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吃得太撑了,王文杰苦笑了一声,吃伤了胃口,那以后我都不怎么吃饺子了。
那我叫燕叔叔做点别的?我记得你喜欢啃他炖的排骨。
别!就吃饺子吧,滚蛋饺子接风面嘛,吃完了咱们再去买东西。
行。王爱国点点头,看看车外,太阳快要落山了,红红的像一团胭脂,映红了两张年轻的脸。
哥儿俩把车停在了河边,沿着河堤散开了步,晚风悠悠,夕阳西下,倦鸟归巢,诗情那个画意……
“你知道吗?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共是5285步,以前,我在这一片儿执勤的时候,天天都走上好几个来回。”
王爱国没说话,背手看斜阳。
“前面就是林烨以前的那间店,好象已经变成了网吧了,喏,就那间……嗯,怎么又变门脸儿了?”
那家店已经变成了一间小茶楼,装修得挺雅致,店名居然还是‘流金岁月’,王文杰觉得胸口憋得慌。
两个人找了个窗口的位置坐下来,要了两杯竹叶青。王爱国吹吹茶水,对着太阳看看成色,再小小啜了一口,赞了一句,“好茶!茶好,水也好。”
“喝茶也要看心情的,心情好,茶就好。”王文杰低头喝着茶,不经意地就说出了一句至理名言。
“那你现在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呢?”王爱国笑一笑,又啜了一口茶,“这茶芽真漂亮,我都有点舍不得喝了。”
“心情啊……不怎么好,”王文杰放下茶杯,指一指窗外,“看见那棵大树没有?那是林染牺牲的地方。”
王爱国顺着哥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河边的码头旁边,很高很大的一棵树,枝繁叶茂,孤独地站在那里。
“林染……”王爱国忽然觉得口中的茶有了一丝苦涩。
“不光他,还有老包队长,也是死在这条河里的。”王文杰接着说。
“对,还有二伯伯,他也差点……”王爱国觉得更苦了。
“这条河好象专收警察,”王文杰苦笑着吹开茶沫,“也许有一天,它会把我也收了去。”
王爱国摇摇头,得了吧,你还差得远呢,连包仁杰都不够资格,你算老几?
这话和林烨的那个‘档次高了点儿’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王文杰更郁闷了。
谁也没再说话,安静地喝着茶。太阳慢慢地落山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王文杰说,肚子饿了吧?咱们去吃火锅吧,我请客。
王爱国看看表,摇了摇头,去车站吧,林烨不是今天晚上走么,送送他吧,我陪你。
64
王爱国的消息灵通得让人郁闷,王文杰并不清楚林副局长出门的日子——大概是怕麻烦,林烨一直没透露行程安排,省得又像上次一样,拍马屁的人把医院大门都挤穿了。
王爱国轻描淡写地说,我师姐是他的保健医生。
这个消息更让人郁闷,林烨配了保健医生的事情,王文杰居然也还是不知道——这让他觉得,自己和林烨之间,真的是渐行渐远了,远得再也捉摸不着。
两个人赶到火车站,进了软席候车室,一眼就看到了林烨——坐在沙发上正发呆,旁边有几个陪同的工作人员,来送行的人倒是比预想的多,看起来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人民警察。
送行的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什么都有,说是给林副局长‘路上吃的’——要不是工作人员拦着死活不收的话,大概足够一火车的人‘路上吃’了。
王文杰看看弟弟,再看看自己——两个人都一样,两手空空。
王文杰说咱们还是先去站前商场买点啥吧,怪不好意思的。
买点啥?王爱国白了他哥一眼,三斤苹果两斤梨?你好意思送他好意思收么?得了吧,过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道个别。
王文杰于是就过去了。
“林……呃,局长。”王文杰犹豫了一下,没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直呼其名。
林烨皱了皱眉头,白了他一眼。
“呃……林烨。”王文杰改了口。
林烨这才点点头,你们……来了?
嗯。王文杰又不知道该说啥了。
那一边弟弟王爱国已经跟师姐唠起了话,看着手表问你们怎么还没上车?
师姐耸耸肩膀,火车晚点一个钟头,接这趟差使简直是倒了血霉了。
还真是够倒霉,起点站就晚点一个钟头的火车还真是不多见。
王文杰没话找话,你们干吗不坐飞机?
师姐继续耸肩膀,因为你们林大局长胆儿小怕死呗。
来车站的路上王爱国跟他哥念叨过,说他师姐这人最烦的就是警察,看来王爱国一点儿没夸张。
林烨没搭茬儿,大概是懒得计较,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开了,你们聊,我出去到走廊上抽根烟。
王文杰说正好,我也想抽烟呢。
师姐拍拍王爱国的肩膀,你不出去抽一颗?
我戒了。王爱国摇摇头,盯着通往走廊的那扇门,闷闷的。
哦,师姐转移了话题,知道不?老蒯也坐这趟车呢,说是去北京参加个什么中医研讨会。
王爱国赶紧四下看了看,老蒯也在?没瞧见啊。
他买的是硬卧票,没资格坐软卧。师姐又耸了耸肩膀,所以说知识不值钱呢,还是当官好。知识分子永远是工人阶级一部分,你什么时候见过‘工人阶级’坐软卧包厢的?
