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夜晚,北京城里没点灯的地方还真不多,扳着手指数数,也不过是那么五、六处。
就这五、六处,在摸黑的情形下,谁也看不见谁遭到了袭击。
拚斗厮杀相当激烈,等到亮起灯,发现了真相后,敢情都是一家人,进袭的人想撤,被袭的不肯;放,结果,进袭的人悉数被留下了,一个也没能走脱。
北京城是个大地方,夜色本就暗如浓墨,这么大的地方,几处小地方黑暗中发生的事,不足以惊动全局,所以,表面上看,北京城仍然是十分安详宁静的。
这种安详宁静,使得云振天、凌翠仙、素素甚至于焦大,都感不安。
不知道方豪怎么想,只看他的表面,那是跟这座北京城一样的安详宁静。
而,三更刚过,一辆气派豪华的双套马匹,停在王家客栈门口,车前、车后,各两名骑着蒙古种健骑的打扮俐落黑衣汉子。
车蓬掀处,下车的竟是云家二姑娘施施。
云施施一个人直奔后进。
云振天夫妇等,除了方豪,一见施施都怔住了,在施施叫爹娘、妹妹、大叔声中定过了神,惊喜地拥作一团。
施施表现得很冷静,几句话之后就转向方豪:“方豪——”
方豪截了口:“玉琪让你来的?”
“对。他让我来谢谢你,谢谢你把九格格的性命,交在了他手里。”
方豪道:“我只求你谅解一点,我无意帮他凑聘礼。”
施施很平静,也很坦然:“此时此地,这种事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不能不来,因为玉琪已经知道你们住在这儿了。”
“你来告诉我,让我们尽速迁离?”
“你不用担心走不了,他让我告诉你,不论你们迁到那儿,他决不阻拦。”
“当然,他算准了我非去参加祭典不可,既有那一刻,我们迁到那儿都是一样。”
施施目光一凝:“方豪——”
方豪截口道:“你不要再劝我,甚至可以说不要再劝我们,因为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躲他,你可以放心,不到祭典那一刻,他不会动我,我也不会动他,麻烦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他,从祭典那一刻起,甚至于只等我踏上煤山,他跟我无时无地不可以碰头。”
施施的目光从方豪坚毅、肃穆的脸上移开,掠过乃父云振天、乃母凌翠仙、乃妹素素,以至焦大,四个人脸上的神色,就是最好的答覆。
施施的目光,最后仍回到了方豪脸上,她没有多说一句,也没有丝毫的留意,一点头道:“好吧!”
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凌翠仙毕竟是个做母亲的,她上前一步,抬手张口要叫施施。
云振天抬手拦住了她道:“这个女儿,从现在起,已经不属于你我了,她有自己的决定,也有自己的路,让她去吧。”
凌翠仙无力地垂下了手,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悲痛的表情,只是在两眼之中,有些亮亮的东西在闪动着。
素素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望着施施在院子里转眼去远,转眼消失的身影,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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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座落在“神武门”北,距京城不过百步之遥,又名万寿山,相传其下储煤以备不虞,故俗称煤山。
实则此山乃筑紫禁城,掘护城河时所积之土丘,周围二里,高仅数十丈。
景山因崇祯帝之自缢而家喻户晓,崇祯缢死煤山时,衣怀遗诏曰:“朕凉德藐躬,上于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帝的自缢处,即在景山东麓之海棠树上。
自满清入关后,即将景山视为大内之镇,列为禁地,平民百姓休得登临,就是想要走近些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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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颇浓,微有月色,是一弯钧月。
整座景山,笼罩在昏暗的冷辉之下,空荡、寂静。
今夜的景山,一片的寂静,除了森森林木跟殿台阁榭外,的确看不见一个人影。
从登山道往上,经正门“北上门”、倚望楼,或者经山后之东明左里门、之西的右里门,到寿皇殿、观德殿、倚圣殿、万福阁、兴庆阁、永思殿——到处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
每日里巡弋的禁军,布啃站岗的侍卫营密探,全撤了,撤得无影无踪。
但,任何人只一近景山,就会清晰地感觉出一股逼人、懔人的肃杀之气,令人毛骨悚然,令人不寒而傈。
谁都知道,今夜的景山,藏着无穷的杀机,每一寸土地,都可能致人死命,都可能是令人血溅尸横的地方。
谁都知道,今夜的景山,上罩天罗,下布地网,只要踏进一步,就是只飞鸟,恐怕都别想再飞出去。
但,今夜的景山,还是有人来,而且来的人还不在少数。
二更刚过,步履声划破寂静,幢幢的人影也驱走了空荡,陆续有人踏上了登山道,每一个步履是那么从容,神态是那么安详,不管是从容或安详,却都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肃穆之气。
登山的队伍,陆陆续续,但都是从正面登山,绝没有一个走山后的登山道。
参加祭典的各地义军首领,陆续到了。
保卫营的密探也好,护卫九城的禁军也好,还没见一个。
最先登上景山的,是一前四后五个人。
这五个人,一个黑袍老者,四名黑衣壮汉,四个壮汉身上,都背着一个不算小的黑包袱。
五个人脚下不停,目不斜视,一路登山。
入北上门,经倚望楼往东,一直到东麓那株枝叶不算茂盛,但枝哑纵横,让人有铁骨嶙峋之感的海棠树前。
五个人有着片刻的肃立,然后四个壮汉解下了身上包袱,就地打开,四个包袱里完全是祭典上应用之物。
抖开一块黄绫铺好,然后烛台、香炉、祭品……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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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这里刚摆好,后头的人已陆续来到,自动分左右而立,中间留下一条五尺宽窄的走道。
不到一盏茶工夫,海棠树前已站满黑压压两片。
人,约莫有百来个,但却肃穆寂静,鸦雀无声。
人,约莫有百来个,但却个个垂手挺立,一动不动。
昏暗的月光下看,恍若一尊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蓦地里,梆折声响动,山下遥遥传上来打三更声。
五条人影,一前四后,踏着轻捷的步履来到。
方豪、云振天、凌翠仙、云素素,还有焦大。
两片黑压压的人影恭谨躬身,声如雷动:“恭迎令主!”
