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商号(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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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魁商号(全文)-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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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掌柜管理的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共有大小掌柜和铺伙一百三十八名,除了账房、库房、银炉和一个驼场上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分成八个送货小组,这八个送货小组一年依照节令和生产的需要不停地向王府、寺庙、官府衙门、驻军营房以及散落在草原各个角落的牧民的账房运送货物。货物送到不现收钱款,送货的伙计只需把账目记好即可。每年阴历五月为界,头年送货第二年收账。赊账的担保是和硕(即旗)衙门或者是所在领地的王爷。这些事自有合同文书管着,没有人赖账,也没有人敢赖账。大盛魁与旗署衙门所签的合同书上写有这样的字样——“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
  这样的经营方式决定了大盛魁的生意既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有形的时候少无形的时候多。
  新的王爷登位,在草原上可是头等的大事。届时在乌里雅苏台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邀请八方贵客前来参加。大典活动的总指挥便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
  祁掌柜吩咐柜上的其他几个掌柜分头组织铺伙去筹备庆典所需的各种物资,包括大量的布匹、绸缎、锦旗和食品;他自己则亲自从铺伙中挑选出二十六名精干的小伙子,委派六名小掌柜率领去搜寻草原八珍。 

  在祁掌柜拟订的客人名单中,最为尊贵的有十六人,庆典宴会上十六名贵客将分列八张餐桌入席;这八张餐桌上要上八套“草原八珍”。祁掌柜知道,在整个庆典活动中安排好这十六名贵客是最为重要的,而要让这些贵客能够满意,八珍宴席就是最为重要的了。祁掌柜已经在沙王面前夸下了海口,说:“到时候我要让那些邻旗的王爷们,各盟的代表、将军、参赞和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的俄国人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草原八珍。”
  沙王说:“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准备八套草原八珍谈何容易!我是在乌里雅苏台草原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全套的八珍宴我只不过吃过两次。我知道,单个的八珍不难找,可全套的八珍就不容易凑了!”
  “沙王这么说是不相信祁某人啦?!”
  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见沙王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
  “祁掌柜误会了,”沙王解释说,“论地位论才干祁掌柜都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人!我不相信你祁大掌柜还能相信什么人哪?我的意思是说,用草原八珍来招待客人当然好,可一下子要弄那么多实在是太难了。万一凑不齐八套,岂不是白费力气?总不能一样的客人两样对待,那样一来反倒会闹出事端。不如干脆不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沙王太多虑啦!”祁掌柜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子说,“八套草原八珍包在我身上,大典之日假如席面上没有这草原八珍,沙王你拿我祁某人是问!”
  说这话的场合是在沙王的一次小宴会上,在座的还有天义德分庄的掌柜李泰、俄商伊万和一位寺庙高僧。众人都齐声叫好,纷纷端酒向祁掌柜敬酒。
  第二天祁掌柜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他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整整一个早晨祁掌柜都默默不语,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喝早茶的时候祁掌柜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你去把海仲臣叫来。”
  小伙计问:“就这会儿吗?”
  “这话还用问吗?!叫他立刻到我这儿来!”
  祁掌柜说着话不由得就来了火气,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拿眼瞪着小伙计。小伙计却不走,又说:“祁掌柜您忘记了,海仲臣他现在不在柜上。”
  “海仲臣在哪里?”
  小伙计笑了:“海仲臣是您祁掌柜前天下午刚刚打发出去,您让他到沙尔沁驼场上去办事了。”
  “沙尔沁驼场离乌里雅苏台有一百三十多里路呢,”祁掌柜自己也笑了,说,“你看我也糊涂了,都怪昨天在王府喝酒喝多了。这么着,你去找匹快马立刻往沙尔沁驼场去一趟,叫海仲臣连夜返回来!你就说有要紧事要他做。”
  小伙计备了马刚走出分庄,还没上马背呢祁掌柜又追了出来,嘱咐说:“还有一件事你顺便办一下,沙尔沁驼场上有一个小伙子名叫胡德尔楚鲁。”
  小伙计说:“胡德尔楚鲁这个人我知道,是个有名的猎手。”
  “对了,”祁掌柜说,“现在就是用他这个好猎手的时候了,你告诉驼场的靳掌柜,就说我说了——让他把驼场上最好的马给胡德尔楚鲁备上,叫胡德尔楚鲁和海仲臣一起连夜返回分庄来!” 

