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起他的行李袋扔到石板上,跳上岸边潮湿的礁石,挥手让船离去。在铺筑过的崖边站了一刻,几乎没有思考;只是呼吸着夜的气息,以及它漫延开来的黑色。
室内,一个门厅的地面是含砂的水磨石,带有烛火的烧痕,它的横梁和楣梁非常漂亮。另一个更加巨大的阶梯上,回响着西方人的靴子声和说话声,年轻的西方妇女的高音调的谈话或柔声或叫嚷,令人惊讶,因为好多个月来都没有听见过了。穿着军装的男人和女人,全都是西方人,走上去走下来:朝气蓬勃,然而不是十分有目的,还没有为和平做好准备。他们匆匆看一眼这个楼梯上的新人。女人们注意到一个耐看的男人。
他登记报到以后,被领到一个高而窄的房间内,那里有一张部队的行军床、一条毛毯和一把不结实的椅子。小房间具有半吊子西方特色:尺寸、门、窗,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日本设计者盲目地采用的。高高的窗户面对电梯通道。一个电灯泡吊着。利思惟一熟悉的是那个沉重的帆布袋,他坐在床上,它就在他的脚旁,带着它陈旧而负重的友情,就像浑身斑斑点点的一条老狗:圆筒筒的身躯,顺从听话。
扔了几件东西在椅子上,关上冰凉的电梯通道那一面的百叶窗,利思又出去了。在一个办公室里,他发现了一位澳大利亚妇女,四十多岁,身材已走了样,喜欢说话;性情温和,就像她的咖啡色的毛料衣服。他求见加德纳教授。
〃他已经去休息了。〃似乎加德纳是一只栖息的鸟,或是已经死了。〃他和医生们在一起,去睡个午觉。他并不年轻了,你知道,又经历过战火。〃
〃我可以留一张便条吗?〃利思拿出一张纸条,写好并折叠起来。忍不住问道,〃那么,你是军人吗?〃
〃噢,军人的妻子,只是帮帮忙。〃与这个英勇的男子一起,她变得调皮起来。〃丈夫是通信兵。我上个星期才来到这里。我们有一百个妻子在一条小轮船上,一路上从悉尼来到吴市,五个星期没有停过。唔,我们确实停靠在新几内亚码头,不过只是为了加水,没有上岸……噢,太棒了,我的第一个假期。在我们的客舱里用早茶,中国的侍者,洗好的衣物。噢,那些小得可怜的岛,还有大海。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只要防止小孩从船上落水就行了。〃她继续聊下去,五个星期没有停过。〃有些女人四年没有见到他们的男人了。丈夫参军打仗时结的婚。在船上,高级船员们开始喜欢上我们。一个小姑娘〃
利思递过他的便条。
〃原来你是一位少校,那么,利思少校。他已经盼你几天了。非常迫切。〃她的眼光扫向作为官衔标志的一英寸左右的红色镶边。〃他会下来吃晚餐。他们想要你顺便去一下指挥部。〃她觉得他的眼睛,怎么说呢,漂亮。
一个手工制作的箭头指引他到行政部门。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卡其布的士兵,年纪与他差不多大,正在一台老古董的打字机上用食指打字,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威尔斯上士,从巴拉腊特来的,说:〃你根本没有取你的钥匙。〃递过来拴在一根带子上的钥匙,〃我们没见到你的身份证。〃
证件被检查了。〃是呀,他们告诉我们留心等着你。你自己有一个房间。〃对方的语调里透露出不耐烦:这里没有你们英国人装腔作势的地方。
〃没有关系,我不过在这里住一夜。〃
〃啊,房间在那里,你进去过了,是不是?〃快速翻阅着证件,有些是中文的。〃我们应该怎样弄懂这个?〃
〃译文附在那里。〃
〃这是什么,日文?〃
〃不是。我在中国待了两年。〃
〃欢迎回到文明世界。你必须签字拿钥匙。离开时要把它交回来。食堂在二楼,你会听见铃声。还有,到休息室里拿饮料。〃
走下楼梯时,利思在楼梯平台上闻到一股医院的气味后方的军队医院,按照医院的规矩,消毒液和消毒肥皂的味道是很平常的。相比之下,战地医院弥漫着浓烈的死亡的味道:流出的肠子和化脓的血水发出的恶臭,痛苦、恐怖、腐烂的恶臭。他自己的骇人的伤口,留下一道又长又宽的疤痕,顺着他的左边身子往下,正在退色,那是在去年秋天的战争中留下的,被授予奖章一年以后。早些时候在突尼西亚,他被击中了同一边身体,只差一点就打中心和肺。〃你这个幸运的家伙。〃敷裹伤口的军医说,似乎在发牢骚。伤员说:〃该死的运气。〃医生脸色阴郁地说:〃你还活着,是不是?你不可能拥有一切。〃
