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说:“你又能干又有文化,赵青为什么不叫你出来参加革命工作呀?”
寒露说:“他呀,他根本就不想叫我出去。”
小曼急问道:“为什么?”
寒露说:“猜不透,反正总有说词,什么爹娘啦,家业啦……”
秀芬哼了一声说:“家业,希罕什么家业?不管有多少阻碍,参加革命反正是在自己!”
寒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凤听着心里奇怪起来,赵青怎么有这种思想。姑娘们渐渐地都睡着了。许凤还在睁着眼睛深思着,前前后后几十个问题一齐涌上心头。怎么着才能把工作领导好呢?她感到心里空虚地摸不着底。怎么也睡不着了,便悄悄地起来,下炕点上灯,从文件包里拿出一本书,用心地读起来。一面读着,许凤嗯了一声,心里说:我们不应该这样被动地应付敌人的清剿,敌人正是要迫使我们去走这条路。当我们只顾保存自己的时候,敌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光我们的粮食,顺利地建立起他们的统治。接着就会使我们和群众处在饥饿的境地,使我们无法支持下去。“怎么办?”她沉思着,不觉说出声来,“……对!我们要迫使敌人走另一条路,我们要指挥他们!”许凤果断地一挥手。
“指挥敌人?”江丽、秀芬同时抬起头来,眨着眼睛看着许凤,惊异地问。
许凤一笑,说:“对!指挥敌人!叫敌人日夜奔跑,吃不饱肚子,睡不好觉。叫他们天天去为肚子发愁吧!还有,叫敌人日夜忙于修复他们的电线!小曼,去叫李铁同志他们来!”
“好!”小曼轻声答应了一声,跳下炕跑出去,把李铁他们叫来了。
灯光下,几个人轻声议论着,被一种新的思想鼓舞着,小声笑着。
四、争论
斗争一展开,形势立刻起了很大变化。枣园据点的供给困难起来了。宫本和渡边正在生气,管给养的曹长又来报告:“报告!现在马料只够用一天,米面也只够吃两天的了。”
渡边气恼地用日语向宫本喊叫起来:“打那些村长!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宫本冷冷地说:“都打过了。”
这些天,各村的联络员在区干部的领导下,不但不给敌人送粮食,反而都异口同声地向敌人报灾、诉苦,要求减免。有的空手而来,说送来的粮食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截去了。宫本把联络员们狠狠地打了又打,并且威胁道:“明天你们再没有粮食送来,就统统杀头!”两天过去了,各村才送来一点儿,据点里这么多人,还不够吃一天的哩!宫本、渡边都气坏了。怎么办呢?真的都杀了联络员吗?不行。打吗?可这些人好像都齐了心,专门等着挨打似的。
于是渡边、宫本、张木康带人亲自出来抢粮了。一出来就先抢高村。敌伪军包围了村庄,联络员在村里大声嚷着,叫各户交粮食。把锣都快敲破了,还是没有人把粮食送来。渡边、宫本、张木康亲自挨户去搜。到一家,联络员就把盛干粮的篮子摘下来给他们看。只见篮子里都是些枣糠、野菜、树叶做的干粮。一群老头唉声叹气地跟在后边,不住声地诉苦,还向张木康递交了报告灾情的呈文。渡边气得拔出刀来,把老头们都赶跑了。敌人在高村就搜了一天,闹的精疲力尽,总共才弄到了十几车粮食。渡边、宫本疲乏地回到据点。一检查,粮食袋里有多一半的土。渡边气恼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凶狠地喊着:
“老百姓统统是八路!统统的杀光!”他一面嚷着,一面猛地抓起话筒,给各据点打电话,让各据点全部出动抢粮,抢到立刻都送到枣园来。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宫本、渡边又气又急,满头大汗,立刻派人去检查。可是检查员却回来报告说:电杆、电线都没毛病,不知为什么,就是不通话。渡边没好气地打了电话兵一顿,亲自带人出去检查。可是除了发现电线杆上写上了抗日标语以外,也没有找出毛病在哪里。
渡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回到据点里,光想发脾气。
几天以后,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毛病。原来有几个磁瓶上绕着的电线给弄断了。通讯兵军官十分高兴地向渡边报告了这个发现。傍晚时分,电话就通了。渡边赶紧给各据点打电话。可是话还没说完,又不通了。渡边拍着桌子,向宫本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宫本向张木康发脾气。张木康向齐光第发脾气。正在吵得一团糟的时候,特务队长来报告:
“通往城里的公路上发现游击队活动,据情报人员说,是武小龙带人又来破坏电线。”
渡边立刻一挥手命令道:“派部队快速出动追击!”可是“追击”了一天,什么也没追到。渡边气得光想杀人。宫本看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亲自出马了。
这天,在昏黄的暮色中,宫本叫宪兵队的叛徒带路,领着化装成游击队的特务武装悄悄地出来活动了。宫本决心要消灭这伙游击队。
星光下,黑茫茫的平原上,笼罩着神秘紧张的气氛。
在浓密寂静的梨树林里,小杜提枪机警地走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县委副书记潘林蹲在梨树下咳嗽起来。不用问,那是又吐血了。小杜知道他累病了,劝他养几天再来开会,他哪里肯听。两人一路上还直争论。小杜走到潘林跟前,见他用土埋那血哩,便气昂昂地说:“我早看见啦!”