  第二天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海仲臣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小伙计一起返回了分庄。三匹马全都跑得大汗淋漓就像洗了澡一样。
  海仲臣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宽宽的脸被太阳晒成了紫棠色,脸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单从外表看你很难认为他会是一个商人,一个大盛魁的掌柜子。而事实上海仲臣不但是一个商人,在大盛魁年轻一辈的小掌柜中间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个。
  祁掌柜对海仲臣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番,说:“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我就是不说,你也知道这事情的重要。此事只能做好不能做坏。沙王的大典之日我亲自接收你的猎物,八只天鹅全要活的,一只不能缺。”
  祁掌柜拍了拍海仲臣的肩膀又说:“我知道这件事情难办,正因为难办我才把它交给你。有关沙王庆典的其他事项我都交给别人去做了,就是捉野骆驼和鹿的事情我也交给了别人,我知道那些事情都好办。唯独这捕捉天鹅的事情最为困难,所以我才把这事交给了你。正因为这事难办,我才叫你把胡德尔楚鲁从驼场上带回来。谁都知道胡德尔楚鲁乃是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出名的少年英雄,他的一手抛石击兽的绝技名扬千里;我还给你请了一名高手,是一名有经验的老猎人,有两名高人帮助你,我还从分庄挑了六个精干的伙计归你调度。对了,还有刚刚从归化总号派来的那个古海,是个脑筋十分活络的人,你把他也带上,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凌晨,海仲臣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昨夜里下过一场雨,后半夜西北风把浓浓的云层刮散了,清亮的下弦月斜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草原上在这里那里有一洼一洼的积水在星月的映照下闪着亮光,马队驰过,将洼地里的积水溅得四处飞扬。
  马队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逆流而上,跑跑停停,在中午的时候来到了一个转弯处;转弯的河水在这里冲刷出了一个肘形的水湾,水湾里在靠近左岸的地方长满了粗壮茂密的红色芦苇,在风吹芦苇的唰唰响声中传来了“嘎——嘎”的禽鸟的叫声。海仲臣眼睛中闪着兴奋的亮光把马勒住了,他轻轻地向后摆着手示意大家下马。但年轻的胡德尔楚鲁在马背上是动也没有动,他哈哈大笑地说:“海掌柜你搞错了,这不是天鹅在叫而是野鸭!”
  那名老猎手也没有下马,他举起枪朝着天空“轰”地放了一枪。随着枪声的轰鸣,一群水鸟从芦苇深处的水湾中间飞了起来,大部分是黑色的野鸭,还有几只灰色的水鸥,阳光下野鸭子扇动着翅膀散出一束束瓦蓝色的光。
  接连着五天都是如此,他们连根天鹅的毛也没有摸着,碰到的全都是野鸭子、野雁和叫不上来名的各种水鸟。海仲臣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他一个人守着篝火发呆,望着浮云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游动,盼望着能够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从那灰色的云层中飞出来。但是天空什么也没有,天鹅们都躲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弯着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插在翅膀下睡觉呢。它们肯定与海仲臣他们同在一片飘动的白云下呼吸着,但是就是找不到。这五天的时间里由于睡眠不足和心情焦急,海仲臣的双眼已经被密密的血丝网住了,两只眼睛变得通红。
  第六天下午,在一片沼泽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大群天鹅。这一群天鹅足足有三四十只之多!它们分成几个小群在沼泽地中间的水面上安祥地游着。海掌柜吩咐手下的铺伙分成两拨从两个方向去赶天鹅,他自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猎人埋伏在沼泽边缘的芦苇中,不准随便发箭,更不准放枪,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终于把天鹅群驱赶到了靠近海掌柜埋伏的芦苇丛附近。海仲臣一个手势下去,老猎人便把他手中捕雁用的大网向天鹅群头上撒过去,这一网硕果累累——捕住了三只天鹅!胡德尔楚鲁连续地抛出手中的石块,击中了三只正在起飞的天鹅。他们把三只被网兜住的天鹅拉上岸来。海仲臣和老猎人小心翼翼地捉住天鹅的脖子,把它们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红柳筐中,将红柳筐的盖子用绳索绑结实了,都放在岸边,装着天鹅的红柳筐一共三只。个体庞大的天鹅在红柳筐中“哦——哦”地惊叫着挣扎着,把红柳筐弄得一个劲儿地摇摆。海仲臣看着这些猎物脸上禁不住绽开了笑容,不再管这些笼中之物,拍拍手扭身去帮助胡德尔楚鲁捉那些被石头击中的天鹅。
  他预先警告过胡德尔楚鲁——只许把天鹅击伤,不准打死。海仲臣说:“瞄准了,往天鹅的翅膀上打!把翅膀打断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要天鹅飞不到天上咱就有办法捉住它。”
  可是事情并不是像海仲臣设想的那么简单,胡德尔楚鲁是在天鹅从水面上飞起来的时候将天鹅击中的。受伤的天鹅在掉下来的时候仍然有力量向前滑行,它们有的落到了离开岸边的水中去了,有的掉在了靠近岸边的沼泽中,都挣扎着用一只翅膀拼命扇着空气,但是它们的努力全都没有结果,没有一只受伤的天鹅能够重新飞起来,它们的镶着蛋黄色的眼圈的黑色的眼睛都向天空望着,悲哀的鸣叫声划破了蓝色的天幕。 

