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商号(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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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魁商号(全文)-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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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么……”杰娃媳妇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脸皮子厚吗?不然也跟你们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
  杰娃媳妇言语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满足和得意,拿锥尖在头皮上蹭着,把麻绳在鞋底上拉得“哧——啦,哧——啦”分外响。
  杏儿和靖娃媳妇互相看了看,不声响了。独守空房的日子已足足过去五年了,现在她们早过了那种一说什么事就脸红的时候,事实上她们的婆婆早已把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说得很明白很露骨了,并且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现在再扯起这话题,玩笑的成分就被严峻的现实所代替了。杏儿和靖娃媳妇都尝够了没娃的苦,知道了其中的严重性质。杏儿幽幽地埋怨杰娃媳妇:“你也是的,你比我们都大几岁的,你知道的事情多,想当初该教教我们的。” 

  “是的嘛,”靖娃媳妇也说,“我那会儿就是太傻,甚也不懂!要是有个贴心的人教教我就会不同的。”
  杰娃媳妇立刻抢着说:“哎呀呀!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你当是裁衣做鞋?咋的个教法嘛?要知道我那会儿也是不懂哩,又护羞,真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只是做成了几次。”
  “唉!”杏儿轻轻地叹口气侧过身把注意力放在了摆在炕上的布料上。
  靖娃媳妇望着窗棂发起了呆。屋子里面出现了消沉的夜静。就听见杰娃媳妇纳鞋底麻绳拉得“哧——啦,哧——啦”的声音在刺耳地响着。三个媳妇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俩有时候觉得不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杰娃媳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调压得低低的,显得神秘兮兮,同时纳鞋底的手也停下来。
  靖娃媳妇盯着窗棂发楞呢,显然她的思想是陷入到一个很遥远很深刻的事情上面了,对杰娃媳妇的问话没作出反应。
  杏儿倒是注意到了杰娃媳妇的问话,也听清楚了,可是对她的话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她侧脸瞟了杰娃媳妇一眼,发现杰娃媳妇在看着她的目光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猥亵的意味,她感到了杰娃媳妇的话不是什么好话,就说:“你在说什么?藏头露尾的……是好话就说明白了!”
  杰娃媳妇摇摇头,又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没正面回答,于是纳鞋的“哧——拉”声又响了起来。后来杏儿听见杰娃媳妇很愉快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难受谁自个儿受着吧,人啊……没办法,命!——都是命。谁也不能把好都占了,谁也不能把罪一个人都受了,老天爷管着哩!老天爷有眼哩!”
  “没办法,难受也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受着吧。”杏儿只顾自己发着感慨。
  “我说的不是心里!”杰娃媳妇接过杏儿的话茬,“是身上。都说二茬子光棍难熬,心上难熬,身上更难熬!这话跟你们说也没用,你们还没开过苞呢。”
  这一次杏儿注意到了杰娃媳妇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觉得自己心上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痛得她心紧收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把杰娃媳妇的话弄明白,杏儿是直到若干年后,海子被大盛魁开销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她与小爷叔月荃热恋上并且成全了好事,颠鸳倒凤在那疯狂日月的短暂间隙里,她猛想起杰娃媳妇今天的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杰娃媳妇这话的厉害!
  而这会儿杏儿真的不懂。她只是从杰娃媳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得意神色中,体会到了夫妻团聚的宝贵,她想宁肯丈夫不做什么掌柜,哪怕像杰娃一样是个普通的手艺人,甚至穷得身无分文,只要海子能守着她,膝下有三儿两女团团圆圆,她就满足了!在那一会儿她是从心里羡慕杰娃媳妇。这想法在正月十五那天就曾像闪电般地袭击过她。那天傍晚,当她看见杰娃带全家老小去县城看红火时,心里就曾这么想过。那天晚上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去看热闹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动静。她和婆婆守着咳嗽气短的公公,一家人对坐着。听着夜空隐隐传来的炮竹声,心里对杰娃媳妇羡慕死了。
  现在她看着杰娃媳妇那副满足的样子,这想法又冒出来折磨她了。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杏儿就把自个儿的想法说了出来。白天大部分时间里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只有晚饭时才从容,反正吃了饭也没事,于是这饭桌就成了聊天解闷的场所。吃着饭婆婆问杏儿:“杰娃媳妇有事啊?”
