依然把自己看作牺牲品,因此不得不否定这种力量,而把自己安排成这种力量的受害者。
这和哈里大相径庭。哈里否认自己的恐惧,于是恐怖的形象就表现了出来。然而贝思否认她的力量,于是她就表现为一股无形的、无法控制的旋流。
哈里是个数学家,他接触的是抽象的概念、不同的方程式、严密的逻辑推理,那是一个充满自我意识的世界。像巨鱿那种具体的形式,正是哈里所害怕的。但是贝思是个动物学家,整天和动物打交道,这是些她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于是她便创造了抽象的概念。一种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一种无形的、抽象的力量便来到她的身上。
为了保卫自己,她就在居留舱的周围布上炸药。这不会有多少防卫作用的,诺曼思忖道。
除非你是想偷偷地杀死自己。
他陷入了危险的境地,现实的可怕景象已清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不可能侥幸取胜的,诺曼。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敲打着控制板上的键盘。她打算干什么?她能对他采取什么行动?他得好好思考一下。
突然,实验室里的灯全灭了。又过了一会儿,室内的暖气机停止运转,通红的电极冷却下来,渐渐变成黑色。她切断了电源。
暖气机停止运转后,他能熬多久?他从贝思的床上取过毯子,裹在自己身上。没有取暖装置,能坚持多久?当然不可能是6个小时,他痛苦地思忖道。
“很抱歉,诺曼。可是你很清楚我的处境。只要你不处于昏迷状态,我就处于险境之中。”
诺曼听到了轻轻的嘶嘶声。他胸章上的警报器在发出警告声。他低头望了一下胸前的徽章。在黑暗中,他仍然看到胸章呈现出灰色。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
贝思切断了空气开关。
四
5小时35分
诺曼在黑暗中缩成一团,听着胸章嘟嘟的警报声,和室内空气锐减的嘶嘶声。舱内的气压在迅速下降: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和飞机起飞时的感觉一样。
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恐惧。得采取某种行动,他思忖道。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被关在D号筒体的上舱,无法走出去。贝思控制了所有的设施,而且她知道如何操纵维生系统。她切断了电源,关闭了暖气机,现在又切断了他的空气来源。他完全陷入了困境。
随着气压的下降,那些标本瓶就像炸弹一样爆炸了,玻璃碎片向四周射去。诺曼躲在毯子下面,感觉到玻璃把织物戳破,撕出一条条裂缝。呼吸愈来愈困难。起先他以为这是紧张的缘故,随后意识到空气愈来愈稀薄。他将很快丧失知觉。
采取某种行动。
他仿佛已喘不过气来。
采取某种行动。
然而他能想到的就是呼吸。他需要空气,需要氧气。随后他想到了急救箱。急救箱里是否有急救用的氧气袋?他不确定。他似乎记得……他站起来时,又一个标本瓶爆炸了,他赶忙转身,避开那四处飞舞的玻璃片。
他大口地吸着气,胸口快速起伏。他的眼前开始冒出金星。
他用手扶着墙,在黑暗中寻找急救箱。他碰到了一只圆筒。氧气吗?不,这筒太大了——准是灭火器。急救箱在哪里?他用手扶着墙往前走。在哪儿呢?
他摸到了那只金属箱,有浮雕图案的盖子,上面还有个竖起的十字架。他把盖子打开,急忙把手伸了进去。
更多的金星在眼前飞舞。时间剩下不多了。
他的手指碰到了小瓶子,里面是柔软的绷带包。这儿没有氧气袋。见鬼!那些瓶子掉到了地板上,接着又有一件又大又重的东西啪的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在地板上摸着,感到有一块玻璃划破了他的手,但他毫不在意。他抓过了一个冰冷的金属圆筒。那简不大,几乎和手掌一样大。筒的一端有个装置,一个喷嘴……
这是个喷雾罐——一种见鬼的喷雾罐。他把它摔到一边。氧气。他需要氧气!
在床边,他想起来了。在居留舱的每个床边,不是都有急救用的氧气吗?他摸索着寻找贝思睡觉的那张床,摸索着贝思平时枕头上方的墙壁。那附近肯定有氧气瓶。他已头晕目眩,思路有些模糊。
没有氧气。
接着他想到,这不是一个常规的床铺。它不是用来睡觉的。他们不可能在这儿放置任何氧气瓶。活见鬼!这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金属圆筒,是挂在墙上的。筒的一端是个软软的东西。软软的……
氧气罩。
他迅速将面罩套在嘴和鼻子上。他摸着氧气瓶,转动圆形钮,听到了嘶嘶的声音,吸到了一股凉气。由干情绪紧张,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后大脑变得清醒了。氧气!他的状态良好!
