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阵刚劲铿锵的旋律扫尽一切寡欲;苍凉广阔似天地的琴音散发一股凛冽死寂,宛如大军步步逼近,欲将某人吞噬殆尽。司马懿咽了咽唾沫。
孔明明亮的眼神扫向司马懿,司马懿顿感背脊一阵凉意,遂到中军教後军作前军,前军作後军,望北山路而退。於是两路兵皆尽退去。孔明见魏兵远去,抚掌而笑。众官无不骇然,孔明乃将心事相告。众官叹服而退。
孔明手指滑过琴弦,铮然声响震入耳中。红花落琴朵朵。他微微笑了。
如今,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认为你从未离开。
孔明昂首,天空依旧是湛蓝如平日。几朵云悠悠飘过,几只雁鸟悠悠飞过。
苍穹是如此荡荡悠悠,连心也变得荡荡悠悠的,什麽也不想装。
孔明发觉自己越来越常看著天空,当忆起什麽时又在瞬间忘却,脑中一片空白。
我想,我会一直看著天空,猜测你是否也在看著我。
直到……我也到天空中的那一天为止。
却说孔明回到汉中,计点军士,只少赵云、邓芝,心中甚忧;乃令关兴、张苞各引一军接应。二人正欲起身,忽报赵云、邓芝到来,并不曾折一人一骑;辎重等物,亦无遗失。孔明大喜,亲引诸将出迎。赵云慌下马接著。不料孔明一个踉跄倒在赵云怀里。赵云不经意揽住孔明的腰,瘦细骨感让他一阵心疼。他将孔明搀扶起,投以关怀的神情。孔明抬头看著赵云,赫然发现他已是一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满布的皱纹在在提醒他时间是何等地残酷。莫名地,孔明预感赵云即将离他远去,而且一去不返。
孔明从未设想过哪一天赵云离他而去时他会怎麽办,或许该说他不敢设想;赵云是他既那个人之後的心灵支柱。赵云什麽也不会问,只会静静听他说,并展开温暖宽大的怀抱包容他,无论自己心里是否有他。
赵云永远那麽宽容、那麽无私,到了孔明感到亏欠的境地。他总是对自己露出最温柔如春阳的微笑,对於自己心里的伤痕,他也觉得难过。赵云为了他伤害自己,总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注定一生一世要对赵云亏欠,而且是永远也偿还不了的情债。
告诉我子龙,你不会走,你不会的,对不对?对不对?
赵云接受到孔明希望热切的目光,深埋心底的感情缓缓升起,但一切早已来不及。太迟了,太迟了。
他投以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不回应孔明的问题。
众人回到帐中,忽传马谡、王平、魏延、高翔至。孔明先唤入王平入帐责之。王平道他已再三相劝,但马谡大怒不从。孔明喝退,又唤马谡入帐。马谡自缚跪於帐前。
孔明变色道:「汝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吾累次叮咛告戒,街亭是吾根本,汝以全家之命领此重任。汝若早听王平之言,岂有此祸?今败军折将,失地陷城,皆汝之过也!若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汝今犯法,休得怨言。汝死之後,汝之家小,吾按月给与禄米,汝不必挂心。」叱左右推出斩之。
马谡泣道:「丞相视某如子;某以丞相为父。某之死罪,实以难逃;愿丞相思舜帝殛鲧用禹之义(相传鲧治水失败,舜帝把鲧杀了,然後用鲧的儿子禹去治水),某虽死亦无恨於九泉!」言讫大哭。
「……吾与汝义同兄弟,汝之子及吾之子也,不必多嘱。」须臾,左右推出马谡於辕门之外,武士後献马谡首级於阶下。孔明大哭不已。虽孔明解释此为追思先帝之意,或许只不过是推诿之词;孔明生性重情重义,为了情义大恸也合情合理。
孔明自案上起身,一个踉跄,眼一黑望後倒下。意识消失前一瞬,他只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派殷红洒遍。
我越来越接近你了吧。
孔明身在一片白茫雾气中,漫无目的地走著。周围略寒的水气丝丝渗入他的肌肤,使他不由得轻颤。这里是……?
不久,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孔明远远看不清楚。他稍稍向前走了几步,待看清那人是谁後,他再也动不了。
是你?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你呢?
眼前是刻刻思念、日日思念、月月思念、年年思念的那个人啊!怎麽会呢?孔明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但那面貌、身段是他熟悉致无法再熟悉的,最俊朗的他啊!孔明当下热泪盈眶。
对不起,公瑾,我为了汉室江山害死了你……。
公瑾,你为什麽不恨我?为什麽还写那五个字给我?
