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的一枝树杈上,挂着一个男孩的尸体。这是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子。尖树杈穿透了他的肚子,他的两只小手搭拉着,头垂了下来。血染红了枣树,又流到地上。周围的房屋都倒塌了。木梁垂下来还在吐着火舌。
有的窗户还在喷吐着火焰。
李铁急忙跑过去把女孩抱起来,女孩抽抽答答地哭着。李铁给女孩擦了一把眼泪,用脸偎着她的小脸,眼里含着泪水,闪着怒火,抬头向周围望着。萧金他们愤怒地提着手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一个队员想从枣树上往下弄那男孩的尸体,李铁喝道:
“别动!就那样,叫人们都看看吧!”
这个队员忍不住蹲下捂着脸哭起来。李铁一把拉起他来,向队员们叫道:
“同志们!哭什么!走!要不报这个仇,咱们还有什么脸活着!”
“一定要报仇!”队员们一起吼叫起来。
李铁找到了几个活下来的人,把孩子交给他们,叫他们好好抚养。他立刻写了信派队员向许凤汇报,一面派武小龙去侦察郭店据点王金庆活动的情况。为了保密,李铁带队员到别的村吃了顿饭,就悄悄地转移到野外一个坟地来。李铁和队员们坐在坟圈里边的草地上,谁也睡不着,睁着眼睛静静地思索着,等待着。约有半夜了,给许凤送信的队员带着胡文玉来了。李铁默默地和他握了手,拉着他一块儿坐在一堆干草上。透过树叶,看着那青幽幽的天空,李铁不想说话。血、火、尸体、孩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他心里像埋着一万斤黄色炸药,闷得要死。一个蚂蚱跳在李铁的手臂上,李铁一下就把它捏了个稀烂。
胡文玉说话了:“潘书记和许凤同志一起谈了两天工作,临走时对你很不放心。所以许凤同志和潘书记叫我来找你谈谈。”
“什么事?”李铁吸着烟,心里不耐烦,但忍着不发作。他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但仍抱着希望,这样探问一句。
“为了使武装斗争和革命的两面政策、瓦解敌伪军的工作能够很好结合起来,潘林同志交代了,等他开会回来,好好研究一下,订出一个统一的行动计划再打。”接着,又讲了很长很长的一番道理。李铁竭力耐住性子听着,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李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啦。哎!听说你又要回县委去工作了?”
“是的。县委宣传部现在没有人了!”
李铁听着胡文玉的快活语调,不由抬头看了看他那因得意微笑而露出的白牙。
“希望你常到咱们这区来。”
“恐怕少来不了。”
“你和许凤同志还是好好谈谈。”李铁爽直地说:“同志之间难免有分歧,只要谈清楚,也就没有什么了。我是希望你们能把关系搞好!”
胡文玉叹口气道:“是啊!我得到了不少教训。所以我劝你也小心点,不然对自己的前途是不利的。”
李铁听了,忍不住又泛起了厌恶,使劲用鼻子喷了一股子闷气出来。
说完了话,李铁就叫队员送胡文玉走了。
直等到朝霞红过,太阳爬上树梢,武小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从据点内线那里了解到,王金庆今天上午要带着他的一个特务中队到枣园去。听说因为这次抢粮有功,已经给他颁发奖金奖状。这一次整个特务中队的人都有奖赏。桃庄惨案就是这个中队和鬼子们一起干的。这个中队全是一色的日式装备,共有九挺轻机枪,打起仗来非常凶悍,都是死心塌地的汉奸。
李铁听了这个情况,决定打一下伏击。萧金在旁边小声说:“潘林同志不是叫研究以后再打吗?”李铁一挥手说:“算了吧!机会不能错过,打了再说!”
李铁就把队员召集起来,进行动员:
“同志们!如果让王金庆这个刽子手在我们面前平安无事地过去,我们还有脸见桃庄的父老吗?同志们,你们说打不打?”
“打,坚决打!”队员们激动地小声叫起来。
李铁命令:“准备行动!不打死王金庆不回去!”