他摸着瓶子的形状,估量着它的尺寸。这是个急救用的氧气瓶,只有几CC的容量。能熬多久?不久,他思忖道,几分钟而已。这只是暂时延迟死亡。
要采取某种行动。然而他想不出可以做什么。他毫无选择。他被锁在了屋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师,胖胖的特姆金博士。“任何时候总会有供你挑选的办法。任何时候你总能采取某个行动。你绝不会没有选择。”
我现在就是没有选择啦,诺曼思忖道。话说回来,特姆金博士是在议论如何给病人治病,而不是在议论如何逃离封闭的囚室。特姆金对逃离囚室毫无经验可言。诺曼也是一样。
氧气使他的头脑晕晕的。或者说,氧气用尽了吗?他看到往日的老师一个个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不是就像人在去世前看到往事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重演?他所有的老师:杰佛逊夫人,她曾要他去当律师,而不是心理学家。老乔·兰普曾大笑着说:“一切都是性。相信我。最后总是归结到性。”斯坦博士总是说:“没有抵触的病人这回事。你给我介绍一名抵触的病人,我就给你介绍一名抵触的治疗专家。如果你对一名病人的治疗没有进展,就换一种方法,什么方法都行。但一定要采取行动。”
要采取某种行动。
斯坦鼓吹采取疯狂的举动。如果你无法对一名病人产生影响,那就装疯卖傻。你穿上小丑的服装,用脚踢病人,用喷水枪向他射击,有什么古怪的念头都不妨一试,但一定要采取某种行动。
“瞧,”他常常说,“既然现在你的做法没有效果,那还不如另外换个做法,不管看起来多么古怪都无妨。”
那种话说得很好听,诺曼思忖道。他倒想看看斯坦是如何来评判这个问题的。斯坦会叫他怎么办?
把门打开。我办不到;她把门锁上了。
和她谈谈。我办不到;她不会听。
打开你的空气调节器。我办不到;她控制着整个系统。
在屋子里寻找能帮助你的东西。我办不到;屋里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的东西。
那么离开屋子。我办不到;我——
他停了下来。那不对。他可以打碎舷窗,或者打开天花板上的舱门,来达到这个目的。但他没有地方可去。海水的温度接近冰点,但他没有工作服。他曾经在这接近冰点的海水中仅仅泡了几秒钟,就差点儿一命呜呼。要是他离开这里,投入宽阔的大海,那么他必死无疑。或许在这囚室还没有注满水时,他就会被冻僵。他死定了。
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斯坦扬起了两道刷子般的浓眉,给了他一个嘲弄的微笑。
是吗?反正你死定了。试一下又何妨呢?
一个计划开始在他心中形成。要是打开天花板上的舱门,他就能走到居留舱外。一旦他来到外面,也许就能去A号筒体,再从密封舱进来,穿上他的工作服。那么一切就很顺利了。
要是他能去密封舱就好了。那要多久?30秒钟?一分钟?他能熬那么久吗?他能抵御寒冷吗?
反正你死定了。
可是接着他又思忖道,你这个大傻瓜,你手里不是拿着氧气瓶吗?倘若你不是老待在这儿,一味地忧虑,白白浪费时间,那么你的氧气完全够用。立即行动。
不行,他思忖道,还有其他情况,其他情况我忘了……
立即行动!
他不再考虑,向筒体最高层的天花板上的舱门爬去。随后,他憋住气,转动轮盘,打开了舱门。
“诺曼!诺曼,你在干什么?诺曼!你疯——”他听见贝思在吼叫,接着,那冰凉的海水像瀑布一样灌了进来,很快淹没了居留舱。水流的巨大声响盖住了贝思的叫声。
他一到舱外,便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需要增加重量才行。他的身子具有浮力,一个劲儿地把他往上拽。他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扔掉氧气瓶,死命地抓住居留舱外冰冷的管子,因为他知道,要是他放手,就没有任何东西会制止他上浮。没有任何东西可抓住,就会一直向海面漂去。他会到达海面,然后像气球一样爆炸。
他抓住管子,然后又寻找下一根管子,下一个可以抓住的突出部分,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往下移。这就像下山的情景;倘若一失手,他就会往上漂去,迎接死亡。他的双手早已麻木,身子已冻僵,寒冷使他的动作十分迟钝。他的肺部在灼烧。
他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
他来到海底,很快地钻到D号筒体下面,拖着身子向前走去,在黑暗中寻找着密封舱。不在那儿?密封舱不见了!接着他发现自己正在B号筒体下方。他向A号筒体移动,摸到了密封舱。密封舱关着。他用力拉了一下舱门,门关得很紧。他又继续扳着,然而无法扳动。
他被关在舱外了。
巨大的恐惧感深深地攫住了他。他冻得几乎无法动弹;他知道,只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失去知觉。他得打开舱门。他使劲地敲击舱门,敲击金属的门框,麻木的双手竟然毫无感觉。
轮盘自己转动了起来。舱门啪的打开了。这儿准是有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按钮,他准是碰——
他跃出水面,吸了口气,沉了下去。他又浮了上来,但是无法爬进筒体。他的身子麻木得太厉害,肌肉都僵硬了,整个身体对外界毫无反应。
必须进舱,他思忖道。他抓住了金属,滑开了,又重新抓住。拉一下,他思忖道。他拉了一下,扑通一声翻上舱板边缘,靠在金属的边框上大口地喘着气,胸部在猛烈地起伏。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是那么冷。他蜷起身子,试图把腿收拢,结果又掉进寒冷刺骨的水中。
不行!