  “哪有什么事,聊天耍哩!”
  “杰娃媳妇好些日子不露面了,我看她今儿个挺高兴的。”
  “人家男人回来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公公插嘴道说。
  “瞎!看你说得轻巧,”婆婆不同意公公的看法,“男人是回来了,可那男人成了个甚样子了!脸上那疤,猛丁地看一眼胆小的得给把魂吓掉呢!”
  “你说得太玄乎了!”公公说,“男人么,又不是靠脸蛋子挣钱养家的!”
  “事情落不到谁头上谁不知道,杰娃媳妇心里的苦你一个爷们家是体味不出来的。杰娃刚回来那阵子咱去他家,你没见杰娃的媳妇眼睛又红又肿的!那是咋着来?——是哭的!俊娃,亲生的儿子都不让他爹拢边儿,杰娃一伸手抱抱他,那娃就吓得又哭又叫,像见了鬼似的……”
  “现在好了,”杏儿说,“俊娃跟他爹可亲呢!”
  公公说:“就是的,看惯了就好了,没事的,有血脉在那儿连着呢!”
  杏儿赞同公公的说法:“爹说得对,一家人看惯了就好了,什么疤不疤的,那算不了什么。”
  “你倒也想得开,别把事轮到你头上……”婆婆斜睨了媳妇一眼,嘲讽说。
  “男人么,说到底还是要有本事,长相差点儿不关事。”公公说,“要我说杰娃的短处不在脸上的疤,而在事业上无成,千里迢迢跑到归化那地方学了手艺,学手艺哪儿不行?在咱祁县拜个师傅有三年也出徒了。守家在地的多好。”
  “就这样我看着杰娃媳妇还美呢!”婆婆缓过神来了。
  “吃得大苦耐得大劳,成就一番事业,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就像人家靳掌柜是多么地风光!按说他从归化那边回来本来是路过咱家的,拐个小弯儿就进来小南顺了,可人家就是不进来!就是要在回了祁家堡以后再打发人把海子的信送来。咱还得提上礼物去拜访。为啥哩!就因为人家是大盛魁的掌柜!人有尊卑,靳掌柜为尊咱就得敬着!咱海子将来也是这一条道。要他杰娃就不同了,将来到了场面上他得管海子称古掌柜!高下优劣就分出来了!”
  “要我说做不做掌柜并不打紧,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日子才好……”
  “蠢话!”公公瞪了杏儿一眼把她的话头打断了,“你这是妇人之见!要不怎么说头发长见识短呢!俗话说,‘男人活得一口气,女人活得一腔血。’做男人的没有了志气那怎么成?海子起小我就对他管教甚严,就打算盘而论,他那双龙戏水别人就比不了!一出手就要高人一等。”公公很激动地把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完了用目光瞟瞟儿媳妇,观察着她的反应。
  杏儿低垂着目光一声不响地吃着饭,直到晚饭结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后少不了又是一场伤心的哭。被泪水浸泡起来的日子对杏儿来说可是越来越多了。不要有什么事情平平稳稳地还好,每天忙了地里的活计忙家里的营生,一天到晚手脚不适闲,脑子里也就顾不上想许多烦心的事。一遇到什么事刺激一下就麻烦了。海子有信捎回来啊,杰娃媳妇给儿子过生日啊什么的,每当遇上这些,杏儿的心就要乱几天。晚上觉也睡不好,想到伤心处就得落泪。其实自打杰娃回来杏儿已经悄悄地哭过好几场了。她不像婆婆和靖娃媳妇那么看待杰娃脸上的伤疤,也不像公公那么鄙视杰娃的职业。除了第一次看见杰娃时被他的脸吓了一跳之外,总的来说她还是羡慕杰娃媳妇的。她都这样想过——只要她的海子能安安稳稳地回来,哪怕伤得比杰娃更厉害些,甚至成了瞎子、瘸子,她也会从心里高兴的!在她的心灵深处一直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躲藏在什么地方,为了忌讳不敢说出来,那就是她总觉得海子在归化那边会出什么事情。