云振天、凌翠仙、素素、焦大为之一怔,旋即心神震动。
五个人里,令主应该只有一个人——方豪。
方豪竟然是领导天下义军的令主——日月令主。
方豪肃穆、庄严,不答礼,未点头,直向前行。
其实,方豪不是来得最晚,他比任何人来得都早。
在这遥祭前明先帝大典的前夕,他作了不少重大的事!
首先,他作了与玉贝勒决斗的准备——从内到外,从战斗精神,到战斗技能,每一样所能准备的都准备。
其次,他结了檎,和云素素圆了房,这不是方豪的意思,这是云素素的意思,云振天、凌翠仙夫妇的意思,也是全体义军的公意。
因为这场玉贝勒和方豪兄弟相残的“谁应芦沟血誓”之斗,玉贝勒得地利,拥人和,委实有太大便宜。
方豪则充其量也不过在“天时”二字之上,勉强有点想头。
万一,方豪有个三长两短,这位优秀门士的血胤,不应由此而斩,江湖、义军,甚至整个复兴大业,都需要他的优秀血胤作种,继续开花、结果——结出更多更丰硕更坚强的武林奋葩,民族异果。
于是,他不单匆匆和云素素结檎,圆房,夫妇并双双服下由前明太医院掌院供奉所虔诚炼制的“种玉神丹”,以求就凭这花烛之夕,便与云素素豆蔻含胎,蓝田种玉!
喜悦中,带有凄惨,他们的“合卺杯”内,不是美酒,而是鲜血。
云素素以新娘子的身份,竟当着爹娘、义军首领,暨一干江湖长辈,在花烛宴上,喝了血酒立了血誓,即令方豪果有不测,她也淡于夫仇,重于育抚子女,把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留到二十年后。
还算好,这双新人,男的是绝代国士,女的也是巾帼奋英,他们不厌恶有任何不祥,他们默默承受,相互关怀。
明晨芦沟生死决,今宵侬我尽关怀,红烛高烧,巫山春好,在凄惨之中仍然有几分喜悦。
可怜,为了芦沟决斗,为了煤山大祭,方豪那里敢贪枕席之欢,在一般新人好梦方浓之际,他和云素素便起床结束停当,双双携手到了清宫大内的“神武门”后。
由于各路义军首领,即将齐集煤山,方豪身为“日月舍主”,他必须把玉贝勒的埋伏情况,完全了解,设法对抗,决不能把这点民族精英,任对方一网打尽。
但说也奇怪,方豪、云素素施展绝顶轻功身法,搜遍整座煤山,以及煤山周围,竟未发现玉贝勒于血冠羽士暨九格格死后,所集权统率大内高手的半点踪影。
云素素咦了一声:“方豪,玉琪新统事权,指挥起大内武士,更应得心应手,他……他的人呢?”
方豪脸上神色,毫不轻松,剑眉深蹙说道:“小玉儿居然完全撤防,给了我一个莫大面子,他总算还念在兄弟之情,让我平平安安地,再作最后一次的‘日月令主’。”
云素素与方豪两心已同,自然听得出来他的言外之意,闻言瞿然道:“你是说他在煤山给你面子,却在芦沟桥上,对你痛下杀手?”
方豪点头道:“小玉儿官居显职,位极人臣,尤其血冠与九格格已灭,他不需要争功,他如今最需要的,就是个人英雄声誉!我太了解他了,他越是在此表现得如此大方,便越是显示了他对芦沟一战,有了十成十的充分把握。”
云素素娇躯一颤道:“煤山撤防,显他气量,芦沟杀你,成他威名?”
方豪道:“不错,这是小玉儿等待已久的日子,也是他悉心布置,刻意完成的最高心愿!”
云素素心中一酸,忍不住握住方豪的手儿,凄声叫道:“方豪……”
方豪也握着他的手儿,稍加安慰道:“素素,不要怕,我们先前不是在瞻仰文山圣像时,读过他的‘正气歌’么?愿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鼎镬甘如饴,阴阳不能贼!成、败,尚在未可知之间,时辰到了,擦干眼泪,不要伤感,陪我去主祭先皇,看我担任最后一任的‘日月令主’吧!”