李铁立刻作了战斗部署,又派武小龙带人出去侦察。看看天快近午,阳光灼热,更加无半点风丝,蒸得人两鬓汗流。庄稼地里,一片烦人的蝈蝈叫声。李铁坐在地里一棵小柳树下,焦躁地望着。萧金在旁边,踮起脚尖,瞭望着说:“这时候还不来,恐怕没有希望了。”
李铁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只见武小龙、陈东风持着枪押着一个戴洋草帽、穿灰绸衫的白胖男人走来。那男人走到跟前,脱下帽子,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连声说:
“队长,队长,我不是混官事的。我是正经买卖人,桃庄是我老家。我,我是回家看望老娘。请队下收下,收下这点钱,放我走吧!真的!我是……”白胖男人说着不敢直起身子来,只往上翻着眼珠朝李铁脸上看。突然,他一下直起腰来叫道:
“你是铁柱子表弟吧?”
李铁也忙过去扶住他说:“你是金声哥,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呀?”说着一摆手叫武小龙、陈东风他们走了。
白胖男人急速地把钞票掖起来,伸出肥白滚圆的手指,轻轻地弹着衣袖上李铁扶过的地方,胖的似乎有点肿的嘴唇噗噗地吹着上边的土。好容易弄完了,这才亮相一般伸伸膀臂,拿出烟盒来,自己先叼上一支香烟吸着,随手把烟盒递给李铁,好像立刻尊严起来的长辈似地嘿嘿地笑着:
“来,表弟,尝尝咱这烟!嗯,吸一支!”
李铁的眼光像锥子似的刺了他一下,一摆手拒绝了。白胖男人洋洋自得地吸着烟,看着李铁穿一身破衣裳,挽着裤管的腿上沾着泥土,头上毛发蓬蓬,脸上挂着一道道泥汗,摇了摇头说:“唉,表弟,我说的对不对可别在意。人家跟你在一起学徒的师兄弟,可都抖起来了。人家金祥当了经理,娶了两房姨太太。可你呢,看你闹的,嘿!”说着凑近李铁耳边小声说:“你要有心回天津,我带你去,省得干这玩意儿,叫人家追的没处落脚。”
李铁冷笑一声问道:“表哥干什么事哪?”
金声笑得当当地说:“小意思,当副经理,在顺发号,知道吧?你要在外边混到现在,也错不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那时候你多聪明啊!”
李铁也回忆起了小时候一起玩的金声哥。冬天一起在河里滑冰,夏天一起在河里游泳,他是那么单纯可爱,喜欢一起打抱不平。那年麦收时节,财主袁家三少爷打着洋伞,挎着手枪,穿着雪白的绸衫,辱骂鞭打着拾麦穗的姑娘们,自己向金声哥递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一下把三少爷抱住滚到滹沱河里去了。可是眼前的金声,变成了这么个家伙。刚要说话,武小龙、陈东风他们几个人呼哧呼哧地跑回来,面带惊喜地说:“队长,这一回郭店的特务队真来啦!”
李铁立刻精神抖擞地立起来问道:“多少人?”
“六十多个!”
李铁拔出驳壳枪,双眉一竖,命令:“干!萧金你带上三个人迂回到敌人后边,我和小武子几个在前边截击。听我们打枪,你们就从后边打击敌人。一定要猛打猛冲,别让敌人还手!”