他最后一次把自己拽上来——靠在边框上,又翻上了舱板边;他扭动着身子,抬起一条腿,身子晃动不停。再抬起另一条腿,他没有实在的感觉。接着他出了水面,躺在舱板上。
他浑身在颤抖。他企图站起来,但又摔倒在地。整个身子抖动得那么厉害,使他无法站稳脚跟。
他看到他的工作服在密封舱的另一头,正挂在简壁上。诺曼慢慢地朝工作服爬去,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他设法站起来,可是做不到。他的工作服和靴子就在眼前。他试图用手抓住靴子,然而手握不起来。他试图用嘴咬住工作服,借助牙齿的力量使自己直立,可是他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颤。
内部通信系统劈啪地响了起来。
“诺曼!我知道你在干什么,诺曼!”
贝思随时会来到这儿。他得穿上工作服。他直愣愣地盯着工作服,那衣服离他仅仅几英寸远,可是他的手仍然在颤抖,什么也握不住。最后他看到齐腰处有一个绳环,是用来扣住仪器的。他用一只手钩住环,设法把环抓牢,使自己站直。他把一条腿套进工作服里,然后又套进另一条腿。
“诺曼!”
他伸手去取头盔。头盔不断地撞在墙上,发出响声。他好不容易才把它从挂物钩上取下,戴在头上。他转了一下头盔,便听到了弹簧锁咔嚓响了一下。
他还是感到很冷。工作服怎么还没有升高温度呢?接着他明白了,没有电。电源在贮备罐里。诺曼又背了贮备罐,沉重的罐子压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得把带子构上——他把手伸向后背,摸到了传输带——抓住它——把它挂在工作服上——在腰部——钩上了——
他听到咔嚓一声。
风扇嗡嗡地转动起来了。
他感到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产生痛感。电子元件在加温,使他冻僵的皮肤疼痛不堪,仿佛有针在刺着全身一般。贝思在说话——通过内部通信系统,他听到她的声音——然而他无法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他沉重地坐在舱板上,使劲地喘气。
不过他已经知道,他即将恢复正常;痛感在减弱,头脑变得愈来愈清醒,而且他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他一度受冻,幸而时间不长,没有影响他的中枢神经。他的身体复元得十分迅速。
无线电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声音。
“你永远也接近不了我,诺曼!”
他站起身来,拉紧负重带,扣住扣子。
“诺曼!”
诺曼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已感到相当暖和。
“诺曼!我在我的四周布满了炸药!不管你从哪儿靠近我,我都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你现在只有死路一条,诺曼!你永远也接近不了我!”
然而诺曼并不打算去贝思那儿。他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计划。空气均匀地充满他的工作服时,他听到贮备罐内的气体发出嘶嘶的响声。
他又返身跳入水中。
5小时
大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诺曼看到球体的表面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当他绕到球体的背面时,又看到自己的映像在错综复杂的沟槽中变得支离破碎。
来到门那儿。
这道门看起来就像一张嘴巴,诺曼思忖道,像一个原始动物的胃,准备把他吃掉。面对这个大球,再次看到那些天外来客的、非人类所有的、弯弯曲曲的图案,他感到自己不再有任何意图。他突然产生了恐惧感,觉得自己无法度过这道关卡。
别傻了,他对自己说道,哈里做到了,贝思也做到了,他们也都幸存下来了嘛。
他又检查螺旋形的花纹,似乎是为了恢复信心。然而他并没有产生更多的勇气。只有弯曲的沟槽向外反射着灯光。
好吧,他决定了。我来试一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之前的困难都应付过来了,我还是试一下吧。
向前去,打开门。
然而大球并没有打开,还是像原先那样,表面光滑,闪闪发光,完美无缺。
这东西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多么想了解它的意图。
他又想起了斯坦博士。斯坦爱说:“理解是一种耽误时间的做法。”斯坦常常为此而大发雷霆。每当研究生们高谈阔论,对病人和他们的问题喋喋不休地作理性探讨时,他就会恼火地打断他:“谁会在乎?谁在乎我们是否能理解这一病例中的心理因素?你是想理解如何游泳,还是想直接跳进水里游?只有那些怕水的人才想作理性探讨。而其余的人则跳进水里,使自己浑身湿透。”
行,诺曼思忖道,我就来个浑身湿透。
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球体,心里想着,打开门。
大球的门没有打开。
“打开门。”他大声说道。
门依然紧闭着。
当然,他知道那样做没有用,因为特德曾经试了几个小时。哈里和贝思进入大球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们只是在脑海里采取了某个行动。
他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后思忖道,打开门。
他睁开眼来瞧着大球,门依然关着。
我已做好让门打开的准备,他思忖道,我已做好了准备。
什么也没有发生,大球的门没有打开。
诺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