王爱国很想说他那是自找的,摸摸鼻子,什么也没说。
师姐豪气干云地拍了拍王爱国的肩膀,“放轻松啦,你师姐我不是那么没眼力价儿的人,上了车我就去和老蒯换铺位,说实在的,真要叫我跟那个阴阳怪气儿的家伙共处一个包间……恶,受不了。”
‘阴阳怪气’——这个关于林烨同志的最新评价,是目前为止,最让王爱国‘心有戚戚焉’的一个,所以他偷笑着点了头,“没错儿,换了我也一样受不了!还是叫老蒯跟他凑一间吧,那俩家伙比较对脾气。”
走廊上的林烨丝毫没察觉自己正在被人当成议论的对象,他站在窗子前抽着烟,窗外是空荡荡的站台,橘黄|色的灯光下,薄薄的烟雾遮挡了一切。
站台上的广播喇叭响起来,列车持续晚点,具体的发车时间还不清楚,林烨皱了皱眉,狠狠吞下一大口烟。
王文杰看在眼里,说不上来是啥滋味儿,看起来林烨是有点不耐烦了,可是王文杰却很雀跃,恨不得这火车一直晚到明天早上去。
当然了,这种雀跃是不能表现出来的,王文杰清清嗓子,试探着表示了一下同情,“这火车……真叫人烦。”
林烨似乎是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了看表,你回去吧,别等了。
这话真叫人沮丧,两个人的思考频率好象从来都不能共振到一个点儿上。
广播喇叭放起了音乐,听不出来是什么歌,只觉得锣鼓喧天的很热闹。那个人就在眼前,可是却显得那么遥远,仿佛隔了万水千山。王文杰忽然有种感觉,一旦林烨踏上了列车,也许,就正式踏出了自己的生命,再也不会回来。
这种感觉简直叫人绝望,王文杰终于鼓起了勇气,林烨,你听我说!
林烨被吓了一跳,你要说什么?
我喜欢你!是真的!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请你,给我一个答复,明明白白的,痛痛快快的,就算是让我死了这条心,成不成?你说句话!
王文杰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说得很痛快,一个磕巴都没有,干脆,利落。
林烨一点没吃惊,显然,对王文杰的告白他是有心理准备的——虽然他很明显地没有料到王文杰会选择在这么一个时间来告白。
其实王文杰选择的这个时机很合适,在这样一个离别的日子,就算是会发生点什么不愉快,情形也不会太过于糟糕——至少火车是不等人的。
林烨也连磕巴都没打一个,直接看了看表说啊我该上火车了咱们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啊啊下次再联系啊再联系……
懦夫。王文杰很平静地丢过去两个字,转身就走。
林烨在身后叫了他的名字,王文杰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听出了那声呼唤里的明显的犹豫和迟疑,所以他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一直走,走出了候车室,走出了大厅,一直走到了广场上,晚风吹在脸上,眼泪一直涌上了眼眶。
王文杰擦干了眼睛,给弟弟发了个短信,不一会儿,就看见王爱国匆匆忙忙地跑出来,焦急地四下张望。
嗨。王文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在这儿呢。
哥……你,哭了?王爱国小心地开了口。
我骂了他。王文杰笑着摇摇头,笑得很得意。
骂的什么?弟弟问得更小心了。
保密。王文杰还是笑,拉起了弟弟的手,走,吃官府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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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打开车门就听见了手机铃响,王文杰低头看了看,正是刚才被骂的那个‘懦夫’打来的。
王文杰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
林烨在电话那头说,对不起,我……嗯,好吧,我还是直说了吧,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够明白,够痛快——正如之前王文杰所要求的那样。
王文杰啪地关上了手机,跳上了车,走!
话音未落,小车已经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嗖地飞了出去。
王爱国深深呼了一口气,双手抓紧了扶手,什么也没说——即使他哥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围着车站广场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王文杰终于兜够了圈,驾着车离开站前广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谁也没提起官府菜的事——王文杰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茬儿,王爱国则根本没有胃口,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车上,任凭他哥一路呼啸着在深夜的大街上横冲直撞。
车子就那么一路呼啸着,径直驶向了河边,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有那么一瞬间,王爱国甚至以为他哥是打算拉着自己一块儿冲到河里去,即使这样,他仍然安静得就像一尊石膏像。
王文杰在最后一秒钟踩下了刹车,吱——车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停住了,离河堤的护栏只有一个巴掌宽。
两个人随着刹车猛地往一扑,王爱国的脑门碰在了挡风玻璃上,砰,很响。
王文杰整个人趴在了方向盘上,脸深深地埋在两只胳膊中间,没抬头。王爱国揉了揉脑门,试探着问了句,哥,你没事儿吧?