“是!”萧金带着三个队员,钻进庄稼地跑了。“我怎么办,表弟?”白胖子一听要打仗,吓的发着抖,弯着腰问。
“你躲在这儿别动!”李铁说了,带着武小龙他们,提着枪穿着玉米地疾速地向公路边跃进。白胖子吓的撅着屁股爬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坑里,一动也不敢动。
一人敌人顺着公路,大摇大摆地走来。头前是铁杆汉奸王金庆,骑着一匹大白马,洋洋自得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和后面枣红马上的汉奸说着什么。李铁掩在一棵树后,瞄得准准地。枪声一响,王金庆的马给打倒了,王金庆摔在地上,正要拔抢爬起来抵抗,刘满仓一个箭步跳上去,压在他身上,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拧,一面用膝盖抵着他的脊梁,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往地上磕,磕一下,骂一声:“狗汉奸,你再跑!你再跑!”王金庆一面“啊呀”乱叫,一面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刘满仓磕得越凶,一会儿就磕昏过去了。
王金庆一落马,汉奸队伍就乱了。李铁把驳壳枪一挥,带队员冲了上去。李铁手疾眼快,两支枪前后左右,指着的死,点着的亡,在飞啸的弹雨中,横冲直闯,打得敌人蒙头转向。李铁一看,队员们都在拼命厮杀。他明白,由于吃不饱,多数队员体力不济,如果稍一耽搁,敌人一组织起来,自己就有被消灭的危险。一扭头看见一个敌人正在土坡上架着机枪,李铁跑过去狠狠一脚踢在敌人脸上,敌人哎哟一声滚倒下去。李铁把机枪一端,大吼一声,向敌人猛扫过去。队员们趁着这股势,都跳起来向敌人冲击。敌人被条得落花流水,完全溃乱了。在部分敌人惊慌地抱头鼠窜,向郭店方向跑去。队员们从四面端着枪把剩下的敌人包围在公路上了。李铁看见队员们身上的血,就仿佛又看见了那哭娘的孩子、尸体、烧着的火……就是这些刽子手们把孩子穿在树上的!他气得眼睛冒火,心里就像地雷爆炸了,一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勾机枪向那些野兽扫射过去。正打得带劲,萧金急忙跑过来一把拉住,叫道:“快撤!听着是枣园敌人增援上来了!”
李铁立刻把队员集合起来。一检查,幸好没有重伤号。李铁立刻叫队员们扛了新缴获的一挺机枪,每个人背了两支步枪,披上子弹带,余下的枪摘下枪栓,叫俘虏背了,押着王金庆和另外四个俘虏,迅速往下撤。
李铁带着队伍,穿过高粱地小路跑着。
李铁这时力气用尽,只觉两腿有千斤重,只是由一颗顽强的决心,支持着双腿向前迈动着,心里光怕又遇上敌人。这时,听着后边枪声响起来,一定是枣园的敌人追上来了。
八、奇怪的沉默
胡文玉从李铁那儿回来,陷入了痛苦的内心矛盾里。听到潘林说准备请示地委,调他到县委机关去做领导工作,又见许凤对自己那么热情,主动找自己研究工作,他就好像在闷人的黑夜看到了明灯,一系列的幻想跟着出现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工作的确有成绩,踏踏实实的整顿了几个村的工作。许凤和县委都很满意。只要那个问题不被县委发觉,一定会当县委宣传部长,甚至提拔为副书记,因为自己的确比别人能干,而且周明的身体,看来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这样,自己必然会受到重用。和许凤的爱情,经过波折,也会日益巩固。甚至结婚也是有把握的。因为,经过自己的观察,许凤和李铁的关系只是同志关系,李铁向许凤求爱是没影的事。在这一点上,李铁的为人是值得钦佩的。而许凤对自己也一如既往,没有决裂之意。他又几次向许凤沉痛地检讨了自己对她的误会和忌妒心情。许凤虽批评了他,但对他更为关心,他觉着两人的关系还是亲切的。他这样越往好处想,就越害怕赵青和小鸾。怕他们揭他的底。如果一揭露,那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会不会揭露呢?如果自己坚决抛弃小鸾,引起赵青的不满,那被揭露是完全可能的。怎么办呢?真恨不得赵青和小鸾死了才痛快。起码得先把赵青弄走,最好调到路西去……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赵青来了,说要和他一起去汇报工作。胡文玉心里有鬼,不愿和他在一块,可是他找上门来了,又没办法摆脱,只好装做十分热情的样子,拣些琐碎的事谈起来。赵青却不理会他这一套,单刀直入地跟他说:
