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惹得帐内曚曚曨曨。周瑜眨了眨眼後睁开,环视一下帐内後目光停留在身边的人身上,专注而多情。
孔明俊逸的面容没有改变,平静的睡颜如同白日般稳重而无畏。孔明的神情没有泄漏出任何一点被侵犯过後的愤恨不平与悲伤,彷佛什麽也没有发生过。
周瑜心里很矛盾,他不知道孔明是难过好还是不难过好。他不想看见孔明悲伤的表情,但也不想看见他如此不当一回事。
周瑜想要吻他,却没有勇气。
他觉得自己相当莫名其妙,能够在对方醒著的时候侵犯他,却不能在他熟睡而无意识的时候轻轻吻他。他苦笑。
周瑜轻轻挪动著自己的身体,整理好衣冠後悄然离去。
良久,孔明幽幽转醒,看了看身边空无一人的床位,一个讪笑。
「玩完了就跑啊……。」孔明低幽的声音听来像是有几分苦涩与嘲讽。他轻轻摸著身旁的床位,似笑非笑著,手微收後又松开。
长发半掩身上或红或紫的印痕,白净肌肤使其看来更令人脸红心跳、引人遐思。孔明瞥向床下已然破损殆尽的衣物,淡淡一笑。
我是否该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激烈些的反应是比较正常的吧?他知道自己有理由也有立场这麽做,但他身为男人以及『卧龙』的自尊不会允许。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俊伟男儿,自幼被灌输的观念以及自己本身的认知告诉他不能像个女人哭啼嘶闹──纵然是遇上这种事的现在。
无妨,求助於人本该付点代价的。
此为外交上的必需结果,难道也是必然结果?若此事发生在刘备身上,孔明八成会义愤填膺地挥兵起义。
为何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能够如此满不在乎?
良久,他始察觉榻侧有个木制浴盆,里头有浸泡著纾解肌肉酸痛的草药。汉方清新温和的气味让孔明怡然一笑。稍挪动身子却猛地停下,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痛……!这周公瑾下手可真不知轻重……。
好容易跨入浴盆,孔明长长舒了口气,任凭热水传来的酥麻与草药的舒畅渗入千肢百骸。
孔明定定看著褐色的水,一如曩昔俊逸无匹的脸孔泛上道道波光而模糊不清。他苦笑了一下。
抚上自戕的左颊,眼中的颜色变得更深沉。就是这张脸,才让我遭遇这种事……。
他想狠狠抓自己的脸,却又罢手。罢,焉事既成,此举无异更徒然。
良久,他始搓洗按摩肌肤,力度下意识较以往轻且不稳,更将昨夜手里的『火』字迅速搓掉。不知是不愿触及已被玷辱的躯体,还是不想承认这既成的事实。
沐浴的动作因传来的脚步声停止,屏风上的影子又回归平静──是周瑜。
静──太静了,静得能感受呼吸与自己沉闷的心跳。空气变得凝重。
两人的视线如平行线没有交集,而心绪则似天地相去随时随远。
双方皆不出一语,一人是不欲说话,另一人则是不能说话,抑或是自认没有资格说话。
周瑜不语看著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冷凝又遥远──明明只有几步之遥的。
还没好吗?
