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您能说服我相信您是清白的!”德·克莱芙先生高声说道。“然而,您能对我说什么呢?德·内穆尔先生没有同他姐姐去库洛米埃吗?在那之前两个夜晚,他不是同您在树林边上的花园里度过的吗?”
“如果说这就是我的罪过,”她回答说,“我倒不难为自己辩白了。我绝不要求您相信我的话,但是,您总得相信您的所有仆人,问问他们就知道了,在德·内穆尔先生到库洛米埃拜访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否去了树林边上的花园,我是不是比平常早离开两小时。”
接着,她向丈夫讲述她如何觉得花园里有人。她向他承认,她认为那人就是德·内穆尔先生。她讲得十分坦然肯定,而且,事实,哪怕有些不可思议,也极容易令人信服,因此,德·克莱芙先生基本上相信她是清白的了。
“我不知道是否就此应当相信您,”德·克莱芙先生对她说道,“我觉得命不保夕了,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令我留恋人生的事。您向我澄清,可又太迟了;不过,带着您无愧于我对您敬重的念头走了,这对我总还是一种欣慰。我请求您再给我一种安慰,让我相信您会怀念我的,让我相信如果取决于您的话,您会对我怀有您对另外一个人那样的感情。”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一阵虚脱打断了他的话。德·克莱芙夫人赶紧派人请来医生,他们来诊断时患者几乎断气了。然而,他还弥留了几天,临终时非常从容自若。
德·克莱芙夫人悲痛欲绝,几乎失去理智了。王后关切地来看她,把她带进一所修道院,她都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她的姑嫂把她带回巴黎,她还是处于麻木状态,不能清晰地感到痛苦。等到渐渐有了气力面对痛苦,看到自己失去了多好的丈夫,而自己就是他的死因,自己对另一个人产生的倾慕导致他死亡。她一意识到这些,便痛恨起自己,痛恨起德·内穆尔先生来,激烈的程度简直难以描摹。
开始阶段,这位王子除了必要的礼节,不敢多表示几分关怀。他相当了解德·克莱芙夫人,知道态度过分殷勤,反而惹她讨厌;而且,从他随后了解的情况来看,他这种态度要持续很长时间。
他的一名侍从是德·克莱芙先生的那个心腹的密友,这名侍从对德·内穆尔先生说,那个心腹痛失主人后曾告诉他,德·内穆尔先生的库洛米埃之行,是德·克莱芙先生的死因。德·内穆尔先生听了这种话,感到万分诧异;不过,这情况他考虑一下之后,倒觉得一部分属实。他能判断出来,刚一出事德·克莱芙夫人的情绪如何,假如她认为丈夫的病是由妒恨引起的,她会多么远远避开他。他甚至认为,最好不要急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这样做不管多难,也要勉力为之。
他回巴黎一趟,还是忍不住去府上探望德·克莱芙夫人。仆人告诉他,谁也见不到她,来了客人,她甚至不准下人禀报。这种十分明确的指令,也许是针对这位王子而发的,免得听人提起他。德·内穆尔先生爱得太深挚,完全见不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面就无法生活。这种局面绝难忍受,不管有多大困难,他也决意要设法摆脱。
德·克莱芙王妃的悲痛超出了理智的限度。丈夫对她一片深情,却因她而死,丈夫临终的形象始终不离她的脑海。她总是回顾欠丈夫的各种思情,认为自己对他爱得不深是一种罪过,就好像感情的事儿她能把握似的。她的惟一安慰,就是想到她怀念一位值得怀念的丈夫,而她的余生也只做丈夫活着会高兴见到的事情。
她多次思索,丈夫是如何知道德·内穆尔先生去过库洛米埃的,无疑是这位王子自己讲出去的,现在她觉得,是不是他讲的已无所谓了,自己完全克服并摈弃了原先对他的爱恋。然而,她一想像是他导致丈夫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剧痛,难过地想起丈夫临终时对她表示的担心,怕她嫁给他;不过,这种种痛苦都汇人丧夫之痛里,她就以为没有别种痛苦了。
过了几个月,她走出了极痛深悲的状态,转为忧伤而消沉了。德·马尔蒂格夫人旅行到巴黎,在逗留期间关切地来看望,对她谈了朝廷以及朝廷里发生的各种事情;尽管德·克莱芙夫人对此似乎不感兴趣,德·马尔蒂格夫人还是讲下去,以便给她解解闷儿。
她谈到主教代理、德·吉兹先生的情况,还谈到其他所有人品或才智出众者的情况。
“至于德·内穆尔先生嘛,”她说道,“我不知道在他的内心,事业是否取代了男女私情的位置;不过,他的确不如往常那么快活了,仿佛抽身,不同女子打交道了。他常来巴黎,我甚至想,眼下他就在巴黎。”
听到德·内穆尔先生的名字,德·克莱芙夫人心里一惊,不觉脸红了,当即岔开话题。德·马尔蒂格夫人丝毫也没有觉察她的慌乱。
次日,这位王妃想找点适于自己心境的事儿来做,就去附近一名特殊丝织品的工匠那里,看看自己能不能照样做一做。工匠给她看了织物,她见还有一间屋子,以为里面也放着织物,就让主人打开房门。主人回答说没有钥匙,那屋租给一个男子,那人有时白天来,要画窗外所见的美丽房舍和花园。
“那是个上等人,长得非常英俊,”工匠接着说道,“看样子他不是为生活操劳的人。每次他来这里,我看见他总望着那些房舍和花园,但从未见他动手绘画。”