“谁叫你自己去惹小鸾,现在她非要和你结婚不可,否则,她就要去找许凤同志。你看怎么办吧!”他叹了口气,又责备道:“你真是自作自受,太不谨慎了。”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也只有你才能帮助我。”胡文玉带着哀求的声调,“我不说你也明白。”
“可是,我只能尽我的力量做。为了一个同志的前途和幸福嘛!我可以慢慢说服小鸾,叫她另找对象。你能不能和许凤恢复过去的关系,那就得看你自己的了。你用不着担心。我是恨不得让你当了县委书记才好。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讲你的什么话。”说完又叹了口气,拍了拍胡文玉的肩膀,就走了。
胡文玉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夜找到小鸾,千方百计,总算把小鸾稳住了。特别使胡文玉高兴的是,小鸾竟被他说服,放弃了和他结婚的要求。不过她提出两个条件,要胡文玉秘密地继续保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设法调她到县政府去工作,胡文玉也只好答应下来。
经过他添枝添叶地在潘林面前夸奖小鸾如何进步,又赶上县委决定出版党内小报,急需刻写员,把县政府搞刻写的一个党员调了去,于是调小鸾到县政府去刻蜡纸的事被批准了。胡文玉迫不及待地去通知了小鸾。小鸾自是万分高兴。
这天胡文玉回到许凤那里,已近黄昏时分。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心事,暗暗对自己满意起来,到底是有办法,什么复杂的情况都对付得了。他一边想着,走进许凤住的院子。只见郎小玉正坐在长满红枣的枣树底下看书哩。一见他进来,便笑容满面地立起来,伸臂打了个舒展,随后做着舞蹈的姿势,嘴里小声哼着舞曲。看他那样子简直乐坏了。
“你干么那么乐?”胡文玉眉毛一扬,拉着他的手问。
郎小玉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乐?”
“小玉,你这些日子不想我?”
“想啊!怎么不想!”
“跟我到县委工作好不好?你还给我当通讯员,咱俩一块儿,到处走走。”胡文玉说着也高兴起来。
“行啊!跟许政委、李队长说说吧!哎!你还接着教我学文化吧!”
“那当然啦,非叫你达到高中程度不可!”
郎小玉乐得一跳,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枣子递给胡文玉。
胡文玉问道:“你天天这么高兴,尽想些什么?”
“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懂。
胡文玉又问道:“你想过学好文化,对个人前途会有什么影响吗?”
郎小玉摇摇头:“没有!”
“你想搞恋爱了没有?”
“没有!”
“你想将来当什么干部了没有?”
“没有!”
胡文玉笑着弹了郎小玉的脑门一下说:“空壳,什么也不想!”
郎小玉也笑了:“不想!谁有工夫想那个!”
“那你哪来的那么多快乐呀,嗯?”胡文玉怀疑起来,这个十六岁的小青年跟了自己一年多,竟没有发现他是这么个人。哼!机灵鬼!他一定在骗人。
郎小玉望着天空,两手一挥,兴高采烈地说:“为什么不乐呀?咱们胜利了,将来,我可以走遍天下,不论到哪儿,都不用害怕,不用发愁。到处都是拖拉机,水电站,很大很新的工厂。你可以任意唱歌、学习、劳动……有这样的一天,干么不乐呀!”他笑着,跳着,打着拍子。挂在身后的驳壳枪拍得他的屁股啪啪地直响。
“好像江丽同志给你们上过课吧?”胡文玉听出来这完全是江丽那一套。
“是啊!”郎小玉高兴地说,“她讲得可真好极了!”
“唉!真是孩子气!”胡文玉摇摇头向屋里走去。
许凤正在屋里和秀芬、小曼研究几个村的妇女工作,见胡文玉进来,秀芬、小曼相视一笑。小曼用手指弹了一下秀芬的胳膊肘说:
“走!院里换换空气去!”说着跳下炕来,冬冬地跑出去了。
院里立刻发出了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