嗯。
……衣服在床头柜上。
嗯。
之後,又是无声。
这是自己招致的,自己招致的!孔明愿意答话我已该心存感激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好像利刃,伤人至深。他苦涩地笑笑。
抬头望向屏风,那映影不动如画,宛如时间停止了一般。
感觉上,好似再也没有看著他的资格了。
孔明缓缓起身,跨足绊到盆缘使他跌跤在地,周瑜想去帮他──
「不要过来。」并非意料中巨声的喝阻,而是平静如水的制止。即便语中仍夹带丝丝闷痛声,却不失其一如常日的镇定。周瑜愣会,随即噤声离去。
以後数日,他俩未曾见过一面,连带话带信也无。昔日热络的交谈彷佛成了一场梦,一场虚幻至极的美梦。
周瑜明白他能假商事之名见孔明一面或得孔明一话,但他也晓得此举亦是枉然。孔明非但不会对他改观,也许还会更糟──因他假公济私。
周瑜想和他道歉,可他已预见了孔明的答覆,那将让他更自抑自责;再加上自己也拉不下脸坦承受了诱惑,且是一个男人的诱惑。孔明知道周瑜不传音信的理由,故他便安坐东山地成天在小舟中自处,军务之事则烦劳鲁肃见报──他没半点损失。
但总有不可抗力之时,则──
「请先生相授奇计。」
「子敬,你告诉他『亮无妙计,都督怀抱经纬之才,岂可寻亮等才思疎陋兹人之助』。」
「先生谦虚了,望先生不吝指教。」
「子敬,跟他说『亮实无才学,乃都督谬夸矣』。」周瑜默然。
第三次了,只要他们有对话,孔明的部分定是鲁肃代传,且多数问题皆避而不答。起初周瑜会心生不悦,却也没法反抗。
只是,当周瑜见他同别人谈笑风生时,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有想过吓之以威。孔明出使东吴乃以刘备势单力薄不敌曹操,虽江东亦可从中取利,但最终获利者定是刘备。若败了曹操,蜀军便可占得荆州;荆州现可说是无主状态,凭藉刘备在那里的声望,占有荆州可自成片天,再据西川蜀地为家天下三分之势隐隐出现,这点道理瞒不了周瑜的眼睛──也就是说,他可与孔明晓以利害,迫他就范。没有根据地的蜀军等同失根的兰花,徒存覆亡一途。但此一二小人之径他周公瑾不屑为之,纵使达成目的还得被指控没度量、趁人之危。
他周公瑾不是仗恃焉类行径才得此都督大位的。
可他还是奢望──他也了解这是奢望。──孔明能正眼看著他、和他说话,只是这样而已。
就只是这样而已,难道也是罪过?
鲁肃三度不胜其烦地忿忿然离开,孔明亦总是与他同去。周瑜知孔明离开的理由实为藉口,却仍是无法阻拦。他承受不住孔明淡漠的态度及冰冷的声音,这让他心若万虫攒动般难受。
『与孔明的冷漠对话』、『看著孔明无言离开』──他不能够比较究竟哪个折磨人,甚至连衡量都做不到。
无论是何种层次,我今生就是同他无缘吧。
孔明走回小舟里歇息,他自己也明白,近日除了歇息还是歇息。感觉上,好像突然少了事做,却又不是被置於事外,这种不上不下的处境让他感到为难。
但让他最感为难的是他和周瑜之间的关系。他没有勇气和立场接受周瑜对他做了那件事後将临的局面,所以他逃,竭尽所能地逃、逃、逃。他让自己失去表情,声调冷然,也不直接回答周瑜的问题,更不与周瑜正面对话,目的就是让周瑜对自己那荒谬的感觉消失。他不能误了周瑜的一生。
只是,在周瑜面对这些刻意回避的举止时,脸上露出的痛苦神情常使孔明有些动容。
自己是否做得太过火了?自己是否当真伤了他?每当孔明自问时,心里总会产生罢手的念头,但是他不行,毕竟是周瑜先伤害他的,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孔明知道男性的贞操并没有女性重要,但并不表示可以不加重视。孔明是个洁身自爱的人,他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任何一丝污点,但出乎他意料这种事竟如此发生在他身上,一旦传了出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他不能忍受,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麽比名节更重要──纵然如此,他还是会心软,因为他知道周瑜是一时地冲动才会铸下大错。
可是能因为他是一时之间地冲动就如此对待自己吗?这公平吗?公平吗!
难道自己只是他冲动时的发泄处,那我的自尊在哪里?他怎麽能够如此轻易亵渎?怎麽能够!