“看见啦又怎样?反正我也不瞒你。”潘林立起来扶着小杜说:“别生气嘛!你给我保密,听到没有?”
小杜知道争也无用。反正他就是那句话:“一工作,病就好啦。”小杜哼了一声,撅起嘴头前就走。进了高村张家头,已是黄昏时分,只见一片荒凉没膝的野草里,只剩下烧焦的残墙断壁。两人难过地看了一眼,正要跨过公路,猛听一声喝叫,发现敌人从南面西面包围上来。两人疾速地向高村东头便跑。敌人对他们开了枪,子弹从后边嗖嗖地射来。他俩跳过一带短墙,利用墙角、壁影,一边跑一边还击敌人。小杜掩护潘林跳进了一个破院子,刚随着纵上墙头,被敌人一枪打中,摔下墙来。潘林返身去抱他,敌人的脚步声也追近了。小杜爬起来急叫:“快走!我掩护你!”说了倚着墙头便向敌人射击。“快!我背你走!”潘林左手拉他,右手瞄着爬墙的敌人,一枪打翻下去。小杜不动。潘林严厉地说声:“这是命令!”拉着小杜的胳膊就背。小杜服从了。潘林背着小杜跑进另一条大过道,正不知往哪里走,猛抬头见门口挂着维持会的牌子,潘林知道,根据地村的维持会,办公的一般都有咱们的人,即使没有咱们的人,料想他们为自己打算,也不敢出卖抗日干部,就立刻闯进院去。一群戴白臂章的办公人听见枪响,正急得乱转,见潘林背小杜进来,不禁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当中有受过训的党员,认得潘林,急得嗳呀一声,忙用手指指里屋。潘林把小杜背进屋,急速地给小杜扎好伤口,藏好东西。办公人又拿来两个白臂章,给他俩戴上。潘林扶小杜坐在帐桌边,把算盘放到他面前,自己坐在对面,摊开帐簿,对办公人小声说:“快去领他们追八路啊!”办公人立刻醒悟过来。急跑出去。顿时村里锣声、喊声大作。潘林给小杜擦擦脸上的汗,翻开帐簿,报了几笔数目,叫小杜落在算盘上。这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响越近。潘林一抬头,就见一个头包白毛巾、戴眼镜的白脸男人,追打着联络员跑进屋来。联络员连连作揖,赔笑道歉:“对不起!宫本太君!不知道是您,听说是八路,俺就打了您两棍!”
“他妈的!我们是皇军假装的八路,你瞎了眼睛!”门口的特务们愤愤地吼叫着。
“俺分不清真假!反正见八路就打,这是宫本太君的命令!”联络员理直气壮地反驳。宫本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突然又变了脸,怀疑地盯着潘林和小杜。潘林悠然地吸口烟卷,点点头继续念帐:“送枣园白面五十斤,六十五斤……”小杜熟练地拨着算珠。这时外边又嚷起来:“八路!快追呀!”随着嚷声,又响起枪来。宫本和特务们一下都窜出屋去了。潘林料想是李铁来了。敌人一走,村干部立刻把小杜藏到有洞口的堡垒户家里。小杜心里对潘林是多么敬爱和感激呀!他躺着拉着潘林的手,含着泪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潘林抚摩着他的头说:“傻样!不能那么轻易牺牲,我们还有任务哩!好好养着吧,我走啦!”
许凤他们正在院里担心地等着,见李铁接了潘林来,都惊喜地围上去问长问短。赵青立刻叫小鸾给潘林做饭吃。吃了饭,许凤建议潘林休息一会儿,潘林不依,就只好开会了。
会议在东跨院的北屋里开。屋内清洁整齐、宽宽绰绰,炕上放着一张红漆方形炕桌。桌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另外在灯龛里、窗台上、迎门桌上共放了四盏灯。干部们把记录本放在灯光附近,聚精会神地听着,充满敬意地望着潘林那黑瘦精明的脸。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大家都不肯放过,如获珍宝地记录着、思考着。潘林讲的是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最近,潘林一直派人找地委和军区党委取联系,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同时,周明也病倒了。可是工作不能因此停止,所以潘林就召集县委委员们开会,研究当前形势和工作方针。当前全县的情况是:县区游击队几乎全都垮了,干部牺牲很多,敌人迅速地建立了严密的统治。根据这些情况,潘林认为根据地完全变质了,变成了敌占区。因此,在工作上必须改变方针,以执行革命的两面政策为主,展开对敌斗争。这样先稳住脚,积蓄力量,等时机成熟,再展开武装斗争。经过反复的讨论,除了周明生病,王少华深入县城做敌伪工作没能参加这个会议之外,其他委员都被他说服了。因此县委决定先按潘林的意见布置各区执行。等和地委取上联系之后,再根据地委指示修正。
潘林传达了县委的这一决定。最后着重地解释说:“我认为冀中抗日根据地已经完全变质,成了敌占区。因此,斗争方式必须立刻改变。县委已经把一批干部变成小学教员隐蔽到各村去了。各区太红的干部也要利用合法身份隐蔽到村里去。武装尽量缩小,区里只留几个干部坚持工作。今后以合法斗争为主要方式。”在结束他的报告时,潘林瞅了许凤和李铁一眼,严肃地说:
“根据以上分析,许凤和李铁同志关于发展武装斗争的建议,和县委的决定不一致,应该立即纠正这种错误的观点,以免使斗争受到不必要的损失。”
李铁皱着眉头,盯着潘林的脸,使劲吸了一口烟。许凤凝视着灯光,坚毅地抿着嘴,见潘林讲完了,立刻问道:“周政委上次跟我谈的不是这样的精神啊!”
