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阿P是故意讲给后座的“夜莺”听的了。冲她面说这些,多少有点残忍,她是靠
老外挣钱的。因为阿P说过,莺莺通常是在那饭店、宾馆、商场以及外交使团聚居地一带,
找个不太显眼的地方下车,然后,就消失了。据他分析,估计她有几个常客,不是商社,就
是公司。很显然,冲她这身穿戴打扮,这判断不会有错。可是为什么怕被人发现?为什么鬼
鬼祟祟?
为什么还端着一个架子?这“夜莺”简直是一个谜。
“阿P,你拉她多久啦?”
“两三个月了吧?每个礼拜五,她要Call我的。”
因为一个人,是快乐,或者是不快乐,或者是很不快乐,旁边的人,倘非木瓜,不可能
完全不感觉到的。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那郁郁寡欢的样子,多一句话也不说。如果她不是
从事这项古老职业的女人,那她这样不快活,为什么?
她始终一言不发,于是她的异常沉默,使车内空气弄得很沉重。
也许能够讲出来的痛苦,算不上十分的痛苦,至少还能得到旁人的一些同情;怕的是那
种不能讲出嘴的痛苦,才是谁也帮不了忙的真正痛苦。我真想找些话,来同她谈,可她总是
把答案凝缩成一两个字,或是,或不,或唔唔来回复你,把自己包藏得紧紧的。
自然,一路无话,到了那高楼林立、洋人聚集的地段,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就从后
座伸过手来,让阿P把车停下。
“再见!”她走出车去,从手包里掏出钱来,“你收下吧,够了吧?”
“小姐,你不用付车钱了!这半天整个是李先生的单位租车,算是公家请你客了。”
“不!”她还是把车费塞给阿P。“你也不容易!”这是我见她三次,第一回听到的一
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阿P探头车窗外:“谢谢啦!”
“唔——”她没有马上走。
“有事嘛?”
“你能不能在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到这儿来接我?”
阿P看看我,我想,只要他能多挣两个,我何乐而不为呢?便点点头。
“要是——”她说话口气有一点犹豫。
“你说怎么吧?”
显然她认为无须防我什么。“要是过了十一点半,我不在,麻烦你给我家打个电话,号
码你知道,就说我不回去了,别给我留门。”
她说了一声“回头见”,迈着急匆匆的步子离开了。
“这什么意思?”我问阿P。
“弄不明白!”
“究竟为什么?”
阿P又是那句话:“反正是没起子吧!中国人,唉,唉……”
我望着她那俏丽的背影,很快融入那一幢幢的建筑物的阴暗里。我们俩对这有点诡秘色
彩的“夜莺”,怎么也是说不明白。也许这个世界,就像眼前的朦胧夜色,一下子是很难看
清楚的。
可是看个一清二楚,又能怎么样呢?
这时,八点多了,他让我允许他吃一点东西。
“你请便!”
他一边咀嚼着食堂的包子,一边望着那早走远了的人影,向我道歉:“让你跟这种女人
坐在一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有什么,她没有什么不让我尊重的,是不是?你不是说过的吗?体验生活,我多久
也没看见这种夜景了。”
他从热水壶里倒了杯酽酽的茶给我:“请喝点水!”
“谢谢!”
“耽误了你办事,李先生,真对不起!”
我再一次告诉他不需记挂,其实到老外那儿,寒暄两句,就算交差。再说,这样欣赏暮
色苍茫的夜景,多难得啊!我摇下车窗看出去,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人流,沿街灯红酒绿
的光彩,把都市的黄昏点缀得五光十色,如果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一切,不也赏心悦目吗?
“这倒是一次难得的清闲,阿P!着什么急呢?”我喝了一口茶,想不到的热,差点吐出
来。“哇!真烫嘴!”
“这是我哥每天下车前泡好留下的,他怕我夜里开车犯困,可没少放茶叶。”说到这
里,他乐了。然后一抹嘴,搓搓手,“好了,这回送您老——”
等我到达那位汉学家临时下榻的公寓,没料到,那里的好戏正在开演。
推开他老兄的门,屋里正在开烛光晚会,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有我认识的人,也有
我不认识的人,把里外屋挤得满满的。
早知道,有这么多热情洋溢的朋友,包围着这位老外,我也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哈
*獱!”他跳过来,“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把材料交给他,“行了,老兄!看你的安排,现在恐怕不是谈论学术问题的时候!”
“没关系,没关系!”他又来他那一套要别人围着转的老手段:“你先玩,等他们离开
了,再谈!”
我心想:算了吧!阿P的车,十一点半还要赶到亮马河呢!有材料,你自个儿看吧!
“不不,我喜欢面谈!”
你喜欢,不等于我喜欢,我只好支应着:“改日吧?好不好?”