他知道或许只是自己过於激动,但他当真无法承受,他无法承受在周瑜的眼中自己存在的是这种价值。
踏入小舟里,坐在榻上,发了会愣,之後叹口气。也罢,这已然不是重点了,再也不是。
若我当真只有这种价值,也就认了吧。
虽然是白日,孔明仍卸去外褂,沉沉睡去。
希望此时睡去,能遗忘一切所有所见所遭遇。
希望此时睡去,能遗忘一切他不愿面对的事实。
却说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万箭,心中气闷。一日,谋士荀攸进言江东有周瑜、诸葛亮用计,急切难破;可差人往江东诈降,为奸细内应,以通消息,大事可图。曹操应诺,便派了已诛蔡瑁宗族蔡中、蔡和望江东诈降。
且说周瑜正理会进兵之事,忽报江北有船来到江口,称是蔡瑁之弟蔡中、蔡和特来投降。周瑜唤入後两人果使出浑身解数欲使他相信他们是诚心投降。周瑜佯装大喜,重赏二人,即命与甘宁引军为前部。二人拜谢,以为中计。没想到,周瑜密唤甘宁吩咐让蔡中、蔡和二人通报消息,将计就计。待他出兵之日,先杀他俩人祭旗。要甘宁慇勤相待,就里提防,不可有误。
鲁肃谓周瑜二人多应是诈,不可收用,却反被周瑜叱回说他们因被曹操杀其兄,欲报仇而来降,并无诈处。还说若鲁肃如此多疑,安能厚容天下士。鲁肃闻言默然而退来寻孔明,具言前事。孔明笑而不言。
「孔明何故讪笑?」鲁肃见状皱眉问道。孔明笑发更甚。
「吾笑子敬不识公瑾用计耳。大江远隔,细作极难往来。操使蔡中、蔡和诈降,窃探我军中事,公瑾将计就计,正要他通报消息。兵不厌诈,公瑾之谋正是如此。」孔明摇摇羽扇,微笑解释,鲁肃方才省悟。
「……孔明。」两人相视半晌,鲁素才开口。他面有难色地说。
「不要问我。」
「孔明──」
「我说了不要问我。」几乎是马上回绝。孔明的声音骤然转冷,因为他明白鲁肃想问的是什麽。
「不问你我要问谁?去问另一个人吗?」温和的鲁肃难得生气,「你们的行为如此怪异,谁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但也不代表可以问我。」孔明闭上双目。「至於另一个人是否会回答,这与我无关。」
「你们到底怎麽了?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後就很怪,现在更怪。」孔明转头不作声。鲁肃见孔明不愿回答,叹了口气,行礼离开。
孔明看著鲁肃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原以为能够因为事态紧张而遗忘,却又更清晰地想起,或是他原本就没有忘记,只是自以为忘却而忽略罢了。
孔明一声长叹,不知是叹自己的境遇,还是鲁肃的敏感。
孔明苦笑摇摇头,取出兵势镇图与风土志研究。
但,已掀起波澜的心要平复谈何容易?
夜,不知不觉深了。
周瑜夜坐帐中,支著头看手里的公文,忽见黄盖潜入军中。周瑜放下手里的公文心里生惑,「公覆夜至,必有良谋见教。」
果不期然,黄盖低声献计道:「彼众我寡,不宜久待,何不用火攻?」
周瑜闻之心惊,赶忙问:「谁教公献此计?」此计只有我与孔明知,我不会泄漏,孔明更不可能。怎麽会……?