战争是过去了,他想,他是幸运的。已经得到了很多,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拥有一切。
又长又窄的休息室,以前也许是宿舍。里面四散着一些朱红色的人造皮椅子,一个临时凑成的酒吧,搁在房间远处尽头的台架上。二十来个军人和十来个护士站在那里,在一片烟雾笼罩之下谈话、发笑和调情;烟灰从手指间落下,酒从纸杯里洒出来。桌子上排列着酒瓶,胡乱放着些坚果和土豆片。男人们都不同程度地醉了。年轻的妇女们为了晚上的聚会,松开按照规定梳理的头发。她们有些很俊俏,把军装换成了彩色的女装;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炮铜制成的手镯,黑色和金黄色。这些手镯是日本的小贩用打仗时落下的碎片临时制成的,在城市的一片废墟的街道上,卖给那些征服者们。两三个姑娘伴随着想象中的音乐,旋转和扭动,与此同时,一个士兵跪在她们的脚下,正在一团纠结的电线中安装一架电唱机。
1947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发生在濑户内海的一个叫江田岛上的事情,对于那些以后也许会回想起它的人,那就是故事发生的背景。
利思走进去,停下来,再一次被年轻的西方妇女的风采和语音,及其自然的表现所打动。
一个孤独年老的男人,穿着浅色的衣服,茫然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除了平民生活以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归属:虚弱、憔悴、瘦小,他看上去谦恭有礼。一身皱巴巴的亚麻布衣服,一副被压垮了的样子。
附近的一位青年军官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利思。〃不管怎样,我正好要走了。〃
他们谢了他。加德纳与利思握手。〃今晚我看见你上楼去的。我是根据你的信件把你认出来的。〃
利思想,这是一个女人或许会使用的言辞。〃我都担心自己到不了这里。处处都被耽搁。〃
〃早晨我要起航。我们拥有今晚,今夜。〃这些言辞,也挺不合适,像情人似的。他们坐下,一时无从开口而沉默不语。
加德纳苍白的脸色表明了三年九个月牢狱生活的残酷。他的手就像一只瓷质的骨头爪子。浅绿色的眼睛,对于他的健康状况来说,有点过于明亮了。利思听说,他最多还能活几个月,一切希望都没有了。他的衰老超过了他的年龄,他才六十一岁。
小伙子和姑娘们旋转着从房间的尽头朝他们扫视过来。加德纳说:〃这里的人们热切地等待你的到来。〃
〃出于好奇心。〃
〃一位名人。〃加德纳毫不吝啬使用这个字眼,这是在他远离社会生活的期间极流行的一种说法。〃算了,我们两人都以某种方式经受过所有的这一切。结果,除了其他的情况之外,我还得了结核病。他们给我一种从美国弄来的新药,它只会制造麻烦。他们说,副作用。副作用,后作用。就像这样把我送回不列颠。遣返回国。返国。可是我的国土永远是在这里。〃
他的父母是研究东方问题的专家,很久以前就在日本定居。他的父亲出生在不来梅,曾经在英国的大学教书,成为英国公民。一战期间,他的名字由盖特纳变得英语化。就在1941年最短的那一天,日本政府提出,给予这个家庭的惟一的儿子德意日轴心国的庇护,建议并要求恢复他的德国后裔的身份。他却相反地选择了监狱。
〃你叫我金杰好了。我们可没时间来分上下级。金杰。我从前有头发,红色的。〃
电唱机突然唱起来:
嘿…嘿─嘿,哈罗,杰克
嘿─嘿─嘿,刚从前线归来
啊,嘿─嘿─嘿,
让咱们聊聊天儿,
讲讲日本人的事?
嘿─嘿─嘿,还没有听说过?
嘿─嘿─嘿,知道了
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告诉我,
烟雾弥漫,笼罩着东京。
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跟着音乐拍手歌唱。
我的朋友驾着B-29轰炸机,
又扔下一批幸运炸弹。
飞走时听见他说,
嘿─嘿─嘿,哈哈!