这些话德·克莱芙夫人听得非常认真。德·马尔蒂格夫人对她说过,德·内穆尔先生有时来巴黎,这话在她的想像中,和那个来到她家附近的美男子联系起来,她便想到德·内穆尔先生,准是他执意要看她,这样一想,心里就不禁一阵慌乱,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她走向窗户,看看朝向什么地方,发现从窗口能望见她的整个花园和她那住宅的正面。她回家到自己的房间,也不难看到她刚听说那男子时常去的房间的窗户。一想到那人准是德·内穆尔先生,她的整个思想境界就完全变了,刚开始体味的一点可怜的安宁消失了,又感到不安和烦躁起来。不能再这样形影相吊,她于是出门,去市郊花园散散步,心想去那儿就没人打扰了,到那儿一看,自己的想法不错,没有发现有人的迹象,便独自散步,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穿过一小片树林,望见路径尽头最幽静之处有一个凉亭,便信步走去,到了近前发现一个男子躺在长椅上,似乎陷入沉思。她认出那是德·内穆尔先生,就猛地停下脚步,而跟在后面的仆人便发出些声响,把德·内穆尔先生从沉思中惊醒。他听见声响,却看也不看是什么人弄出来的,从长椅上起身,要回避朝他走来的一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没有看见自己向谁致意,就转身走上另一条路径。
他若是知晓自己躲避的是什么人,会怀着多大的热忱返身回来啊!然而,他沿着小径走远,德·克莱芙夫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他的马车在门外等候。这匆匆一见,在德·克莱芙夫人心中产生多大反响啊!她心中沉睡的激情又多么猛烈地燃起来!她走过去,坐到德·内穆尔刚刚离开的位置,仿佛疲惫不堪似的呆在那里。这位王子的形象又浮现在她脑海,比世上什么都更可爱,很久以来他就爱她,对她满怀敬意和忠诚,为了她而蔑视一切,甚至尊重她的痛苦,只想见她而不求相见,离开了他带去极大欢乐的宫廷,来看幽闭她的高墙,到这种不能指望遇见她的地方来沉思冥想;总而言之,这是个爱情专一面值得爱的男人,她对他万分倾慕,纵使他不爱她,她也会爱上他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品德高尚、与她的人品般配的男人。现在,阻碍她感情的义务和德操都已不复存在,一切障碍都已清除,他们过去的状况,就只剩下德·内穆尔先生对她的爱,以及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爱了。
所有这些念头,对这位王妃来说都是新的。对德·克莱芙先生的哀悼,一直占据她的心,不容她把目光投向这类念头。随着德·内穆尔先生的出现,这种念头在她头脑里大量涌现了。然而,就在满脑子这类念头的时候,她也想起,她认为能以身相许的这个男人,正是她在丈夫生前就爱过、又导致她丈夫夭亡的人;而且,丈夫甚至在临终的时候还向她表示,担心她会嫁给德·内穆尔先生。想到这种情景,她的高洁的操守受到极大的伤害,觉得现在嫁给他,就跟在丈夫生前爱上他的罪过不相上下。她陷入了同自己的幸福背道而驰的思索中,她还找出不少理由来强化这种想法,预感到自己一旦嫁给这位王子,非但没了安宁,还要遭受种种不幸。她在原地呆了两小时,才终于返回府上,心下决定自己必须躲避他,把同他见面视为完全违背妇道的事情。
不过,这种信念,只是理智和德操所产生的效果,并没有带动她的心。她仍心系德·内穆尔先生,强烈的感情将她置于不得安宁、值得同情的境地。
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她本能的头一个举动,就是去瞧瞧对面窗口是否有人。她走过去,果然望见德·内穆尔先生,心里一惊,急忙抽身闪开。从急速闪躲的动作,这位王子判断出他被对方认出来了。他怀着一片痴情,自从找到这种得见德·克莱芙夫人的办法之后,就时常渴望能让她看见;在无望得到这种乐趣时,他就去不意让德·克莱芙夫人碰见他的那座花园冥思遐想。
这种痛苦异常、前途未卜的境况,他终于厌腻了,决意去探探路子,弄清自己的命运。
“我还等什么呢?”他自言自语,“很久以来我就知道她爱我,现在她已是自由之身,再也没有回绝我的义务了。我何必只局限于望望她,而不同她见面交谈呢?爱情怎么可能将我的理智和胆量剥夺殆尽,把我变成与从前情场上的我如此不同呢?我固然应当尊重德·克莱芙夫人的悲痛,不过,这种尊重持续的时间太久,给她充分的闲暇止熄她对我的爱意了。”
他这样一考虑,便想用什么办法同她见面。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恋情,再也没有必要向主教代理隐瞒了,于是决定去跟主教代理谈谈,说明自己对他侄女的意图。
当时,主教代理就在巴黎。满朝文武都回到巴黎,准备服装和车马随从,好陪同国王为西班牙王后送行。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去拜访主教代理,坦率地向他承认了一直隐瞒的事情,只保留德。克莱芙夫人的感情,不便显露自己已知其心意。
主教代理越听越高兴,他明确表示,自从德·克莱芙夫人孀居之后,他虽然不知道他的心愿,但是常想她是惟一配得上他的人。德·内穆尔先生求他设法让他同德·克莱芙夫人谈谈,以便了解她的意思。