为什麽?为什麽你明知道会被我害死还──
那人向孔明伸出一只手,脸上带著他最熟悉、最眷恋的微笑,像是在邀请。孔明颤抖著将手伸过去,那人猛地握住。刹那间,行将就木的苍老丞相不复存在,起而代之的是昔日清丽脱俗的蜀汉军师。孔明惊愕望著那人。那人依然微笑著。
公瑾……。
孔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犹如一个孩子;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水,笑容温柔更甚春阳。孔明哭喊一声扑在他怀里。
为什麽你不恨我?为什麽……。
我宁可你恨我也不要受如此良心谴责。你为什麽不恨我?孔明边哭边说边捶打那人的胸膛。那人只是柔柔笑著,任凭孔明打他。
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恨我然後让我受良心谴责;如此一来便会无法遏止地思念你。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好奸诈,居然用这种方式强迫我记住你。好啊,你目的是达到了,我的确是忘不了你了。你满意了吧?
那人失笑出声,握住孔明捶他的手,用另一手抚轻轻著。
手会痛喔。
闻言,孔明一愣。
公瑾你……!
怎麽了?
你怎麽……?
我做了什麽吗?
你……。
孔明窝在他怀里越哭越大声。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啦!周公瑾是个大笨蛋!
我是大笨蛋,那你就是大傻瓜喔。那人啄了一下孔明的鼻头,宠溺地说。
我才不是傻瓜呢。
明明就是。
才不是。
就是。
孔明仍旧把头埋在他怀中。他轻轻地说,公瑾,你不会再离开了吧。他没有回答。
公瑾?见他没有回答,孔明有些焦急无助地看著他。只见那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点一滴溶解般消失,无力阻拦,连大声叫喊的时间也没有。
周围萦绕著那人低沉带有磁性的独特嗓音。他轻轻说著:
『让我在最後叫你一声……』
梦醒。
孔明察觉脸上乾涸的泪痕。阵阵灼烫,也是阵阵酸楚。他无法清楚叙述那复杂的感觉为何,只明白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也无法自拔。
他轻轻起身,不惊动身边的一事一物;好似其他皆与自己无关,更好似自己浑然不存在於世上。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濡湿的枕头上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让人依恋的梦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无视他人的情绪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饱含心痛的感伤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无可比拟的无奈遗憾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昔日从未习惯过的习惯中醒来。
习惯到已然麻木,习惯得如同行尸走肉,习惯到如同一呼一吸般自然;在习惯的日子里,孔明学会佯装愉悦,更学会忽略心痛。
金乌升落、春去秋来,这已经不再是孔明想要重视在乎的;随著那个人的离开,什麽都一样、什麽都一样。
刚开始仍会哭泣,到了後来,连流泪的感觉都熟悉得不想再熟悉。眼泪彷佛凝结在眼眶里,层层叠叠,如同积郁在心底的哀伤,等待爆发的一天。
现在,他连表达悲痛的心力也没有,神情冷漠空洞让人误以为严肃俨然──他是个丞相,这是应该的。
烛火在屏风上颭曳,忽明忽灭恍如他即将消逝的生命。生命在命运齿轮中磨蚀腐朽,之後回归虚无。
孔明抚上背部,抚摸著镌刻上他两共同记忆的烙痕;莫名地,他感到阵阵刺痛,不知是伤痕还是……。
眼中璀璨的光芒早已消失殆尽,深邃沉敛的眸子中是不为外人道的苦楚;若历史能倒回让他抉择,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还会选同一条路,一条充满罪恶与荆棘的路──目中闪过一丝波动,微弱的波动。
公瑾,我想我──
「丞相,您好些了吗?」门口传来一阵关怀温和的男声──是姜维。他端著药汤朝孔明走来,脸上尽是担忧。孔明微笑摇了摇头。
「丞相,恕末将直言,您太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了。」姜维边坐在床沿边责备著。孔明暗自苦笑。「您这样子咱们很伤脑筋的。」姜维舀起一匙,吹了凉凑至孔明唇边。孔明顿了顿。
──快喝吧,不然都凉了。──
「丞相?」姜维见孔明无神的模样,心里更加紧张。「丞相您怎麽了?」孔明脸上带著如一的微笑,摇头。
「丞相对别人太好,对自己太差。您对自己太残忍了,看著别人过得不好便於心不忍;看著自己过得不好却视若无睹?」孔明一愣。好像,太像,连那别扭的关心方式都相同。为什麽?为什麽世上会存在著两个如此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个体?为什麽?