加德纳教授低声哼唱着什么,不是什么歌的曲调。〃我们也许要走下去吃晚餐。下一层楼。食物真难吃。我用餐时的习惯举止很差。我得了这种颤抖的毛病毫无疑问,你已经注意到了。一战时就有了,不过现在更明显。药的作用,后作用。你不介意我们走慢一点吧,楼梯简直是我的噩梦。〃
利思扶着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把骨头。
他们坐在一张长桌子旁边,日本人端上来罐装的食物。那里就像学生食堂一样,人们大声嚷嚷,抽着烟,啤酒和烈酒一瓶瓶地摆着。医生和护士,还有穿着晨衣的病人们跟加德纳打招呼。
〃有礼貌的人,可是这个地方很简陋。和平来得出其不意。〃
〃我明天要去见指挥官。我必须搬进他的住所一套住宅,是在山上吗?我被分配住在那里。〃
加德纳挣扎着。〃我的牙齿真是要命,他们给我装的这些新牙齿。在战俘集中营里,我自己的牙齿不是被敲掉,就是没用了。请不要介意我。在山上,是的。中心的房屋是很整洁的,要知道,不像这里。那地方本身就在林子里,十分漂亮。那里有一个小溪谷,深得就像一个山丘,有一股山上流下的水流和一个寺院。海军军官学校,也就是这里的这座楼房,创建于三十年代,山上的房屋是海军司令的别墅。现在,是的,它属于德雷斯高尔和他的手下。他们抛弃了预制装配式房屋、尼生式活动房屋那一类的东西,十有八九你会住进这类房子里。〃
〃我需要地方能摊开我的书信文件。〃
不过加德纳正在仔细思考那幢日本的房屋。〃是呀,很好的地方。它在某种保护之下或者别的什么。他们只是用它来宴饮。现在,它是德雷斯高尔那伙人的。德雷斯高尔准将。〃
〃他是个医生吗?〃
〃医院的行政长官。我相信他是个合格的医生。〃
〃那么是个合格的人吗?〃
他做了一个轻微的姿势。〃他们不讨人喜欢,德雷斯高尔和他的夫人。德雷斯高尔容易生气。受到过伤害,你知道,没有信心。酒喝得相当多,大声咆哮,唐突无礼。当然人们不喜欢这样。访问者被送到那儿,著名的访问者,诸如此类的人。美国人不是很多,美国人在吴市有他们的基地,还有整个日本供他们消遣。英国人,更确切地说,像你,或是澳大利亚人,像德雷斯高尔科学家、历史学家、新闻工作者。是广岛吸引了他们。他们来视察遗址,待几天,在山上睡觉。我可以告诉你,很潮湿。〃
一个纤弱的日本人在收掉脏盘子,换上干净的:从新大陆运来的色彩柔和的塑料盘子,有着特有的颜色粉红、黄色、粉蓝在它们被小心地分送时,咔哒作响。收放盘子的人沉默无言,低垂着眼睛。
利思叹息:〃在这样一种家庭中生活几个星期。〃他想,现在他们也许可以开诚布公地交谈了。加德纳自己戴上一副钢框的眼镜,准备就绪。
〃你并不会久留。不过,警告你,他太太说了算。一位结了婚的女儿刚走,去了火奴鲁鲁算你来的是时候。两个年幼的孩子已经来了,一对奇怪的小人儿男孩显然病得很重,女孩是个古怪精灵的美人鱼。我看见他们一起大笑,在那个地方仅有的笑声。至于德雷斯高尔自己他属于那种一时得势的人。在日本,他们很有权力。〃
利思对这样详细描述毫不相干的德雷斯高尔感到诧异。〃难道他们对我也有什么权力不成?〃
〃是啊。〃加德纳微笑着。〃我想你能够照看好自己。〃
利思脸红了,害怕被误解为婉转提及奖章。
他们仰身靠向后面,过于礼貌,以至于没有被觉察到正在互相仔细打量对方。加德纳眼中所见的是一个阅历丰富的男人,三十几岁,惹人注目的体型、额头、嘴巴、双手:一切据说是要紧的部位。自尊,或是缄默,也许仅仅是由于孤独所致。他眼前是一个长期独处的男人。
他继续说下去,〃是呀,你很清白,又有证明自己英勇的东西。〃
〃很多人更英勇。你自己就是。〃
教授用赛璐珞的勺子挖着松软的布丁。
〃你有奖章来证明。虽然我推测,你对奖章已经腻味透了。〃
利思点点头。〃不过我认为,这种勇气将会失去它的魅力。年轻人正在逃避军功章。如果我们活得够长久的话,这些奖章可能会被视为牵累。〃
〃不要贬低它。你自己就是年轻人。〃加德纳说,〃这真令人作呕,〃指布丁,〃总有人一定要与希特勒作斗争。1940年,我得知他们要作战的时候,自己曾经想回去参战。然而从伦敦来的一个神秘的家伙来见我,说我留在这儿对他们更加有用。好了,你看见了那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但是你,你正在开始你的第九条命。〃
〃在某些国家,猫只允许有七条命。〃利思唐突地说,〃我有这么多的问题要问,真怕累着了你。首先,我需要一位私人教师。〃
加德纳在亚麻布衣服的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这件事看来好像有可能。他是一位图书管理员,应该能胜任。他有美国人发给的执照。没有执照,就什么都不能干。〃
〃那么我找到私人教师了。在东京,我并未指望遇见〃
〃一个独裁政权?〃
〃而且身处战败者中间。在指挥部接待我的是一位严格执行规章制度的小军官,歇斯底里,自以为是。他告诉我,最后一个外国访问者碰上了他,被命令卷铺盖滚蛋。他说,〃我们偷了他的护照〃。〃
〃只要在那里待一会儿,你就像置身于哈伦·赖世德的宫廷。〃加德纳问,〃你结婚了吗?〃
〃离婚了,战时有过一段婚姻。〃停顿了一下,他继续往下讲,〃我们在开罗结的婚。然后我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