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侮辱我了,”她嚷起来,“别再这么狠心,硬把您的过错推到我身上。您还能怀疑是我,我既然能对您讲了,怎么还能告诉外人呢?”
德·克莱芙夫人当时向丈夫承认那种感情,是她极大真诚的表现,现在她坚决否认透露给别人,结果德·克莱芙先生也就没有主意了。他自己这方面,肯定半点也未向外透露;而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猜测出来,但外人就是知道了。这样看来,坏事的必定是他俩当中的一个。不过,特别令他痛苦的,还是知道了有人掌握了这个秘密,可能很快就传开了。
德·克莱芙夫人几乎想的是同样事情。她觉得是丈夫讲出去的;不可能,不是他讲出去,也同样不可能。德·内穆尔先生就说过,做丈夫的有了好奇心,就会干出冒失的事情,她觉得这话非常符合德·克莱芙先生的情况,而且,这种事情讲出去也不会是偶然的。这样考虑很合情理,于是她确信是德·克莱芙先生辜负了她的信任。他们二人各自沉浸在冥思苦索中,许久没有开口讲话,即使打破沉默,也只是重复已经说过多少遍的事情,彼此感情和思想越拉越远,越来越糟,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难想像,这个夜晚他们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度过的。德·克莱芙先生眼看自己钟爱的女子倾慕另一个人,他再怎么感情专一,也抵不住这样的不幸。他的勇气消耗殆尽,他甚至认为,在一件严重损害他的荣誉和声望的事情中,他也不该表现出勇气来。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妻子了,也想不出让她怎么做才好,他自己又怎么做才行,他陷入悬崖与深渊的重重包围之中。好长一段时间,他烦躁不安,游移不决,后来想到反正自己要去西班牙了,便终于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以免增加别人的猜测,或者进一步了解他的不幸处境。
于是,他去见自己的夫人,对她说关键不是追究他们俩是谁泄了密,而是向外人表明,人们所讲的是一则寓言故事,与她毫无关系,这要由她令德·内穆尔先生和其他人信服这一点,为此她只需对他采取严厉而冷淡的态度就行了,就像对待一个向她表示爱情的男子那样;她通过这种办法,不难打消她对他倾心的看法;这样一来,德·内穆尔先生再怎么想,就丝毫也不必担心了,因为从那往后,假如她没有半点怯懦的表现,他的所有想法便不攻自灭了,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她必须一如既往,去卢浮宫,参加各种聚会。
德·克莱芙先生说完这番话,不待妻子答言就走开了。德·克莱芙夫人觉得丈夫的话很有道理,她正对德·内穆尔先生忿忿不已,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照此行事,当然也有难为她的地方:必须参加婚礼的所有仪式,而且表情要平静,思想要从容;可是,她还得给太子妃提裙摆,这是好几位王妃未能得到的殊荣,她若是放弃,势必引起非议,引起种种猜测。于是,她决意努力控制自己,利用白天余下来的时间作思想准备,一任如潮的思绪在脑海里翻腾。她独自关在房间里,所有苦恼的念头,冲击她最猛烈的,还是她有理由怪怨德·内穆尔先生,却无法为他辩解。无可怀疑,这种感情纠葛,正是他告诉主教代理的,他自己也承认了,而且从他说话的神态来看,毫无疑问他知道此事与她有关。这样粗率的行为,怎么能够原谅呢?这位王子一向极为谨慎,曾深深地感动她,现在怎么完全变了呢?
