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了,战时有过一段婚姻。〃停顿了一下,他继续往下讲,〃我们在开罗结的婚。然后我离开,进入沙漠地带,她去科伦坡旅行。时间流逝,我们难得有机会见面。她找到了另外一个男人。过了不久,我也有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会渐行渐远很平常的事情。她想要再婚。1945年的春天,我们在伦敦会面,安排离婚的事,当时的那会儿看来,竟然好像我们本来可以处理好这桩婚姻。那时已经太迟了,和平打消了我们的念头。〃这两年来,他很少想到这些事情。不管怎样,这一切都是那么历历在目,在伦敦度过最后的一天,见律师,一起走过潮湿的公园,最后在租来的房间里做爱。旅馆虽小,口碑甚好,也并没有刁难:他们的护照上仍然是夫妻。他曾经说过,噢,莫伊拉,我们的悲惨的故事。她默默垂泪,不打算改变事态。她拱形的颈部和披散的头发,白昼在湿漉漉的窗户上消逝。婚姻结束了,随着它的记忆、相会,以及战争中的分离,一起蒸发消失了;还有越来越矫揉造作的信件、思虑、亲吻、懊悔。律师费付清了。真正的婚姻,山盟海誓的,只不过存在于那片刻之间。他们坐在租来的床上,为比爱情还要古老的宿命而悲哀。
加德纳说:〃你知道关于我妻子的事吗?〃
利思点点头:〃我失去的与你的无法相比。〃
〃一年了,我都不知道。直到他们在集中营里奚落我才知道。〃
他的日本太太试图到狱中去陪伴他,当局宣布剥夺她一切财产,她的父母与她断绝了关系。1943年,她自杀了。加德纳说:〃她死的当天设法把我早期的一些书送去妥善保管,那些书从我们第一次相识的时候就有。这就是她留下的所有财产,我可怜的姑娘。〃他说,〃你不断地回忆起这些事情。你不可能把它们封闭起来,就像封闭遭到毁坏的轮船的隔水舱一样,仅仅让轮船继续前进,或者至少漂浮在水面上。〃他说,〃这种生存的困境。〃
〃人们继续战斗的一个原因,就是它看似简单易做。〃
〃你已经那么干过,知道得更清楚,并且还年轻。经验将改造你,更多的事情将会因为你而发生。大量的死亡之后,生活也许会作为一种意想不到的事而到来。〃
他在指爱情,利思宽容地想。有时他自己也想到同样的事情,带着同样的宽容。晚间消磨过去,加德纳越来越衰弱。他们彻夜长谈,就共同知道的亚洲的故事进行讨论。那些事渐渐被忘却,他不可能再记起他已赋予它们的重要性。
加德纳说:〃我的房间里有两把椅子。那里会隐秘一点。〃然而,当他们爬楼回到休息室时,他说:〃最好坐一会儿。〃
这又是一个长长的房间,电唱机大声叫着。留下来喝酒的人们孤单、懒散地坐在红椅子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断地旋转,缓慢地、孤独地、陀螺一样越转越慢。
心爱的人儿,万一你要去游荡
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我将始终与你相爱……
利思拉过一张靠墙放的竹子做的无靠背长凳,扶着加德纳坐下。加德纳说:〃都是那些楼梯的缘故。〃
〃我去给你拿一杯喝的来。〃
他端回来一杯白兰地。教授歪在竹凳上:一位苍白无生气的老人。他说道:〃马上就好了。〃他的手指抓不住纸杯。他的脸色和皮肤上的纹路就像放久了的面包。艾尔德瑞德·利思握住他的手,说着〃金杰〃。
金杰说着〃对不起。很遗憾,非常……〃以及〃谢谢所有这一切〃。
利思蹲在沙发旁边。一个戴着红领章的军官走上来,也同样跪下。有人提起沙哑的唱片的唱针,发出又长又尖的声音。
2
晴朗的早晨,利思开着车,和陶尔博特一起进入郁郁葱葱的小山:避开爆炸过的港口码头区,绕过翠绿色的水稻田。他们把吉普车停在一个山嘴上,跳下车来,站在粗硬的草上,眺望大海和岛屿,注视了一会儿那艘正在开走的小小的白色轮船,陈旧、简朴,可形状很好。那艘船,本来是会载着加德纳去香港的,那是他返国旅行的第一段,只是未能成行。据说男人和女人在死亡的时候会恢复年轻,可是加德纳的假牙被拿掉了,他的松弛的下颌永远地合了上去,在他死的那天晚上,显得无限憔悴。开往指定地点的小轮船,全身沐浴着晨辉,在扫雷艇的引导下,沿着蔚蓝色的航道,穿行在岛屿之间。注视着轮船的人,意识到他的靴子下面日本的草地土壤、沙砾,以及附近摇曳的矮小的灌木。还有成簇的野花,红一片,紫一片的,那也许是婆婆纳,或是某种比较奇怪的虎耳草。他意识到痛苦的暂时缓解。
站在远处一片水稻田外侧的田埂上,他的同伴回过头来看着他:一个孤独的人影,戴着一顶圆锥形的草帽,一件红衬衫一直垂到他的膝盖。