“那,那!”他还在腻歪,可我坚决要离开了。
这时候,一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把我听愣了。
怎么这样熟悉?我相信我的耳朵不会听错的,这不是赌气不来的老先生吗?他老人家怎
么也光临这儿啦?正连说带唱地讲京剧《失空斩》呢?可能烛光里,他老人家没看清楚我,
情绪十分高涨,那我就别打扰他的雅兴吧!我从那座公寓走出来,找阿P的车时,仍想不
通,也许这一晚上那位“夜莺”弄得我有点糊涂,这出京戏和老外要知道的中国小说情况,
有些什么联系?
这位老夫子,还真是怪幽默的。
“李先生!”阿P把车开过来了。
我一看表,“是不是该接那位小姐了?”
他说:“我把你送回家,再说吧?”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走吧?”
但我们在那约定的地点,等到快十二点了,仍旧不见那位“夜莺”的踪影。夜班巡逻的
人员,在我们车子附近察看好几回了。
老实说,在都市的黄昏里,谁也不注意真正的天。那高楼大厦,把天挡住了,密密麻麻
闪着灯光的窗口,似乎代替着天空的繁星。这一切看上去像布景一样可笑的东西,便成了都
市人的夜空。这些庞然大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兢兢业业,跌跌撞撞,
营营嗡嗡的都市人。谁不仰慕地望着这些现代金字塔,而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于是,无
论你高兴,还是不高兴,现代种种拜物教也就一点也不奇怪的了。
阿P说:“走吧,去给她家打电话得了!”
“再等一会,好吗?”我走出了车外,晚上的空气,要比白天好些,而且夜晚的最伟大
之处,便是像“夜莺”脸前那块飘曳的薄纱,一切都变得那么隐隐绰绰,肮脏和美好的界
限,模模糊糊起来,人们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电话了!”阿P不耐烦了。
这一带有的是公用电话,我们找了一个,阿P把硬币投进去。“还是那个哮喘病的老
人?”
阿P点点头,把话告诉对方以后,没想到老人不停地重复着那两句话。他让我拿起听
筒,果然是:“这会好了,能走成了!这会好了,能走成了!”
后来,好像这位“夜莺”,在都市的黄昏里,消失了。
据阿P说,她再也没有Call过他,也许,和我认识的热爱京剧的老先生一样,已经
在大洋彼岸了吧?
现在,当我提笔写这段真人真事时,回想起来,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
“夜莺”的面纱,也不是老先生那沙哑的老生唱腔,倒是在马路旁边停车那会,喝的那杯滚
烫滚烫的浓茶。
那是一个做哥哥的,为他打夜班的弟弟准备的茶。
虽然,只不过是一杯茶,但那份热,在那个夜晚,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美妙的声音
我总羡慕人家有一份好嗓子,唱歌也好,交谈也好,使人感到亲切。
我认识一位长老级的前辈作家,文学界的老领导了。他善于发表众所周知的见解,譬如
天阴,要下雨,下雨,要打伞;初一,然后初二,初二,然后初三之类的接近于废话的废
话。人活一辈子,很多时间得听这种说了和没有说是一样的话,是最浪费一个人的听力,顶
让耳朵过不去的。
不过,老先生早年也是一位文武昆挡不乱的全才,革命需要,什么都通,什么也都稀松
地会一手,演戏唱歌都来得的,因此练就一副嘹亮的嗓子。听他训话,聆音而不辨意的话,
管他妈讲什么呢,就听那铿锵之音,也还不算太大的痛苦。
最伟大的,他老人家能一讲几个小时,而不舌干口燥,而更伟大的,是他不假思索的即
席讲话,如自来水龙头,只要拧开,便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不管什么场合,什么题目,
那如簧之舌,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
这叫功夫,他是呆在那个领导岗位上,积数十年之训话经验,已形成的巴甫洛夫式条件
反射。只要面前摆着麦克风,那嗓子就发痒,就会有一大堆废话要从喉咙里喷发出来。
幸好,他的音色还算不错。
否则,太痛苦。
那天在文学会堂,听了他老人家一顿有关“主旋律”的训话以后,耳朵里仍残留着他那
“振聋发聩”的和“大声疾呼”的棒喝之声。老先生音量之高,加上激昂慷慨,震荡得我回
家后,仍旧头晕眼花,不辨东西。
于是,炮火轰鸣的黄钟大吕之后,忽然间听到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干事的那“杨柳岸晓风
残月”之音,真是如同在沙漠里干渴的旅行途中,终于到达了绿洲,喝上清泉那样愉悦。
虽然是在电话里,那声音却似甘美的泉水漫过来一样,使心田舒适不已。
“您是李先生吗?”