“那时,他只要认为不走运,就慎言慎行,”德·克莱芙夫人想道。“然而,一想到运气来了,哪怕没有什么把握,立刻就大意起来。他得到对方的爱,就难以想像不让别人知道,于是能讲的全讲出去了。我并未承认我爱的是他,他只是猜测,就把自己的猜测透露出去了。他若是真有确凿的证据,还不是同样往外炫耀。我原以为,世上总有个男人能把得意的事藏在心里,真是大谬不然。我还以为他这个男人与其他男人截然不同,正是为了他,我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落到了同其他女人相像的地步了。我失去了一个能给我幸福的丈夫的心和敬重。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人视为发疯发狂爱恋的女人。我爱上的那个人也知晓了;而我正是为了避免这种不幸,才拿我的全部安宁,甚至我的生命冒险。”
这些伤心的念头,又引出如泉的泪水。不过,如果德·内穆尔先生能令她满意的话,痛苦的压力再大,她也感到自己有力量承受。
这位王子的心情也并不平静。他把事情讲给了主教代理,这种不慎之举及其恶果,给他带来了致命的懊丧。他一想起德·克莱芙夫人的那种窘态、慌乱和伤感,就觉得无地自容。他对她讲了有关这段艳情的一些事儿,虽然说得很文雅,但是他现在看来却很粗俗,不大礼貌,现在想来,懊悔不迭,因为那些话向德·克莱芙夫人暗示,他已晓得她就是怀有炽烈的爱的那个女子,而她所爱的人正是他本人。现在他所能祈望的,就是同她谈一谈,然而他感到,与其说盼望,不如说害怕同她交谈。
“我能跟她说什么呢?”他高声地自言自语。“我还说明我已经向她表示得明明白白的事吗?我还让她明白我知道她爱我吗?而我却从来未敢对她说过我爱她呀!我能开始公开向她表白爱情,以便向她显示,我因为有了希望而变得大胆了吗?去接近她,就连这种念头我能产生吗?我敢用目光逼视她,叫她难堪吗?我怎么好为自己辩解呢?我没有一条可谅解的理由,让德·克莱芙夫人理睬,我也不配,我也不会期望她拿正眼瞧我。我以自己的过失,向她提供了抵御我的最好的办法,而她总在想法抵御,也许根本没有找到办法。我由于行事不慎,丧失了赢得世间最可爱、最可敬的女子之爱的幸福和荣耀。不过,假如我丧失了这种幸福,而没有给她增添烦恼,没有给她造成极大的痛苦的话,这对我还算是一种安慰。此刻我感到给她造成的痛苦,比我追求她而自找的痛苦更明显。”
德·内穆尔先生好长一段时间自怨自艾,翻来覆去考虑同样的事情,头脑里总索绕着渴望同德·克莱芙夫人谈谈的念头,想法子达到目的,甚至想给她写信,可是他终归觉得,自己有了过失,而人家又在气头儿上,最好的做法,还是以忧伤和沉默向她表示深深的敬意,甚至让她看出,他不敢冒昧见她,只等待时间、偶然的时机,以及她对他的倾慕可能出来为他说话。他还决定一句也不责备主教代理的不忠行为,以免加深他的怀疑。
次日举行公主订婚仪式,第三天就举行婚礼,朝廷上下都为此事忙碌;因此,在众人面前,德·克莱芙夫人和德·内穆尔先生都不难掩饰各自的愁苦和忧惧。太子妃见到德·克莱芙夫人,只是顺便提一下她们和德·内穆尔先生的那次谈话;德·克莱芙先生也有意不同妻子谈论过去发生的事,因此,德·克莱芙夫人的处境,倒也不似她事先想像的那样难堪。
订婚仪式在卢浮宫举行,喜宴和舞会之后,王室全体成员照例要去主教府过夜。次日早晨,衣着一向朴素的德·阿尔伯公爵戴上帽形王冠,换了一身缀满宝石的、火红与黑黄色相间的金丝棉缎衣服。德·奥兰治王子也穿上同样华丽的礼服;所有带着随从的西班牙人,都到德·阿尔伯公爵下榻的维尔鲁瓦公馆接他,然后四人一排,朝主教府进发。公爵一到达,大家就按次序走进教堂。国王引着公主走在前面;公主头戴帽形凤冠,裙摆由德·蒙庞西埃和龙格维尔两位小姐提着。随后是没有戴凤冠的王后。跟随王后的有太子妃、御妹长公主、德·洛林夫人和纳瓦尔王后,她们的裙摆都是由王妃提着。各位王后和王妃的女儿们全都衣着华丽,同各自母亲的衣着颜色一致,这样让人容易辨识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大家登上在教堂里搭起的台子,举行婚礼仪式。仪式结束,大家返回主教府用午餐。下午五时左右,他们从主教府出发去王宫,在王宫大摆宴席,邀请了最高法院、御前会议和市政厅的官员参加。国王、各位王后、各位王公和王妃,都在大厅的大理石桌上用餐。德·阿尔伯公爵坐在西班牙新王后的旁边。在大理石桌的下首,国王的右侧,另设一桌宴席,招待各国大使、大主教和骑士团的骑士;另一侧还设一桌,招待最高法院的各位法官大人。
