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跪到她面前,说道,“您相信不相信,我会快乐和激动得死在您的脚下?”
“我告诉您的,”她微笑着答道,“无非是您早已十分清楚的事。”
“暧!夫人,”他接口道,“偶然得知,还是听您亲口讲,看到您愿意让我知道,这之间有多大差异啊!”
“不错,”她又对他说道,“我愿意让您了解,而且,我告诉您时,也有一种温馨之感。我甚至说不清我告诉您这事,是出于自爱还是对您的爱。因为说到底,这件事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还要恪守妇道给我定的严规。”
“不要这样打算了,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您自由了,不受什么妇道的束缚了;再冒昧一点儿,我甚至要对您说,有朝一日,妇道会要求您保持对我的感情,而这事完全取决于您。”
“妇道禁止再考虑任何人,”她反驳道,“尤其不能考虑您,是何缘故,您不得而知。”
“也许我还不知道,夫人,”他接口道,‘不过,那绝非真正的原因。我猜得出来,德·克莱芙先生以为我很幸福,其实不然;他想像我受热恋的驱动所做的荒唐之举,得到了您的同意,其实您并未表露心意。”
“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德·克莱芙夫人说道,“一想起来我就受不了,感到羞愧,其后果也使我太痛苦了。您导致德·克莱芙先生之死,这是千真万确的。您轻率的行为引起他的怀疑,最终要了他的命,这就同您亲手夺走他的性命一样。假如你们俩要拼个你死我活,并且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瞧瞧我该怎么做吧。我完全清楚,在世人看来这不是一码事儿,但是在我看来毫无区别,既然我知道,他是因您而丧命,而我又是起因。”
“噢!夫人,”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说道,“您抬出什么妇道的幽灵,来对抗我的幸福?什么!夫人,一个空幻的、毫无依据的念头,竟然阻止您给您所爱的一个男人幸福?什么!我本来就能抱着与您共度一生的希望;我的命运本可以指引我去爱一个最可敬的人儿;我在她身上本来能看到一个出色的情人所具备的一切,她原也不讨厌我,可是,我在她的行为中,难道只能找到一位妻子所能具有的全部品质吗?因为,归根结底,夫人,把情人和妻子完美结合于一身的,也许您是独一无二的人。凡是男子迎娶爱他们的情人为妻时,都不免心惊胆战,他们参照别的女人,惟恐情人成为妻子后行为就变了。然而,夫人,对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在您身上只能找到值得赞美的方面。我面对如此巨大的幸福,却要眼看您本人设置重重障碍吗?唉!夫人,您忘记了您在男子中对我另眼相看,更确切地说,您从来就没有看中我:于您是一时看走了眼,于我则是自作多情。”
“您丝毫也不是自作多情,”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没有您觉察出的这种另眼相看,对我来说守节的理由也许就不会那么重大。正是对您另眼相看,我才考虑与您结合会多么不幸。”
“这我就无言以对了,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说道,“既然向我表示担心不幸。不过,不瞒您说,听了您开诚布公讲的这番话,我真没料到会碰上这样一条残忍的理由。”
“这一理由对您毫无伤害,”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因此,我考虑再三,才向您提出来。”
“唉!夫人,”他接口说道,“刚才您已经说了那番话,还担心有什么会使我得意忘形的。”
“我要以刚开始的那种坦诚态度,再同您谈一谈,”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第一次谈话要有各种保留和顾忌,现在我统统打消,不过我请您听我把话说完,中间不要打断。
“我一点也没有向您隐瞒我的感情,原原本本让您看到,给您的爱恋这样小小的回报,我想也是应该的。我要完全放开,向您表露感情,看来我这一生也只能有这么一回。可是,我有几分羞愧地向您承认,您对我的爱,将来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这在我看来是极大的不幸,即使我没有无法克服的妇道的理由,我也怀疑自己能否甘愿招致这种不幸。我知道您是自由的,我也一样,因此,假如我们永远结合了,外界也许不会谴责您,也不会谴责我。然而,在这终生结合中,男子的爱能始终如一吗?我能希求发生对我有利的一个奇迹,将自己的全部幸福寄托在这种爱上,再眼睁睁看着这种爱注定消失吗?在这世上,结婚后爱情始终不变,德·克莱芙先生也许是惟一的男子。也是命里注定,我未能抓住这种幸福。也有这种可能:正因为他在我身上没有得到这种激情,他的爱才得以延续。可是,我没有同样的办法维持您的爱,我甚至认为,您遇到重重障碍,才这样坚持不懈地追求。您碰到相当多的阻碍,便激励自己去克服,而我无意识的行为,或者您偶然得知的情况,又使您产生不小的希望,您也就没有气馁罢手。”
“暧!夫人,”德·内穆尔先生截口说道,“我保持不住您强加给我的沉默了;您对我太不公道了,向我表露得太明显,您根本就不打算成全我。”
“我承认,”她答道,“感情能指引我,却不能迷住我。什么也阻挡不了我认清您:您天生就有风流倜傥的各种条件,天生就有在情场上春风得意的各种优点。您已经有了好几段热恋经历,今后还会有。我再也不会给您带去幸福,我将会看到您对另外一个女人,就像您现在对我一样。到那时,我会痛不欲生,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不会饱尝嫉妒之苦。至于嫉妒,我已经对您说得太多了,无需隐瞒您让我尝到过:就在那天晚上,当时的太子妃将德·特米娜夫人的信交给我,说是写给您的,我看了信,痛苦到了极点,便产生一个难以磨灭的想法,认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嫉妒。
“或出于虚荣心,或因情趣相投,女子无不希图与您交好。不喜欢您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凭经验确信,就没有您讨不了欢心的女人。我认为您总是在追求别人,又被别人所追求,这方面的事儿,一般我是不会看错的。我若是落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受痛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发怨言。责备一个情夫可以;然而丈夫心里没了爱,单凭这一点怎么好指责呢?就算我能够习惯于这种不幸,但是,我总以为看见德·克莱芙先生指责您害死了他,责备我爱上您,嫁给了您,让我感到他的爱与您的不同,这种不幸,难道我还能习惯吗?”