  这样一来捕捉这些受伤的天鹅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岸边到受伤的天鹅之间隔着一条几丈宽的沼泽带,根本越不过去!七个伙计包括神投手胡德尔楚鲁都围在海仲臣跟前干着急没有办法。
  海仲臣把两只手搓得“唰唰”直响,问老猎人:“你有经验,赶快想个办法!”
  老猎人摇了摇头。
  水泊子里在靠近他们这边的沼泽上有一只翅膀被打断的天鹅,它歪着身子浮在微微晃动的稠泥上面。猎人瞄着它一连几次将手中的大网撒出去,可是没有一次能把它网住。那只受伤的天鹅离岸边的距离超不过三丈,就在那里很诱人地漂浮着。
  不知深浅的古海试着把一只脚伸出去,刚一把脚踏在沼泽上立刻就感到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拽他似的,整个身体向泥滩里陷下去。眼疾手快的胡德尔楚鲁把古海拽上了岸。海掌柜看看古海的两只泥腿,又看看不远处泥滩里的天鹅,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张旺——你去,拿一块马褥子来!”
  张旺刚跑去不一会儿,海掌柜又吩咐古海:“你也去,把所有的马褥子全都抱来!”
  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映着沼泽地把芦苇暗影投下来,在东方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许多紫色的云团迅速地升了上来。海掌柜亲自动手把第一块马褥子铺在靠近岸边的泥滩上面,然后爬在铺好的第一块马褥子上向沼泽里铺上第二块马褥子,接着铺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
  十块马褥子都铺好了,仍然离那只天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海掌柜爬在第十块马褥子上,让张旺也过去,张旺小心翼翼地在马褥子上一点点站起来,马褥子在他的脚下摇晃着,张旺的一只手由海掌柜拽着,另一只手向天鹅伸过去,眼看着就要抓住天鹅那扇动的翅膀了,悲剧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也不知道是张旺先叫了一声,还是他的脚下先滑了一下,就见张旺那只即将抓住天鹅的手臂猛地像甩什么东西似的抡了一下,与此同时两只脚一起踢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空翻落下去了。海掌柜大叫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张旺的手没有放开。两个人同时落到沼泽里去了。
  这一瞬间在古海的印象里留下的是一片灰色的景象,一缕斜阳透过芦苇的缝隙恰巧照射在张旺那一张被死亡的威胁扭曲了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向外迸射着疯狂的绝望的火星,大张着的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闪烁着白光——岸上一片混乱,吼叫声和杂踏声混在一起,一个小伙计在情急之中跳上了铺在泥滩上的马褥,还没等他站稳就一个跟头摔进了泥滩中,他就在古海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古海清清楚楚看见粘稠的泥汤颤动着迅速地浸过了他的腰部,大家一起动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上来。每个人浑身上下都糊满了粘泥。
  刚刚从泥滩中救出来的那个伙计把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块马褥踩翻了,现在通向海掌柜和张旺的路中断了。死亡迅速地向陷入泥滩中的两个人逼近——泥浆已经淹到了海掌柜的腰部,张旺只有胸部以上还没有被泥浆淹没。老猎人把一团套马的绳索抛向落难的人,海掌柜是在泥浆淹到了他的胸部的时候才总算抓住了老猎人抛给他的绳索。古海、老猎人和岸上的其他伙计一起抓住绳索向外拽着,绳索的另一头好像有千斤重似的,只往泥滩的深处坠着,岸上的人和藏在泥滩深处的死神像拔河似的争夺着海掌柜的生命。 

  等到大家拼尽全力把海掌柜拉上岸来,再向泥滩中看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咕咕嘟嘟的泡沫翻滚着像死神的咀嚼声在阴森森地响着。
  太阳完全沉没了,它把照亮沼泽的最后一缕霞光收了去,整个沼泽陷入了一片昏暗。冷飕飕的晚风刮起,镶着紫边的暗色云团把整个天空都罩住了。
  过了不久,一场大雨就哗哗啦啦地下起来,沉重的雨点砸在沼泽上,溅起了无数个灰色的小泥柱。后来雨水就把泥滩中的沼泽带整个淹没了。人们疯狂的喊叫声和嚎哭声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向外挣扎着,但是大雨却是越下越大,冷酷地把人们的声音压制下去,最后全部吞没了。
  第二天在吞噬了张旺的沼泽旁边,大家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向牺牲的人作最后的诀别。沼泽向着雨后湛蓝的天空展示出的是一副平静的面孔,受伤的天鹅没有了,张旺没有了,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海掌柜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张旺兄弟,你死得太冤……是我海仲臣害了你。可是你不要怨我,我也是为了咱大盛魁的生意!你是为咱大盛魁的生意死的,回去以后我要向祁掌柜为你请功。”
  告别死去的张旺,海掌柜又带领大家出发了,继续去捕捉天鹅。在沙德格尔王爷继位大典的前一天,海仲臣终于带着十只活天鹅返回了乌里雅苏台。
  大典仪式那天海掌柜的眼病发作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而为风火上眼,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
  古海日夜守候着海掌柜,海掌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衣食住行乃至于送屎送尿都离不开古海。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有五六天,直到从库伦来了一位老中医,刀圭与药石兼施为海掌柜治了三次,海掌柜的眼病才算渐渐好转。那老医师说,倘若不是治疗及时海掌柜那双眼就是瞎定了! 

  张旺的死让古海难过和消沉了好长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就把这件不幸的事件淡忘了。
  古海是按照大盛魁的特有规矩,在归化城柜三年学习届满之后,被派到乌里雅苏台继续第二个三年的学习。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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