德·吉兹公爵身穿卷毛金线锦缎长袍,他充当国王的司厨总管;孔代亲王则充当面包主管,而德·内穆尔先生充当司酒官。宴席撤了之后,舞会便开始了,中间穿插了芭蕾舞和新奇的表演,然后再接着跳舞;过了午夜,国王和全体朝臣命妇返回卢浮宫。德·克莱芙夫人尽管面露愁容,但是在众人眼中,尤其在德·内穆尔先生眼中,仍然佳妙无双。婚礼的纷乱场面虽然提供几次交谈的机会,德·内穆尔先生却不敢同她说话;不过在接近她的时候,他让她看出他极度忧伤,显得十分敬畏,尽管他没有讲一句自我辩解的话,她也觉得他没有那么大罪过了。随后几天,他还是同样表现,在德·克莱芙夫人的心上,也几乎产生同样效果。
大比武的日子终于到了。各位王后来到专为她们设的观众廊看台。擂台四骑士出现在竞技场的一端,率领大批骏马和穿号服的侍从,构成法国前所未见的壮观场面。
国王的旗号只有黑白两色,而且一向如此,这是由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为孀妇之故。德·费拉尔先生及其随从的旗号为红黄两色;德·吉兹先生则采用浅红色和白色:起初别人不知选择这种颜色的原因,后来才想起这正是一位美人儿所喜爱的颜色,早年那美人儿当闺女时,他就爱上她了,现在仍然保留这份儿爱,但不敢再向人家表露了。德·内穆尔先生选用黄和黑两种颜色,别人究其原因而不可解。德·克莱芙夫人不费劲就猜出来了,她想起当他面说过她喜爱黄色,但遗憾自己长了一头金发,不能再穿黄色衣裙了。这位王子认为可以打这种颜色的旗号,不会显得冒失,因为德·克莱芙夫人肯定不穿黄色衣裙,就没人猜想这是她喜爱的颜色了。
四位擂台骑士技艺精湛,真是前所未见,让观众开了眼。尽管国王是国内最优秀的骑手,但是大家还说不准谁更胜一筹。德·内穆尔先生一举一动都十分英武,就连不如德·克莱芙夫人那么关注的人,也被吸引过去了。她一望见这位王子出现在竞技场的另一端,就感到心情无比激动,再观赏他策马奔驰,交手多少回合,最后占了上风,她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暮晚时分,赛事几乎全部结束了,大家准备离场,但是,也该国家遭遇不幸,国王还要比一场长矛对攻。他命令异常敏捷的德·蒙戈梅里伯爵上场。伯爵恳求国王这次就不比了,并找出种种理由推托,然而国王几乎动怒了,传话说非比不可。王后则派人对国王说,她恳请国王不要再跑马了,他已经表现得十分出色,应当满意了,并请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国王则回答说,正是出于对她的爱,他才还要赛一场,说罢就进入竞技场。王后又派德·萨瓦先生再次请他回去,但是全归徒劳。国王策马冲击,双方的矛都折断了,德·蒙戈梅里伯爵的长矛碎片刺人国王的眼中。国王当即坠马,他的侍从和这名部将德·蒙戈梅里急忙冲上前,见他伤势严重,都大惊失色,然而国王却镇定自若,他说没什么大事,并且原谅了德·蒙戈梅里伯爵。可以想见,本来大喜的日子,却出了如此不幸的事故,人们该有多么慌乱和伤悲。刚把国王安置在床上,外科医生就检查,认为伤势很严重。这时,大总管想起有人曾向国王预言,说他将在同人单独交手中殒命,而这个预言无疑应验了。
当时,西班牙国王正在普鲁塞尔,他获悉这一事故,便把他身边的一位名医派来,可是那位医生也认为国王无望了。