主教代理建议带他拜访德·克莱芙夫人,但是,德·内穆尔却认为这样太贸然,因为她还不接待任何人。他们俩商量好,要由主教代理出面,找个借口把她请到家来,而德·内穆尔先生则从一条隐蔽的楼梯前去,免得让人瞧见。他们照计行事:德·克莱芙夫人到了,主教代理上前相迎,将她带进套房里端的大客厅。过了一会儿,德·内穆尔先生走了进来,就好像是偶然登门拜访。德·克莱芙夫人见他进来,感到万分惊讶,脸不禁刷地红了,又极力掩饰这种羞色。起初,主教代理随便聊些事情,继而,他假托去吩咐点什么事儿,要出去一下,请德·克莱芙夫人代他尽主人之谊,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德·内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夫人单独在一起,第一次有机会交谈了,他们的感觉真是难以描摹。二人半晌相对无言,德·内穆尔先生终于打破沉默:
“夫人,”他对德·克莱芙夫人说,“您一直拒绝同我谈话,现在,德·沙特尔先生给了我这一机会,您能原谅他吗?”
“不能原谅,”德·克莱芙夫人回答说,“他居然忘了我的处境,我的名誉要冒多大危险。”
说罢她就要离去,德·内穆尔先生却劝阻她: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夫人,”他解释道,“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意外情况。请听我说,夫人,请听我说,即使不发善心,至少也为了爱护您自己,摆脱我因控制不住痴情而难免做出的荒唐之举。”
德·克莱芙夫人毕竟倾慕德·内穆尔先生,她最后一次让步了,目光满含柔情和娇媚地注视他:
“可是,您指望什么呢,”她对他说道,“您求我随和一点又怎么样呢?我随和了,您也许会后悔的,而我肯定要懊悔。您的命运应当更好些,可是您的运气迄今为止不好,这样追求下去,将来也不会好,除非您到别处去追求好运!”
“我,夫人,”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说,“到别处去追求幸福!除了得到您的爱,还能有什么别的幸福可言呢?虽然我从未向您表白过,但是我相信,夫人,您不会不知道我的爱,也不会不明白我这爱将是世间最真挚、最炽烈的。有些事情您不了解,这种爱经受了什么样的考验?您的严峻态度,让这种爱经受了什么样的考验?”
“既然您希望我同您谈谈,而我也拿定了主意,”德·克莱芙夫人边坐下边答道,“那我就要开诚布公了,这种态度您在女性身上难得见到。我绝不会对您说,我没有看出您对我的爱恋;即使我说没看到,也许您也不会相信。不瞒您说,我不仅见到了,而且见到了您要向我表现的样子。”
“既然您看到了,夫人,”他截口说道,“您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动心呢?我能斗胆问一句,我的爱在您心中是否留下点印象呢?”
“您根据我的举止行为,大概已经判断出来了,”德·克莱芙夫人答道。“不过,我倒想了解您有什么想法。”
“我必须处于更为幸运的境地,才敢对您谈谈想法,”他回答,“我的命运同我要对您讲的,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告诉您的,夫人,无非是我曾强烈希望您没有向德·克莱芙先生承认您向我隐瞒的事儿,强烈希望您向他隐瞒您向我表露的事儿。”
“您怎么能发现,我向德·克莱芙先生承认了什么呢?”她脸红了,问道。
“我是通过您知道的,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不过,我胆敢偷听了您的话,为求得您的宽恕,您回想一下,我是否滥用了我听到的话,我的希望是否因而增加了,我是否多了几分对您说话的胆量?”
接着,他开始讲述如何窃听了她与德·克莱芙先生的谈话,还未等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不必再多讲了,”德·克莱芙夫人说道,“现在我才明白,您是怎样了解得那么清楚的。这一点,我看您在太子妃那里,就表现得太明显了;这件事,您告诉了朋友,您朋友又告诉了太子妃。”
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又告诉她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您无需道歉,”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没等您向我说明原因,我早就原谅您了。我要终生向您隐瞒的心思,既然您通过我本人知晓了,那么我就实话告诉您,您激发我产生的感情,在遇见您之前我没有体验过,甚至连点概念都没有,刚一产生叫我十分惊讶,也加剧了慌乱的心情,而这种心慌意乱始终伴随着这种感情。现在我向您承认这一点,不怎么感到羞耻了,因为现在可以了,我这样做不算罪过,而且您也看到,我的行为并不受我的感情支配。”
“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跪到她面前,说道,“您相信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