方豪一再重覆这“最后一任”之语,自然使云素素听在耳中,不是滋味,但辛酸滋味,才化泪水,幢幢人影已到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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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简单、极隆重的祭礼一毕,方豪向各地义军首领,作了两点极重大的宣布:
第一、从今后不再举行煤山大祭。
第二、从今后不设“日月令主”名位。
这两点决定,都听来有点慑人,震骇得那些江湖义士、民族英杰,都鸦雀无声,静等他们最敬佩最服从的“日月合主”方豪,作进一步的解释。
方豪道:“不忘先朝,心存汉室,重意识,不重形式,与其每年甘冒奇险,来此祭灵,不如各安其份,各尽其能,分散在群众之中,灌输民族气节,培育复国力量,反能使先皇先烈,告慰九泉,免得只要有一次不慎,被敌方一网打尽,则元气之伤,便几乎无法弥补!”
这是正理,这是名言,但从来无人敢说,因为畏难苟安,似乎不是英雄本色!
但如今方豪说了,却不单不使巍立在煤山夜色以下的济济群豪觉得他贪生怕死不是英雄,反而加重了大家的信服,越发敬佩他是敢作敢为有承当的真正英雄好汉!
方豪又说:“既然不再举行甚么每年一次的煤山大祭,则‘日月令主’一位,也无须再设,昭昭日月,各在心头,良知良能,即为令主……”
说至此处,各地义军领袖们,立刻表示了意见,他们认为反清复明大业,不能没有统一指挥的人,故而群请方豪,勉为其难,煤山大祭可以改在各地,小规模的举行,但“日月令主”之职位,却坚求方豪继续担任。
方豪笑了:“诸位一定要方某留任令主之位,方某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我在这大家最后一次齐集煤山的机会中,要提出两句似为打破传统的新口号,看看诸位有无反对意见?”
各地义军领袖一致表示恭聆令主高论。
方豪一字一字,郑重的说道:“排……贼……不……排……满,兴……汉……亦……兴……华……”
乖乖,这十个字儿中的“不排满”三字,不单打破传统,简直可以说反叛传统,听得一干义军领袖,全都默无反响。
方豪笑道:“同文同种,四海一家,从小的区域划分,生活习惯略微有异上看来,固然可以分为‘满、汉、蒙、回、藏、苗’,但以炎黄世胄,统一源流而言,却均是中华民族!忽必烈、成吉思汗的丰功伟业,固使中国声威,远及异方,清帝入关主政,也照样颇有贤能之主,尤以汉族文化,博大精深,其他少数民族,均渐渐在潜移默化之中,暗暗合并为一以汉为主的综合整体民族,故而我提出‘排贼不排满’的新颖口号,凡属民贼国贼,虽汉亦排,凡属德行良好、功业卓著,爱国爱民之士,虽满亦戴,真能共昌汉化,举戴贤能,则十年、百年之后,将无汉满蒙回藏苗之分,只见中华民族的灿烂光辉,天下大同,照耀世界!”
这又是至理!一般人所不敢出口的至理——
传统的力量,太强大、太深刻了。
明明方豪说的是至理,但因他违背传统,甚至于反叛传统,以至虽在济济群豪的心头上,激起了一阵敬佩性的波涛,却未能博得任何明显性的承诺。
方豪叹了一口气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合理的制度,必须推翻,贤明的领袖,则不分畛域,我若在芦沟决斗一役上,侥幸生还,则后半生的工作重点,将是在江湖廊庙之间,尽量灌输这种新的革命认识!”
一挥手,群雄尽散。
连方家所苦心训练的那七名高手,也被方豪强硬遣回。
他调来这批精英,主要是为了保护煤山大祭的赴会各路义军首领,不愿把他们投入自己与玉贝勒的私斗,而有任何损折之虞。
转眼间,煤山之下,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云振天、凌翠仙、焦大、云素素和方豪五人。
云素素的心湖,怎能平静?
她望望未透曙色的东方暗空,向方豪凄然说道:“你要去芦沟桥了?”
方豪点点头,缓缓说道:“我和小玉儿约好了的,这场‘芦沟洒血之战’,由旭日东升开始大概到日正当中,可以结束……”
云素素道:“你……你……不带我去?”
方豪叹口气儿,虽然当着云振天夫妇和焦大,也毫不避忌地,握着云素素的柔嫩玉手,目射深情说道:“素素,你喝过血酒,立了血誓,应该识得大体,不必再去经历那种场面,反正在日正当中之前,我和小玉儿,总有一人,会沉尸于芦沟桥下的无定河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是多凄楚的调子?云素素忍不住了,两行晶莹珠泪,扑簌簌夺眶而出!
但绝代侠女,毕竟不凡,泪珠没流多少,云素素便倔强抬头,两只妙目中,泪光模糊地,凝望方豪说道:“好,我不去,有妻在场,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