这种担心又常常制造出许多恐怖的梦境,她毫无根据地梦见海子在山崖上骑着马走,连人带马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中,或是海子被面目狰狞的强盗追杀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被这样的噩梦吓醒,在黑暗中瑟缩在被窝里发抖。以后就再也不敢睡,睁着眼睛耗到天明。有一次她把自己做的噩梦告诉了婆婆,婆婆还没有听完呢就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沉着脸告诫她:“可不敢乱说!——不吉利的!”杏儿只好对谁都不说,但是不对别人说并不能挡住噩梦的重现。待那些噩梦再出现时杏儿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受着了。每当这种时候,那黑夜就特别特别地漫长、难熬。 

  谢天谢地,这一夜没有噩梦来袭扰杏儿。整整一夜她都睡得很沉稳,早晨睁开眼睛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公公的咳嗽声,杏儿急忙起身穿衣。
  公公有咳嗽病,身子也弱,也算是一个药罐子了。春天夏天还好一些。入冬的节令一到,天气凉下来,屋子里一天到晚苦涩的药味就弥漫开了。一只沙质的药壶总在火上炖着。杏儿听婆婆说,公公这病是在天津卫时坐下的病根,是颐和布店被洋人挤垮了,一口气上不来气下的。其实公公原本身子骨也不是很强健的,这不难理解,老头子自小就是生意人,打了一辈子算盘记了一辈子账簿。回得家来,春种,夏锄,耧地,割庄稼,没有一样他能拿得起来。可是有一样好,老头子不懒惰,每日里全家人数他起身最早。天不亮就背起粪筐出去捡粪,待到老婆和媳妇起身时,常常是老头子已经拾满了一筐粪回来了。倘若老头子拾粪的路径离自家的田地不远,他就顺路把粪倒在了地里;要是路不顺,也懒得绕路到田里,把粪背回家,集到一定数量以后再由老婆和媳妇弄到田里去。他也不知道田里的什么庄稼该在什么时候施肥,怎么施肥。老头子一年四季就只做这一件事情,待粪拾回来洗漱了之后吃早饭。以下这一天的工夫便只有读书一项了,很少和别人再说什么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你油瓶子倒了也不去扶一下。
  自打靳掌柜捎回来海子的信以后,老头子的情绪就波动起来了。书也不读了,一天到晚念叨海子的事情,吃不准海子到沙尔沁驼场是好呢还是不好。海子的信捎到后的第三天,老头子提着礼物去靳家堡拜访靳掌柜,详细地向靳掌柜打听了驼场上的事情,回来以后样子十分兴奋。对老婆和杏儿说:“这回我算是吃准了!——闹了半天咱海子去驼场是件好事情!现如今,靳掌柜离开驼场之后那驼场上除了那十二名蒙古族牧工,就只海子一个人了!”
  海子娘说:“呀!那咱娃该多闷得慌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海子爹说:“看你说的,又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如今咱海子蒙语早就说得溜溜的了!咋就能没有说话的人呢?!你没听清楚呢,在沙尔沁驼场除了那十二名牧工就咱海子一个人!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你讲——人家靳掌柜可是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标着‘己’字的人,是沙尔沁驼场的坐庄掌柜!明白吗?是掌柜!咱海子如今顶替了靳掌柜,就是实际上的坐场掌柜!不得了哇!海子他还没出徒就这么用他,这不是重用是什么?!”
