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发什么疯?——谁都没发疯!慢慢地你就会懂得,这些事情都不会凭空生出来的,都是有缘由的。”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劝阻呢?”
“谁站出来劝?”旁边的老头说,“傻话,怎么劝?!这是劝劝就能了结的事情吗?”
“官府呢?官府为什么不管?”
“谁都管不了的!”老头说,“换作你,这事轮到头上也得去搬牛家的东西拆牛家的房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吗,这些人家的身家性命全都坏在了牛领房的手上……”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呼声从河边传来:“不好了!——快救人啊……有人投河了!”
疾呼声像一阵突然刮起来的旋风,将人群卷着移向河边。扎达海河边的那一幕,就像用钢钎在岩上凿出了槽似的永远印在了少年古海的心上:正值汛期的扎达海河,水面足足有一里多宽,满河面上全都是汹涌翻滚的浑浊浪花,让人站在岸上一看就头晕目眩。许多喧嚣的水沫子被急流翻卷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视野里。在牛领房家院子背后的河岸上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河面,无数双眼睛在河面上搜寻着落水的人。河面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怀抱着木板一边拿一只手划着水一边高声呼喊着,激流将他们卷着向驼桥这边漂过来。和古海一起跑到河边的义和鞋店的一个小伙计连裤子也没有脱掉,一边跑着一边把上衣扔给古海就扑到了河里去,他头顶上的黑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很快就被冲到了河中心的地方。河岸上有头戴白帽的老年回民和围着头巾的回族妇女都把手放在胸脯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为落水的人祈祷。不断地有人从古海身边跑过去跳入河中。有人在跳入河中时手里还抱着门板或者是圆木;几个壮汉吃力地把一辆卸了轱辘的大车推进水里,三个后生趴在大车上用手划着水面像划船似的将大车划到了河中间。岸上的人群被紧张的气氛压迫着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不到半个时辰,在驼桥下游一里半远的地方,投河的人被打捞住了。古海被人群裹挟着来到那里,看见河水中间那辆像船似的大车周围满满围了一圈人,都在水里划着簇拥着大车向岸边移。大车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后生跪着一条腿,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呀!快醒醒……”
后来古海知道,那后生便是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古海被挤得东倒西歪,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耳边有人在喊:“快!快!——把大车抬上来……连人带车抬上来!”
许多喊声和杂沓声混搅着响成了一片。古海钻出人群,爬上一户人家的房顶,居高临下地看见一双女人的小脚穿着灰色的布鞋湿淋淋地挺着,一个男人穿着浸湿了的汗褟子的脊背晃动着挡住了古海的视线。那辆被当做船用的大车也不知道是根本就没有被抬上岸还是又滑落到水里,正在被急流冲卷着离开岸边向着河中间斜着漂去了。人群中发出的嗡嗡的议论声被突然暴起的一声嚎哭震慑住了,像被迅雷击中树木一动不动了。
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道,两个衣服湿淋淋的汉子用一块门板把死者抬出来了。牛二板的母亲脸白得像纸一样,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向后垂着,头发里渗出来的水在门板上积成一滩,顺着门板的缝隙滑下来,水滴在九月的扎达海河边的尘土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湿痕。
牛二板的父亲在归化城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是所谓三大领房人之一。三大领房人另一个姓曹,也是回民;还有一个就是供职于大盛魁的羊领房,是个汉族人。领房人之所以被人看重、地位显赫,是因为归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驼城;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驼运业分外的发达。据载,历史上归化的骆驼最盛时有十六万峰之多。由于驼运业的重要,作为驼队灵魂人物的领房人被社会看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这样的话流传——说是十个汉子里才能挑出一个好驼夫,而一千个好驼夫中间也难得挑出一个好领房。驼队远行,领房人便是整个驼队的统帅和灵魂,必须是具有多年驼道生活的经验,同时又机警坚定的人才能担任这个重要角色。驼队上路,向什么方向走,一日走多少里,在哪里扎房子休息,遭遇盗匪或者猛兽如何应付,去哪里寻找水供人喝、畜饮,等等,等等,领房人都得烂熟于心。领房人的本事一半是自己在驼道上跌爬滚打练就的,另一半则是家传的。牛家从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专吃领房人这碗饭的。要说牛领房因为接受的是家传,本人聪颖超人并且又肯下工夫,所以成才较早,二十六岁便做了独立的领房人。待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在驼道上闯荡了二十个年头。难得的是这二十个年头中,作为领房人,他连一丁点儿差错也不曾有过,于是名声渐壮,被归化驼运行誉为三大领房人之一。