「某出自己意,非他人所教。」
「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诈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无一人为我行诈降计。」形势如此,周瑜只得全盘告知,而黄盖因身受孙氏厚恩,愿身负苦肉计以诈降。周瑜大喜,拜谢黄盖,黄盖谢出。
周瑜看著黄盖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因时势紧迫使得他没时间花心思在私事上,但心里的沉重不会因为忽略而淡化,反倒与日俱增。他苦笑一下。
他知道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事,如同明白孔明心里不会原谅他一样。
越是忙碌越是想要见他。周瑜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了,或许该说,自己的心怎麽了。
他不知道,就像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切。他叹了口气。
走出帐外,仰望满天的星斗好像某人的眼睛,闪烁著光芒。
风起了。
风声引导了树叶摩擦的声响,飘落的几片叶片短暂障蔽了他的视线,也障蔽了他的心。一片黑暗,不知何去何从。
周瑜微微闭上眼,俟待风止後再睁开眼睛,顿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是他?
虽然距离甚远,但周瑜明白伫立江边小舟上的人是孔明,那抹清丽脱俗的身影他是不会忘记的。
也许,是因为他伤害过那抹身影,而促使他想忘也不能忘。
人哪,伤害别人之後有时会因为亏欠而忘不了对方,这或许也是人性本善的一种表现吧。毕竟,原谅自己与原谅别人是同等困难的。
周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测得到,即使他不愿去猜测。清清楚楚划分情感或责任不会减低苦痛,只会更加痛苦以及增加自己的忿忿不平和难过罢了。
周瑜定定地看著他,孔明则是察觉了周瑜的视线後回望。两人就这麽对视著,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俩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但周瑜觉得心的距离更远、更远,远得让人见不著、寻不到、触碰不了。
周瑜知道他们之间越来越没有交集,他也明白他有权利去找孔明;只是,每当他看向孔明的小舟时,双足就变得如千斤般沉重,感觉上,彷佛有著什麽莫名的力量阻止他前进,抑或是他心里的歉疚与自责在隐隐作祟。
周瑜望著孔明的眼神中饱含著想望,而孔明看著他的眼里却徒存淡漠。周瑜有史以来首次觉得世间充斥著不公平。
半晌,孔明微微行礼後退入舟棚,周瑜连回礼的机会都没有。他苦涩地笑笑。罢了,真的罢了。
若这是天数,虽有大力也是莫之敢逆的。
周瑜投以小舟一抹复杂的神情,转身回帐,解衣就寝。
今夜,又是难眠。
次日,周瑜鸣鼓大会诸将於帐下,孔明亦在座。孔明的出现著实令周瑜大吃一惊,当时拜托鲁肃请孔明来时原以为他不会答应的。
周瑜偷偷瞥向一旁的孔明,心里不知惊还是喜。
周瑜的目光惹来孔明的冷瞥,周瑜心里尴尬,孔明是在责备他不识时务呢。他赶紧说曹操引军百万,联络三百馀里,非一日可破。令诸将个领三个月粮草准备御敌。言未迄黄盖就进言即使是三十个月的粮草也不济事。若这个月能破便破;若这个月不能破,只能依张子布之言,弃甲倒戈,北面而降。孔明闻言心里暗笑。公瑾是在造戏呢。果然,周瑜明知众将会劝,始故意摆出勃然之色,更下令斩黄盖之首,黄盖为了服人,更大怒而回语。周瑜盛怒不可言,喝令速斩。甘宁的劝言更被乱棒打出,众官皆跪告替黄盖求情,但为了苦肉计,周瑜仍是给了黄盖五十脊仗,说是以示薄惩。
黄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亦昏绝数次。动问之人无不大恸,除了替黄老将军抱不平之外,也对周瑜的行径有所疑惑。
孔明坐在一边看著事情的发生,虽然知道这是用计,可看见黄盖伤重痛苦的模样也有些不忍。他手不自觉揪紧衣袖。
周瑜再佯怒哼一声後退回内室,孔明也回了小舟。
鲁肃慰问过黄盖後来至孔明船中,略为责备地说:「今日公瑾怒责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颜苦谏。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观,不发一语?」
「子敬欺我。」孔明避而不答,微笑著说。
「肃与先生渡江以来未尝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鲁肃闻言皱眉稍不悦道。
「子敬岂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黄公覆乃其计耶?如何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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