一个朋党相争、利害对立的朝廷,在这样巨大变故的前夕,动荡的程度不会是轻微的。然而,所有的活动都在暗中进行,表面上大家似乎只关心国王的身体。各位王后、王公和王妃,几乎不离开国王寝宫的前厅。
德·克莱芙夫人知道自己也必须到场,到那儿就会见到德·内穆尔先生,见面时她那副窘态也逃不过丈夫的眼睛;她还知道,这位王子只要到了面前,在她眼里也就自我开脱了,还能摧毁她的全部决心,因此,她就决定干脆装病。宫廷上下一片忙乱,谁也不会去注意她的行止,不会去弄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惟独她丈夫能了解真相,但她认为丈夫知道了倒好。她就这样呆在府上,不管正在酝酿的巨大变化,一味想自己的心事,而且有充分的闲暇沉溺其中。朝廷上下都守着国王。德·克莱芙先生有时回府对妻子谈谈情况,他对待妻子的态度一如既往;不过,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拘谨一点儿,态度也略微冷淡。他再也没有提起发生过的事情;他妻子也没有这种勇气,甚至认为不宜旧事重提。
德·内穆尔先生本期望找时机同德·克莱芙夫人谈谈,不料连见面的缘分都没有了,心里十分诧异,也十分难过。
国王的伤势急剧恶化,到了第七天头,就无药可医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表现得特别坚强。他正当壮年,生活幸福,受到万民的景仰,得到他倾注一片痴情的一位情妇的爱,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遭此不测,他能如此坚强地面对死亡,实在令人钦佩。他辞世的前夕,让御妹长公主和德·萨瓦先生完婚,但没有举行仪式。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处境如何,也不难判断。王后不准她来看国王,还派人去索取她保存的国王的印章和王冠上的宝石。公爵夫人询问国王是否驾崩,她听到否定的回答时,便对来人说道:
“我还没有主人呢,谁也不能强迫我交出他托付给我的东西。”
国王在图尔奈勒城堡刚一咽气,德·费拉尔公爵、德·吉兹公爵和德·内穆尔公爵就引领王太后、新国王和新王后前往卢浮宫。德·内穆尔先生由王太后挽着手臂。他们开始行进的时候,王太后却后退几步,恭让她的儿媳新王后先行,然而不难看出,这种恭让与其出于礼仪,还不如说出于敌意。
第四卷
洛林红衣主教主宰了王太后的思想。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完全丧失了她的恩宠,他应当感到这种损失有多大,却没有什么感觉,只因他有了自由和对德·马尔蒂格夫人的爱。
在国王伤势危殆的十天中,洛林红衣主教从容计谋,促使王后采取符合他的意图的决定。因此,国王一驾崩,王后就命令大总管为先王守灵,在图尔奈勒城堡主持丧葬仪式。这种差遣使他远离一切国事,剥夺了他的行动自由。大总管派个亲差去见纳瓦尔王,请他火速到京,以便共同遏制吉兹兄弟眼看要升到的高位。军权落到了德·吉兹公爵手中,财权则由洛林红衣主教掌管。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被逐出宫廷;应召人朝办事的两个人,一个是大总管的公开敌人德·图尔农红衣主教,一个是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公开敌人,掌玺大臣奥利维埃。总而言之,朝廷面目全非了。德·吉兹公爵跟嫡系亲王并驾齐驱,在先王的丧礼仪式中,也能给国王提袍了。他们兄弟三人完全成了主子,究其原因,红衣主教固然影响着王太后的思想,但王太后也自有打算,只要觉得他们不安分了,就可以将他们打发走,反之,大总管得到嫡系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