她继续说道:
“这些强有力的理由,不可能全置之不理:我必须维持现状,维持我永不改变现状的决心。”
“暖!您认为这能做得到吗,夫人?”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说道。“您以为您的决心能对付得了一个爱您的、并博得您的欢心的男子吗?夫人,要抵制我们喜欢并爱我们的人,远比您想的要难。您以严格的操守做到了这一点,这几乎是没有先例的;可是现在,您的操守不再与您的感情对立了,因此我希望,您不由自主地随着感情走。”
“我完全清楚,我要做的事比什么都难,”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处于理智当中,又怀疑自己的力量。靠怀念德·克莱芙先生,也借不上多少力,还要有对我的安宁的关注来支撑;我的安宁这条理由,也需要守妇道的理由来支持。不过,我虽然信不过自己的力量,但是相信我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种种顾忌,我也不希望克制我对您的爱慕。这种倾慕,将来会造成我的不幸,因此,我不管多么难为自己,今后也不能同您见面了。我以我对您的全部影响力,请求您不要抓任何机会见我。换个时间怎么都可以,而我现在的处境,动辄就是罪过,而且,仅从礼俗而言,我们也绝不应该来往。”
德·内穆尔先生投到她的脚下,激动万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是诉说,又是酒泪,向她剖露一颗心所能容纳的最炽烈。最深挚的爱。德·克莱芙夫人也不是铁石心肠,她凝视着这位王子,双眼因含泪而稍微肿胀了。
“要我谴责您对德·克莱芙先生之死负责,事情为什么非到这一步呢?我怎么不能在孀居之后才认识您呢?或者,怎么不能在婚前认识您呢?命运为什么设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将我们分开呢?”
“根本没有什么障碍,夫人,”德·内穆尔先生接口道。“惟独您在同我的幸福作对,惟独您强加给自己一条清规戒律,这同德操和理智都毫不相于。”
“不错,”她接口说道,“我作出巨大牺牲,只为在我想像中存在的义务。等一等,看看时间能有什么安排。德·克莱芙先生还刚刚去世,这个哀悼的形象还近在眼前,别的事我还看不分明。能让一个女子爱上您,还是高兴点吧:这个女子如未见到您,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要相信,我对您的感情是永恒的,不管我怎么做,这份感情总还照样存在。别了,”她对德·内穆尔先生说,“这样一场谈话令我羞愧;把情况全给主教代理先生讲一讲吧,我同意,也请您这样做。”
这番话说罢,她便走出去,德·内穆尔先生想拦也拦不住了。主教代理就在隔壁房间,他见德·克莱芙夫人出来,神色十分慌乱,就没敢同她说话,直到把她送上马车也没有说什么。
主教代理回头再来看德·内穆尔先生,只见他满心欢喜,又满怀忧伤,万分惊讶,又赞叹不已,总之他百感交集,表明失去理智的痴情所饱含的忧惧和希望。主教代理请求了好长时间,让他介绍一下谈话的内容。他终于复述一遍,而德·沙特尔先生虽不是恋人,但是听了介绍,对德·克莱芙夫人的品德、思想和才智的赞叹程度,也不亚于德·内穆尔先生了。两个人一起探讨这位王子能对命运抱多大希望,不管他的爱能给德·克莱芙夫人增添多少疑惧,他还是和主教代理一致认为,她不可能始终坚持自己的决心。不过,他们还是承认,必须照她的话去做,千万不要让外界发现他对她的恋情,否则的话,她怕别人认为她在丈夫生前就爱上他了,就必然为自己声辩,向世人作出保证,将来就难以转圜了。
德·内穆尔先生决定伴驾,而且这次远行,他也不能不陪伴国王,走之前甚至不想再见德·克莱芙夫人,没有去他多次见到她的那个地方。他请求主教代理向她说情。为了让他去说情,德·内穆尔先生什么不能对他讲呢?摆出多少理由,好说服她克服自己的种种顾忌!最后,德·内穆尔先生想到该让他休息了,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德·克莱芙夫人也无法得到安宁了。她摆脱了自我约束,平生头一回容忍别人向她表白爱情,而她本人也吐露了真情,这事儿她觉得太新奇了,自己完全变了个人。她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既惊诧又懊悔,同时心里又感到喜悦,所有这些情绪中,又充满了慌乱和激动。她重又审视阻碍她幸福的恪守妇道的种种理由,十分痛苦地感到这些理由特别充分,自己后悔全盘告诉了德·内穆尔先生。她在城郊的花园里再次见到他,虽然立即产生以身相许的念头,可是刚同他结束的这场谈话,却没有使她产生同样的印象。有时她自己就很难想明白,嫁给他怎么就会不幸呢。她倒很希望能对自己说,她对过去的种种顾忌、对未来的种种忧虑,都是没有什么根据的。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理智和妇道占了上风,她想的事情又截然相反,又匆匆决定绝不再婚;永远不见德·内穆尔先生了。然而,这种决定太武断,尤其她这颗多情的心,又刚刚领略了爱情的魅力。最后,为求得少许安宁,她转念一想,现在还没有必要痛下决心,最好是从长计议;不过,她还是要坚持不同德·内穆尔先生来往。