过了很久,王文杰终于动了动,一只手轻轻地摆了摆,没事儿,别管我,让我趴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王文杰就那么趴着,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也很想哭,笑什么,哭什么,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很傻,傻透了,傻得不能再傻了,简直就是白活了二十多年。
深夜的河边很安静,河水静静地流,河风静静地吹,旁边的那个人静静地守侯着。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就连呼吸的声音也显得那么沉重,就象是哭泣。
轻轻的,歌声响起来,悠悠绵绵,很轻很远,又好象就在耳旁。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就好象已经听了一辈子……
教我怎么能不难过?劝我灭了心中的火。我还能够怎么说?怎么说都是错。你对我说,离开就会解脱,试着自己去生活,试着找寻自我,别再为爱蹉跎……
王爱国呆呆地盯着漆黑的河面,轻声地唱着歌,歌声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显得很飘渺,很寂寞。
教我怎么能不难过?劝我灭了心中的火。我还能够怎么做?怎么做都是错。如果要我,把心对你解剖,只要改变这结果,我会说我愿意做,我受够了寂寞……
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地坐在车里,一个呆呆地唱,另一个呆呆地听。车窗外,苍白的月亮斜斜地挂在树梢,就像一滴破碎的泪珠。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第一次握你的手,指尖传来你的温柔。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后,谁知道会有多少愁?多少愁……
……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王文杰抬起了头,凝视着依然是漆黑安静的河面,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昨天,是林染的忌日。
……
…………
………………
列车晚点了两个半小时,终于缓缓开动。老蒯推开包厢的门走进来,把背包扔上了行李架,“我说,你怎么得罪我学生了?那丫头说你阴阳怪气的。”
林烨两手枕在脑后躺在铺上,“不知道,我和那丫头不对盘,你还是别操这份心了。早知道你打的是那份主意,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你介绍保健医生给我。”
老蒯叹了气,“唉,你真打算这么孤独一辈子啊?”
林烨笑了,“这样不好么?周总理不是说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这是李商隐的诗,”老蒯皱着眉摇了摇头,“再说了,这挨得上么?”
“是挨不上。”林烨还是笑,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三根香点燃,插进了摆在床前小桌子上的香炉里,“我说,一块儿过来拜拜吧,今天是你哥的忌日。”
“得了吧,还不快收起来,当心列车员看见。”老蒯摆摆手,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列车员不会来的。”林烨在香炉前摆了个酒杯,倒了两杯白酒,对着车窗反射的人影一举杯,一饮而尽。
“你真够酸的。”老蒯看在眼里,有点不耐烦,“人活着的时候你干吗去了?现在后悔,有用吗!”
林烨被问得哑口无言,愣了半天,颓然地放下了杯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你干吗去?”老蒯在后面问。
“我去抽根烟。”林烨没回头。
车厢尽头的吸烟处亮着灯,风很大,林烨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那个栩栩如生的狼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好漂亮的打火机。”
“废话!这是ZIPPO的经典款,你个乡巴佬懂个什么!”
林烨轻声地自言自语,皱皱眉,狠命甩甩头,似乎要把那些回忆全部甩出脑海,啪地关掉了打火机。
回到包厢,老蒯正坐在床上看书。林烨点点头,“你还没睡?”
“睡不着,看会儿书。”
“你跟你哥这点倒是挺像,有书万事足。”
“我说,”老蒯放下了书,“你能不能别提我哥了?!”
“行,不提了,睡觉。”林烨熄灭了床头灯。
包厢里一片漆黑,窗外一片漆黑,列车仿佛是在黑色的旷野上奔驰,只有桌上的三柱清香,闪着微小的、红色的,亮光。
包厢里的两个人,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
两个人都在不停地翻身,翻来覆去,谁也睡不着。
林烨忽然开了口:“我说,你的学生为什么叫你老蒯?”
“那是我小名,我哥给我取的。”老蒯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读书的时候,我哥来看我,结果被同学偷听了去,就这么传开了,到后来,当了老师,连学生也知道了。”
“还真不是一般地难听,”林烨翻了个身,“你哥怎么就这么没品位?”
“这是我哥留给我的最好的一件东西,能陪我一辈子的,不会丢,不会坏。”老蒯说,“每次听见这两个字,我都觉得,我哥还在我身边。”
林烨不再说话,翻个身,睡了。
桌上,香炉里的香烧尽了,三股清烟缓缓升起,消散在空气中,没留下任何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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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包了饺子,羊肉三鲜馅的,很香,不过谁都没什么胃口——就连王其实也都没精打采的,喝了两口汤就算了。
再好吃的东西,沾上了‘离别’二字,一准儿都得变了味。
王爱国长这么大是头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去的还是个这么偏僻的地方,王其实和燕飞自然是有那么一点担心——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不过王其实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半是劝慰燕飞半是鼓励儿子:“没关系!不就是凉山嘛,还没出省呢,儿子都这么大了,是该锻炼锻炼了,老藏在家里算怎么档子事儿!想当初,老厅长那孙子,才多大啊?就给送乡下体验生活了,你看人家现在多有出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