年轻的驾驶员趁着这个空隙,在矮树丛后面小了个便。当他们重新开车上路时,利思驾驶着车,陶尔博特说:〃我猜想你没有睡多少觉吧。〃
〃两三个小时。能为他做的事并不多,可怜的人。〃
〃难为你了,一开始就碰上了那种事。〃
〃碰上了死人,你意思是不好的兆头?唉,在那里没有别的人真正知道他是谁。这是另一种战死,推迟了的。〃副作用,后作用。昨天这个时间我还不认识他。今天他已经死了,而我是他惟一的送葬者。
他们颠簸着进入一片树木茂盛的地带。
〃松树,是吗?〃年轻人不感兴趣地问道。
〃这些高的是柏树。松树在那上面,右边。〃
〃我们没学过关于树的知识。在悉尼有桉树和大叶榕。〃金合欢乔木,桃金娘灌木。〃土壤是沙质的。〃他接着说,〃我们听到的更多是关于英国的树,从歌曲里和书本上:《橡树的心》、山毛榉、白桦树。它们是多么的青翠欲滴,在隆冬死一般的沉寂下,它们又那样招摇。似乎比桉树和灌木更引人注目。〃
利思说:〃我的家乡,如果我有一个的话,靠近北海。那里冬天酷冷,狂风刮过,加上雨夹雪。严寒、偏僻。我住的地方,并不是森林地带,虽然也有一片片的树林,但是培植出来的。它有它自己的美。〃
〃那怎么说?〃
〃噢变化着的日光和天空,还有低地。遗世独立的感觉,几乎从陆地分离开来。〃他笑起来,〃离开了家乡,正如我大部分时间那样,我可能变得多愁善感了。〃他注意到,他隔多久才有资格提及家乡:就算我有家乡,我也是大部分时间远离家乡。
布赖恩·陶尔博特说:〃在我定居下来之前,我想要到处游览。〃安置被认为理所当然。安顿下来,安顿下来。老婆和孩子,房子和抵押贷款,草坪和割草机,汽车。〃我假定在这里就是一个开端。〃他并不真正地确信,这些不和谐的情景,以及这些不可理喻的人不知疲倦、缺乏幽默感、孤僻能够符合他的到处游览的愿望。
思考使他变得脆弱。那是澳大利亚人的习惯:无论说出什么不寻常的话来,都会有笑声善意的笑,与善良没有多少关系。你必须留神。可是你有好奇心,都是一样的。因而,利思不见得会占便宜。
〃现在你并不需要通过战争,陶尔博特,来增加见识艰难,也许是这样,但是并非杀戮。直到现在,战争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还是一条出路。〃从军,或是涉足航海。年轻的新兵梦想着变换:征服、掠夺、私通。有些人甚至梦想着知识。血腥的混乱局面和草草掩埋的坟墓,事先是不可想象的。
女人的需求,几乎是不起重要作用的,不过就是找配偶和生孩子。命运一开始就赋予了她们生活的目的。一个女人要是打乱了等级地位,就会被其他的女人排斥。不去摇摇篮却来捣乱。
车轮溅起烂泥和砂砾。劳动的人成双结对或四人一组,经过他们身旁,都在往山下走去,都负着重物;当车子开近时,每一个人都沉默下来,避开这些身着考究军装的无法战胜的陌生人的目光。妇女们包裹在破旧的黑衣服里面,拖着脚步走来,一个背上背着一大捆柴火,另一个弓着腰,背着一个用背带绑着的小孩。
这个男人想着,她们的命运。一个没有理性的字眼。
他说:〃这就是邪恶,陶尔博特。〃
陶尔博特看着路旁。他没有预料到这种争论,无休无止,在事物注定的力量和令人烦恼的人性之间。一旦表现出任何软弱,都会招来他的同伴们开怀大笑让他闭嘴,或许,他们也像他一样感到困惑。然而开车的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戴着他的彩色的绶带和了不起的奖章,是不可能受到指责的。别人告诉陶尔博特,这位勇士虽然受伤并被俘虏,却从监狱里逃出来,再一次投入战斗,参加去年冬天欧洲的战争。因此,他的故事流传开来,不管怎么说,有些成分显然是真实的。你能够理解直截了当的事情。
〃你说外国话,长官。〃
〃才刚起步。我说的是汉语,在中国我是个小学生。在这里,我需要一位教师。〃那天早晨在吴市,他拜访了加德纳推荐的指导教师。
陶尔博特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放在他的膝盖上,年轻的手,表面上没有经脉突起,宽大、灵活,不是太能干,长得不错的指甲。他拿它们来与他的同伴的那双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相比较:古铜色,那是肯定的,手掌很阔,手指很长,正如其人,经验丰富。顺着这些印象,布赖恩很想问,你有妻子、情人吗?但是忍住了。