主教代理去看她,可以想像,他为这位王子做说客,竭尽了全力,施展了全部智慧;可是人家不买账,还是我行我素,对德·内穆尔先生一点也不通融。她回答说,她打算维持现状,她也知道这种意图很难贯彻,但愿她有这种勇气。她还让主教代理完全明白,她在多大程度上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导致她丈夫的死亡,她又是多么确信,她嫁给德·内穆尔先生是有违妇道的行为。说到最后,连主教代理也担起心,怕是难以破除她这种想法。他没有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德·内穆尔先生,在转述这场谈话时,还是让他抱着希望,即一个有人爱的男子在理智上所应有的希望。
次日,他们二次启程,去护卫王驾。主教代理应德·内穆尔先生的请求,给德·克莱芙夫人写了一封信,向她谈谈这位王子;紧接着又写了第二封信,而德·内穆尔先生也亲笔附上几行字。然而,德·克莱芙夫人不愿意违背自己定下的清规,怕信件意外失落,便复信明确告诉主教代理,如果他再写信谈德·内穆尔先生,她就拒收;复信措辞十分严厉,连这位王子都恳请主教代理,以后在信中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国王率文武百官为西班牙王后送行,一直送到普瓦捷地区。在朝廷无人期间,德·克莱芙夫人就独自呆在府上;随着德·内穆尔先生越行越远,他所勾引起来的所有记忆也渐渐淡远了,她也就越发怀念德·克莱芙先生,而这种怀念成为她心中的一份珍藏。在她看来,不嫁给德·内穆尔先生,从守节方面考虑,理由是充分的,从心安的角度考虑,理由也是无可置疑的。这位王子的爱终究会完结,而她认为自己在婚后必受嫉妒之苦,因此无可怀疑,她自己是投身到不幸之中;然而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一个和她彼此相爱的最可爱的男人来到面前,要抵制他,在既不伤风化又无损操守的事情上拒绝他,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她认为只有远远避开,自己才能增添几分力量,她也觉得需要这种力量,既为了支持不再嫁的决心,也为了防止再见到德·内穆尔先生。于是,她决定远行,只要礼俗允许,她就过隐居生活。她在比利牛斯地区拥有大片土地,认为那是可供选择的最合适的地方。在国王和文武百官回朝的前几天,她就启程了,临行时给主教代理写了一封信,恳请他不要打听她的消息,也不要给她写信。
德·内穆尔先生听说她这次远行,伤心的程度就像一个男人死了情妇那样,他痛苦不堪,心想要长时间见不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面了,尤其这段时间,他已经体味了目睹芳容的乐趣,也体味了看见她因他的痴情而动心的乐趣。然而,现在他无计可施,只能黯然神伤,而且日益伤心不已。
德·克莱芙夫人的精神也受到强烈的刺激,她一到地方就病倒了,病情很严重。这一消息传到朝廷,德·内穆尔先生可真受不了了,他痛苦到了绝望和精神失常的程度。主教代理费了好多口舌劝阻,不让他公开表露自己的感情,打消他亲自去探病的念头。主教代理以亲情和友情为由,给德·克莱芙夫人写去好几封信,终于得知她脱离了危险,但是病体十分虚弱,没有什么存活的希望了。
死亡近在眼前,又拖延很长一段时间,德·克莱芙夫人已不像健康时那样,看人生事务的目光完全变了。她看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必死无疑,也就万念俱灭,不意病情久拖,这种态度便习以为常。然而,等到病情略微好转时,她又感到德·内穆尔先生并未从她心中抹掉,于是,为了对付他,她就求助于自以为掌握的永不嫁给他的各种理由。内心展开一场相当激烈的斗争,她终于战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