或许,这是上苍在惩罚我,也或许,这只是上天的一场游戏。他不想猜测,也没勇气猜测。
良久,姜维喂完药後离去,帐内恢复一贯的冷清,抑或是,一种变相的空虚与失落。
伯约,回答我,为何你与他是如此的相似?为何相似得让我产生欲迎还拒的矛盾。
再怎麽像你也不是他,但就那麽一瞬也好,让我看看他、摸摸他;因为……我真的……好想他……。
我真的……好想他……想他……。
上苍啊,你为什麽要如此捉弄我?为什麽?为什麽……。
往日与那人相处的记忆如同潮水无可遏止地涌出。他的眼、他的眉、他的笑、他的嗔、他的威武、他的意气风发,以及他只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温柔、义无反顾与浓烈情意。
孔明从来没忘记也不敢忘记更不愿意忘记。他想保存那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点点滴滴,如同背上的伤般沦肌浃骨;他欲以这种方式证明他曾经如此热烈地在乎过、付出过;毕竟,除了他,谁也无法见证他俩共同度过的时光。
纵然人会消失、时光会流逝,这些回忆却不会湮没,永远不会。
寂寞的人总是记住生命中出现的某一个人,所以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也许,在我出世的当时,便注定了一世孤独寂寞。
你走了,哀伤留给我;你走了,罪恶留给我;你走了,记忆留给我;你走了,怀念留给我;你走了,感情留给我;你走了,哀叹留给我;你走了,无奈留给我;你走了,遗憾留给我。
你走了,留下好多给我,但我宁可以这些东西换回一个完整而真实的你,也不要孤独在夜里沉淀哀伤。
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告诉我,你是否看著我;告诉我,你在我身边;告诉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之时,你会对我伸出手。
在我离开人世之时,最期待的是你的温暖。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清风呼呼吹著,灌满一帐萧瑟。
孔明唇边漾开一抹美丽的笑容。
六出祁山。
且说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听之司马懿大败,失了渭南营寨,军心慌乱;急退时,四面蜀兵冲杀将来,魏兵大败,十伤八九,死者无数,馀众奔过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见魏延诱司马懿入谷,一霎时火光四起,心中甚喜,以为司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雨大降,火不能著,哨马报说司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勉强。
孔明自引一军屯於五丈原,累令人挑战,魏兵只不出。孔明便赠巾帼并妇人缟素之服与司马懿,笑其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何异。司马懿见状无可反驳但内心忿忿,既如何也胜不了他,只好咒他死。
之後,孔明果然死了,就死在这秋风飒飒的五丈原。
驻兵五丈原时,孔明不自觉开始产生幻觉。他不停见到昔日与那人生活的片段,与当年意气风发的赵云。那人的神情与赵云重叠在一起,是那麽相似而又不相同;那面容是何等憔悴而哀伤、无奈与遗憾,犹如破晓前的天空,不见一丝光线。
孔明只当是久别後的缅怀,但他明白根本不是那回事。幻象清晰得近乎真实,好几次他都差点叫出那人的名字,无意识走向那人的身边。
姜维的声音变得好遥远,遥远而不知尽头;希望是存在於那人存在的彼方。
──你都听见了吧。──
──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这件事与你有关,你有知道的权利。──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纵然习惯了寂寞,但寂寞还是难耐的吧。』
──周都督,请您住手。──
──不要过来。──
『梦,该醒了。』
──可别著凉了呢。──
──你休想!──
『什麽都……没有了……。』
──不要……恨……我……。──
──疼吗?──
──还好。──
『难道我事实上对他──』
──快喝吧,不然都凉了。──
──你的伤──
──还疼吗?──
『孔明,我对你──』
──希望……你能忘了这些事。──
──回答我,你就这麽讨厌我?就这麽不愿意接受我吗?──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追也……追不回的……。──
『如果……并非身处乱世;并非各为其主,或许……。』
『什麽也没留下,什麽也……。』
『好想……再见你一面……。』
『纵然如此,我还是……好想……再见你一面……。』
──你还恨我吗?──
视野忽然被一片鲜红覆盖。红色,红樱的颜色、热情的颜色、生命的颜色、激昂的颜色、血的颜色。
记得……那个人的披风也是红色的;美丽却是如鲜血一般亮丽的红色,象徵著生命的红色。
那个人的灵魂也是红色的,那麽地热情,那麽地义无反顾,那麽让我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
此时的孔明已倒卧病榻,再也无法起身。他稍稍叹了口气。罢了,真的罢了。
再怎麽回忆,也只是回忆吧。
姜维并众官伫立一旁,孔明气若游丝地交代死後的处理事宜。姜维抿了抿下唇。
孔明对他而言是严师,也是慈父。孔明平易近人却不失威严的态度让姜维肃然起敬,而温和有礼纤细敏感的神经更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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