  “是重用!”海子娘说着和杏儿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目光。
  “海子在信里说把他放在沙尔沁驼场是祁掌柜对咱的特别关照,头两天看海子的信我还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我算是清楚了!海子离出徒还有四年呢,柜上就这么重用他,这将来还有错?!”
  “咱得好好感谢祁掌柜才是。”
  “是哩!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儿,你没见海子在信里是怎么说的——他到乌里雅苏台的第二天祁掌柜就召见了他,而且还和他说了许多知心话。要知道祁掌柜不是一般的人,那可是大盛魁大掌柜的接替人啊!待日后祁掌柜接替了王廷相,咱海子也出了徒,那是什么光景!” 

  “是哩……是哩!”婆媳俩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靳掌柜就是咱海子的榜样!我这是头一次登门,没带你们妇道人家去。以后熟了你们自个儿去他家看看!嗬——全新的三进院子!那个排场!走进靳家堡你都不需要打问,只朝着村子里最漂亮的新院子奔就是了。掌柜穿的是杭缎衣裤,那个气派!底下用着做饭的老妈子,还有看娃的奶妈!”
  “怎么?靳掌柜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有吃奶的娃?”杏儿很奇怪地问。
  “当然了,”海子爹说,“靳掌柜他在驼场上待了三十年,哪有工夫生儿养女!这娃是他回来后刚抱下的,还没满月呢,是个白胖胖的小子。靳掌柜说了,等娃过百日的时候要大办呢!靳掌柜为人和善好交往哩,说了,到他给娃办百天的时候让我也去喝酒!靳掌柜说了,要办一百桌酒席呢!远亲近邻还有村亲都要请,瞧瞧人家那气魄!”
  由于激动老头子咳嗽起来了,身子像虾似的弓着,胡子上挂着咳出来的痰点子,眼泪也震出来了。海子娘赶快说:“快歇歇吧!别说那么的多话了。一天的工夫来回跑了六七十里的路!”
  “不咋!——我高兴……高兴呢!”海子爹喘息着不肯停下来,“咱海子出……出头的日子……眼看着……咳咳咳……一天天……近了!我古静轩有盼了……”
  海子娘扶老头子坐下,吩咐杏儿端药。
  “没事的!”海子爹喝着药猛然地想起一件事情,说,“他娘,——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你千万记着!我记性不好,那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
  “哪个娃?”海子娘问。
  “混蛋!”海子爹顿时就生气了,吼道,“说了半天你没带了耳朵吗?——是靳掌柜的娃!咳咳咳……靳掌柜的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好日子!——记住了!过百天是三月……咳咳咳……二十九!”
  海子娘说:“知道了,我记着。”
  “别忘了,到时候咱蒸一个大大的面圆圈送过去!”
  “哎!知道了。”
  “还有,早点儿磨面……筛最细的面,人家靳掌柜给儿子过百天,那场面大!面圆圈黑了丢脸!”
  古静轩这一次犯病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杏儿吃罢早饭,装满了一车粪,自个儿拉着往地里送去了。杏儿不乐意在屋里呆着,她爱干活儿。尤其是地里的营生,什么施肥、锄草、割禾她都爱干,也在行。她觉得田里没遮没挡的视野做活儿心里畅快!地里的活计只有一样她做不了,那就是耕地。杏儿使不了牛,她家也没有牛。当春耕秋耕的时候,总是请人来帮忙。牛是临时借的。到秋后使牛的钱和帮工的钱一起算给人家。有时候只要得空,住在上史家村的小叔爷月荃也会主动来帮着耕地。早些年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小叔爷又要给史财东家护院又要照顾老人,空身的时候少,来海子家帮忙的时候也少。自打前一年太爷爷过了世,每年春耕秋耕就都是由小叔爷帮着做的。
  古月荃在史财东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他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用说身体自然是十分地强壮结实。小叔爷单身一人没啥拖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是好干的营生,平日里没有事的时候怎么都好说,酬劳也不少拿,酒哇肉哇的有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事,贼寇来盗物劫舍那就是要刀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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