领房人因为经验丰富、智慧超群,拿着一般驼夫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酬金,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成为归化城最受人艳羡的职业之一。与此同时领房人中却很少有人能善终者,缘其为何?俗话说得好——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常在浪里行哪有不翻船的。领房人所以受人尊宠,那是由于他担负的责任非同小可,一旦有个闪失,这重大的责任和后果就常常是任谁都难以担负得起的。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重大的损失使领房人赔累不起,便只有拿身家性命作抵了。不幸的事一旦发生,领房人的出路就只有一个字——死,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既然敢端领房人这饭碗的,全都是好汉子硬骨头,一旦事情发生也用不着别人提醒,在驼道上自我了断完事。此类悲剧时有发生,并不十分稀罕。问题是牛领房所遭遇的事故本是不该发生的,著名领房人的盛誉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竟然把驼队带进了百年间无人敢于通过的毛尔古沁峡谷。毛尔古沁峡谷是个恐怖而又神秘的所在,它是横亘在喀尔喀草原腹部哈喇沁山间的一条险峻的峡谷。绵延八百里的哈喇沁山将喀尔喀草原隔成东西两半,山势凶险道路不通,唯一的通道就是毛尔古沁峡谷,可是这峡谷相传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黄教山神守护着的,山神终年沉睡,一旦被触怒,顷刻之间山石就会从万丈峭壁上滚滚而下,有多少人畜都会被砸成肉酱埋葬在峡谷间。百年前出过一档子事以后,毛尔古沁峡谷就成了驼队的一个禁区,遇到哈喇沁山,驼队就绕一个大弯子走,这个弯子一弯一折要费去将近二十天的时间。
牛领房就是因为贪图省却这二十天的时间,冒险带着驼队闯进了毛尔古沁峡谷。结果酿成了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驼、十六只护卫狗、七十六名驼夫、一名专为驼夫治病的随队先生,还有两名俄罗斯随行客人全都丧生的惨剧。这消息由二千九百里外的喀尔喀草原腹部传回归化城之后,商界、政界、金融界、驼运行、皮毛行、六陈行、桥牙行、喇嘛庙、清真大寺……一片震惊!自古以来驼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灾人祸酿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发生,但没有一次像牛领房这么惨!即使是驼队遇上了最残忍的土匪也只杀几个驼队中的为首人员,将驼货掠去,大部分人是能保全性命的。而这一次牛领房的整整一支大驼队竟无一人一驼一犬能够生还。
毛尔古沁事件的后果和影响还远不止这些。不久,消息经过国境线外的伊尔库茨克就传到了远在欧洲腹地的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同时这不幸的消息也震动了北京城内的大清朝廷,毛尔古沁事件引出了中俄两国之间的国际交涉。这是后话。
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免名召;清真寺、望月楼、关帝庙、奶奶庙;镏金镀银的各派宗教建筑群在一片片瓦灰色的店铺、民房、衙门、饭馆中间显得格外肃穆庄严、金碧辉煌。在阳光的照耀下,归化这座塞上名城到处都闪烁着令人眩目的圣灵之光;使每个走进她的人都感到一种来自天界的神威之力,从而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这就是坐落于黄河中游、上游交界处的归化城!一个成熟的商城。
扎达海河明净清澈,从归化城北边的大青山峡谷中流淌下来,泠泠淙淙地绕着城墙向西而南流淌过去。宗教的昌盛和商业的繁荣,使这座古城早就不甘囿于旧有城墙的桎梏,许多重要的建筑物都矗立在了城墙的外面。在北城门外边沿着城墙铺设了一条新的石子路,一家挨一家的钱庄、票号、店铺以及赌馆、妓院沿街铺展开来;与这新开的街道隔河相望的是大门口蹲踞着两尊石头狮子的二府衙门。而扎达海河的左岸则是一片穆斯林的住宅区,覆盖着墨绿色的瓦顶和绿色墙沿的大清真寺以及高高耸立的托着弯月铜饰的望月楼就坐落在这片穆斯林居民区的中心。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膘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
古海紧随着姑夫姚祯义绕过一群群骆驼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虽说是在晋中老家时就听回乡探亲的姑夫多次讲到归化城的特殊风情,可是当古海真正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奇异景观惊呆了,犹如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个面容粗砺、脸色黑得像铁皮片似的驼夫汉子“嗨——嗬,嗨——嗬”地吼叫着,将沉重的货驮子从骆驼背上卸下来,头戴瓜壳小帽的商号的年轻伙计们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拿毛笔在货驮上划着记号。小吃摊摊主和卖艺的叫喊声显得特别刺耳,对古海又是特别地诱惑。一个光膀子的艺人把一支带红缨穗的画戟在肩头上飞快地旋转着,引起观众的一阵喝彩。看客中有卸完了货的驼夫、穿着各色袍子的蒙古族男女、衣帽整齐的商人、头戴白色圆帽的穆斯林、光脑袋的喇嘛、圆脸的巴尔虎人、面容粗黑身挎腰刀的西藏人以及让古海特别新奇的灰蓝色眼睛蓄着胡子的俄罗斯人。一个身着绸质长袍的满清贵族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卖艺人的武艺,他蓄一片整洁的髭须,左臂上戴着一只齐肘深的粗帆布手套,一只老鹰就蹲踞在他那横架起来的手臂上。老鹰用金红色的小眼睛盯着走近它的古海,突然间扎撒了一下翅膀,把古海吓得怪叫一声躲在了姚祯义的身后。旁边一个钉鞋匠老人看到古海的怪样子兀自笑起来。老头一边叮叮当当往鞋上砸着铁钉,一边唱喝道:
达拉嘎骑马跑边城,
满清人耍鸟又架鹰;
山西佬城里开字号,
回族兄弟牵驼走大城。
……
老头的钉鞋摊旁边是一座桥,桥身全由巨大的青石板筑起,横跨在扎达海河上。那会儿古海还不知此桥乃是有名的庆凯桥,是归化商民为迎接讨伐叛逆的葛尔丹胜利归来的康熙皇帝而特意集资修建的。这归化之特别在于连钉鞋的场面也与众不同。从桥头算起沿着河沿儿一溜排开全都是钉鞋摊,竟然是望不到尽头的!古海和姑夫经过桥头的时候被钉鞋老头喊住了。
“姚掌柜好福气呀!这是你的儿子?”钉鞋老头上下打量着古海,说。
“哪里,”姚祯义说,“是我内弟的娃。”
“噢,原来是侄儿,”钉鞋老头说,“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娃……”
姚祯义在发达起来之前与钉鞋老头一样也是操此业的,因而钉鞋匠们大都认识他。不过今非昔比,他们如今见了姚祯义是不能直呼其名了,只能称他姚掌柜。归化城是一个讲究规矩和礼仪的地方。
“小伙子是来归化住地方的吧?”钉鞋老头说,“不用问我也能猜出来。”
古海说:“是哩。”
“宝号是哪里呀?”钉鞋老头又问。
“是大盛魁……”古海脱口而出。
“哪里哪里!这娃是向往着住大盛魁,”姚祯义赶忙接过话头,“大盛魁门槛高哩,事情还挺难说,今日我这是带娃子拜见祁掌柜的……”
“谁都知道你姚掌柜和大盛魁是老相与了,姚掌柜保荐的人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哪敢如此满口!哪敢如此满口!大盛魁用人挑剔着哩,一百个里头未必能有几个入号的……可不敢满口。”
古海跟着姑夫进了北门,沿街走很快就到了大盛魁的城柜。不知为什么名声赫赫的大盛魁并没有把它的总号(也叫城柜)摆在繁华热闹的大街面上,而是设在了一条不很宽的斜街里。街道是弯形的,名字也挺响亮——叫德胜街。路面是由大小匀称的石子铺成的,很整洁。从大街上一拐进这条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种不同的气氛。没有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载货和空着的马车和驼列在进进出出,没有驼哦马嘶声,就连车倌吆喝马的声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两侧全都是包了灰砖的院墙和同样颜色的门楼。这和古海在山西老家的祁县城看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别。骆驼没有一点声响地走着,只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在石子路面上敲击出很有节奏的蹄踏声,清脆的蹄踏声在街道两侧的灰砖墙上撞击着,回声传出去很远。古海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
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高大,门口也没有石狮之类的扬威慑人的饰物。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门,院墙较周围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关键是一种气氛,古海还没有走到大门的时候,胸口上就被那种看不见的气氛挤压着,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有一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与此同时手心里不知不觉就变得湿漉漉粘腻得难受。好在这种紧张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吧,当古海随着姑夫姚祯义踏出大盛魁的城柜大门的时候,它就消失了。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要办的事情没有办成。
这大盛魁对于姚祯义来说可就是别一种感受了,可谓是熟门熟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是依靠着大盛魁这棵大树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姚祯义是大盛魁的老相与。仅仅是十年前的姚祯义还与古海在庆凯桥头上遇见的那个老钉鞋匠一样,是一个摆钉鞋摊耍手艺的穷匠人。钉鞋人在归化城论地位乃属下九流之列,连个正二八经的驼夫的身价都赶不上。
钉鞋匠也就只比扎达海河岸边替那些毛毡作坊、地毯加工厂做洗毛、扛麻包的灰脖子略强一些。但是姚祯义竟然靠钉鞋起家发达了。为什么?姚祯义不但钉鞋技术好,做工实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誉好。他给驼夫钉的全包皮的匣子鞋用的全都是真正的黑色生牛皮(亦称臭皮子),他说能归化——科布多打来回,结果六千多里地走下来,姚祯义钉的匣子鞋就真的如他所讲——不烂帮不塌底不倒样。再加上姚祯义的嘴巴殷勤而且甜,也就是说服务态度好。日子久了他的好名声就传扬开来。姚祯义还好动脑筋,白天在庆凯桥头上钉鞋,晚上回去试着做匣子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