利思说:〃那位教师,今天早晨你看见他了,年纪很大,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如果我要组织一个小班跟随他学习取决于我能在这里发现什么你想参加吗?一星期几个小时;我会让课程适合你的能力,我想我能够做到那一点。〃
真让人受不了,好像是要你接受挑战。布赖恩闪烁其词,说:〃可是你你早已学到一半了。你知道的很多。〃
〃我会更频繁地与他见面,他大概会上我这儿来。根据你的情况,是要分开来教的,跟你的几个同伴一起,假如他们愿意加入的话。那就要到下面去,在吴市,靠近你的营房。〃利思说,〃仔细考虑考虑。〃
小伙子一时的念头是想退缩。太稀奇了,太麻烦了。你鄙视日本佬,你嘲笑和杀死他们。他们的行为就像野兽。你没有学过他们的语言。你没有学习过任何语言,甚至你自己的。他在学校里曾经学过一点法文,必修的:我叫布赖恩。给我吃。我出生在澳大利亚。给我喝。((这四句话是用法语说的。))抵达吴市时,发给他一本日语常用语手册,专为占领军编纂的;可是却用不着。〃好吧,谢谢。好吧,是啊,我会考虑的。会让你知道。〃
他能想象得到他的伙伴们表示反对的喊叫声。不过他知道,面对他们,他将会为这个想法而辩护。
他问道:〃哎这会要多少?……〃
〃那由我来负责,不会要很多的。〃利思想起那位教师,生活十分拮据。
〃那么,你来作东?〃
〃我作东。〃
他们继续开车向前,并不怎么感到满足。再开一两英里,他们就要到了。
德雷斯高尔准将从池塘边走来。德雷斯高尔年轻时是个运动员,至今依旧保持过去的紧张状态,圆滚滚的身材,对抗每一个挑战。他的身体湿淋淋的,几乎赤裸,一条条地布满了过去的英勇业绩的痕迹,肌肉和筋脉凸现出来,就像一棵老树的根树干一样的脖子,由于苍白的皱褶而显得干枯,加深了这一印象。头上、胸部、四肢上,拳曲的毛发是灰白的。
德雷斯高尔高声叫着,〃丹契〃大声地,虽然穿着军装的部下就在他的旁边。丹契,一个小个儿,早已经牢牢记住艾尔德瑞德·利思的来临。丹契在德雷斯高尔的耳边咕噜着,他的眼光却在小路的石头和被踩平了的土地上,在一簇簇的杜鹃花中,在树林里的一栋尼生式活动房屋上游移不定。接下来他们相识的几个月中,丹契上尉从来也没有正视过利思少校。
德雷斯高尔站着。〃一动不动〃这一说法大概就是源自于他。德雷斯高尔说:〃淡水。〃当利思走近时,他开始用毛巾擦干身子,生气勃勃地梳刷着胸口和头上缠结的毛发。〃永远不要喝它。永远不要想我会在里面游泳。〃嘴里喷着粗气并且吐着唾液。兴奋的眉毛下,是带有怒意的目光。〃不管怎样,要胜过他们热烘烘的澡堂。〃他告诉利思,〃在澳大利亚,我们有海洋。〃
利思赞同。〃非常幸运。〃
〃那里太好了。〃他把脸埋在毛巾粗糙的条纹上,双手按着眼睛。〃世界上最幸运的。〃两人向前走去。丹契,一个面色灰黄的幽灵,跟在后面,一路咳嗽着。〃你是利思,是吧。你刚好赶上吃午饭。〃他说,〃我们不等人的。〃
利思瞧着树林中的一座房子:很显然,这就是加德纳曾经赞美过的房子。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德雷斯高尔这一家人,加德纳对于他们具有一种斗争的意识,还有冲动的反感,这让他不解。现在看见这座房子,应该很愉快,同时他发现,眼前出现一个被围起来的花园:一小块鹅卵石的平地,里面有个穿黑衣的男人在工作,用一把带长柄的刷子,画着同心图样。
他们站在很不起眼的门口。
〃你已经看过你住的地方了。〃
〃是的。〃
〃我们立刻就把那些胶合板的东西建造起来了。到那里去要走一些路,但已经很安逸了。有时我们用这个地方作食堂。有点地方色彩。我们很好客。〃德雷斯高尔突然停住,大声叫道,〃梅尔芭!到这里来。〃
他的太太,穿着红色的人造丝衣服,走过来。
德雷斯高尔夫人不过中等身材,她的大而强有力的脑袋、威武的双肩,给人制造出一种个儿很高的错觉,蓬松的白发朝上梳着,加深了这种错觉。眼镜后面,厚厚的镜片中央,眼睛闪闪发光,细小,有生气,像大理石一般。利思走上去,伸出手来,她对他说:〃我很替你难受。〃声音尖尖的,活泼中透着虚伪。〃在这么一个湿热的天到达。我们正要进餐。我们放进了一张很合适的餐桌,我们不在地板上吃饭。不过我猜想你喜欢日本人的东西。〃
〃我没有什么偏爱。〃
〃我自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受到她的影响,利思等待着领教她的厉害。德雷斯高尔自己,虽然保持着受过训练的好战性,外表上却显得有些失落。他们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