吴先生非常客气,这客气不是表现在措词上,而是语调的亲昵。
我敢说,这声音有一种使你受宠若惊之感,一切显得那样正确,那样为你着想,那样甚
至为你前途,为你幸福,为你未来都设计得无法再周到的完全彻底,和全心全意,和正大光
明,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天哪!我敢说鄙人的耳朵从来也没欣赏过这样动听的男高音。
洪亮,宽阔,甜美,亲切,而且那语音里有股让人抵抗不住的魅力。
你得信,你若有一丝不信,你便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不能原谅自己。
让你做什么,请你做什么,建议你做什么,和命令你做什么,或者禁止你做什么,以及
更客气些,同你商榷做什么,而你又不能不做什么的时候,意义其实是一样的,这就是声音
的威力了。
很明显,我被这声音征服了。不过,这声音虽然美妙,但很陌生。连忙请教对方:“你
是谁?”
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是一个烦扰的世界,而声音,是一个最可怕的烦扰源。除了聋子
以外,你的耳朵永远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有老前辈和这位干事的金石之音,也有像老聒
闹树的噪音,像玻璃相划的刺耳之音,也有你东我西的不谐和音。在众多音响中间,还是以
人类自身制造的杂音,最不动听。
特别对我辈普通人来讲,那些恶言恶语,训斥恐吓,大声嚷嚷,颐指气使的声音,要更
难忍受些。
虽然大都接近于屁话,但是,却是具有威力的屁话,有的是你必须听的,有的是你不想
听也得听的,有的是听了,也等于白听,有的不听倒好,听了以后,反而更糟的。诸如此
类,在这种时候,宁可当一名聋子,说不定更幸福一些。因为一天到晚,必须有义务听人放
屁的话,还不如聋了算了呢!即或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不犯什么错误的谆谆教诲,一天二十
四小时唠叨起来,耳朵怪不舒服不说,神经也承受不住的。
“我姓吴,口天吴的吴,我是文化中心的常务干事,李先生,我对你是久仰的啦!”
现在这样那样的中心也太多,自始至终我也没搞清楚,这位吴干事究竟是什么中心?但
他的声音,使你马上相信了他这个中心,不比别的中心差,他就有这股声音的征服力,把你
给镇住了。
我猜想他可能是一位美声唱法的歌唱家,在什么乐团工作,穿燕尾服,打蝴蝶结,唱
《我的太阳》或者《重归苏莲托》的话,一定会产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而且必然
是笑容可掬的,向观众鞠躬谢幕的。
可我想了一回,没有交过这方面的朋友。真抱歉,这一生,粗着嗓子对我喝斥的人太多
了。
这位美妙绝伦的男高音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不认识他,但他知道我,是X老说的。
“谁?”
“就是刚才讲主旋律的X老!”
一听这位刚刚教训主旋律的前辈名字,当然不能怠慢的了。显然吴干事也在场聆听训话
的了。
“X老讲得太好了,太及时了,太切合实际了,太一针见血了,我们好久没有听到这种
声音了……”在电话里,吴干事用那动听的歌喉形容老人家的殷切教诲。
于是我深感“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大道理了。正因为有X老的金嗓子,才会有这样
一位美声唱法为他奔走。他为他冒昧地打搅我,表示抱歉。他说,听X老说,知道我写作,
很忙,就不多耽误我的时间,长话短说,他是受X老所托,希望我能担当这个文化中心的理
事、监事,或是董事之类的职务。
“什么?”我一下子没能明白。
“X老要牵头成立一个文化中心。”
“干什么?”
“其宗旨在于为作家谋利益!李先生,你意下如何?”
“那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既然您叫好,那就说定了,您当仁不让,是这个中心的董事会成员了!”
“不敢,不敢!”我来不及地推辞,因为老人家声音虽好,让我天天听,也受不了的。
“请你告诉X老,我可以效力,名义上就不必了吧?”
“其实吧!”他娓娓动人地说服我:“这是很民间的团体啦!
目的是要联络全世界的华人作家,利用他们的财力物力,办些文化实业,以文养文啊!
目前由于创办伊始,只能白手起家。所以X老说了,大家先赞助一点,等成立起来,开展工
作,我们就可以向海外华人社团募捐啦!那时候,有了经济基础,李先生,我们的理想,是
要帮助作家的啦!譬如出书难,我们中心就义不容辞地负担了。譬如住房难,中心是要盖作
家公寓。还有,譬如出国难,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想到哪里去,招呼一声,走就是了。再譬
如婚丧嫁娶难,生老病死难,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对不对?总而言之,要而言之,前景是非
常光明的,可以这么预测,你现在洒下的每一粒种子,来日会回报你一大抱鲜花的!”
他说得那样好听,就好像那捧着鲜花的美好日子,“英特纳雄耐尔”,马上要实现似
的。
接着,他又说:“其实要求大家的数目不大,X老的意见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理
事嘛,三位数,监事嘛,四位数——”那不用往下问的了,要是进入董事会的话,买路钱至
少得一万元了。
我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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