潘林不容分说地一挥手说:“形势是在变化的。形势变了,我们的政策就应该变。同志,老皇历可看不得啊!”
许凤见局面已经这样,看来争论只会造成混乱,只好立起来说:
“好吧,大家休息一下。”
人们离座走开,互相观望着。胡文玉满怀得意地微笑着在屋里踱着方步,吐着烟缕。赵青用小白手绢擦着脸,擦着鼻子,跟所有的人招呼着,又去给潘林倒茶。潘林板着严肃的面孔,翻阅着本子。小鸾笑盈盈地提着开水壶进来放下,又扭着走出去。江丽挨着许凤坐着,很替许凤难过,一会儿看看许凤,一会儿看看李铁。许凤一手托着腮,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曹福祥严肃地瞅着许凤,小声说:“我支持你的方针,但是你的急躁作风必须检讨。”
“检讨什么?”许凤那黑亮的眼珠,看了他一下,立起来走了出去。李铁随后跟着她走到屋外,抬头望望那净得青蓝的天空,那银白灿烂的星群,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见许凤独自立在石榴花旁,也仰首望着天空,扶着一支花枝在出神。李铁凑过去说:“打算怎么讨论?”
许凤没有直接答复,反盯着李铁问道:“准备放弃你的意见吗?”
李铁说:“为什么要放弃?我认为,只有坚持武装斗争,我们才能胜利。这个意见,我要坚持到底!”
许凤看到李铁那无畏的神气,心里更加敬重他,便说:
“好,这样就好!”两人说了便回屋里去。
会议又开始了。
胡文玉一直低着头在吸烟。他想:现在必须打消县委对自己的不良印象,才有前途。必须坚决支持县委的决定……见潘林让他发言,就微笑着点点头,深长地叹口气,显出非常懊悔的样子说:“我今天不打算讲别的,我只想说,我过去做工作太主观,太不实际,简直可以说是盲目乐观。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检查自己的错误,我感到十分沉痛。今天听了潘书记的讲话,我才知道,我的错误是多么严重。我想不到过去在这方面批评过我的许凤同志,竟重复了这样的错误。我想犯这种错误的人,除了想坚决打击敌人之外,恐怕都有点个人英雄主义。如果为了显示自己的英勇而不顾群众的损失,这实在是可怕的。今天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足够使我们得到深刻教训了。你们刺了敌人两下,结果怎么样呢?敌人扫荡的更疯狂了,群众受了更多的摧残。你们威胁那些曾跟我们合作的绅士,这就把朋友赶到敌人那边去了,这就破坏了统一战线!”
李铁想不到胡文玉会来这么一棒,气得七窍生烟,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他正盯着胡文玉,只见曹福祥磕磕小烟袋,也赤红涨脸地说:“我拥护县委的决定。是啊,武装斗争是重要。可也不能毛手毛脚,要沉住气嘛!革命就这一点点本钱,要爱惜,不能拚光算数啊!”
赵青嗯了一声说:“我觉得,党员的天职就是服从上级。
我们要从思想上真正服从县委的指示!”
这时,江丽抬起头来,眼睛闪着热情的火花,环顾了大家一下,说道:“如果我说得有过火的地方,请同志们批评。我认为,我们要抗日,就要有革命家的气魄。敌人越厉害,我们就越要敢于跟它斗,要主动地进攻。今天斗,明天斗,到处跟它斗。尽管它现在还是座万丈冰山,但是在熊熊的烧天大火之下,总会冰消瓦解。”她说着,看见胡文玉只是咂嘴摇头,于是歪着头盯着胡文玉说:“别着急,我说的是实际问题。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起来斗争就有办法。我们要爱护人们的斗争热情。他们打击了敌人,为什么不应该爱护呢?不但应该爱护,而且非常值得歌颂!是的,因为斗争,有的群众受了一些损失,于是有的同志就埋怨开了。对于这种事情,还是一个贫农老大伯说得好:共产党八路军都是拚着性命救国救民,咱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你看,他们都不动摇,而我们有些干部却动摇起来了。我们根本不需要动摇派来可怜我们!我认为,许凤同志打得好!李铁同志打得好!他们是英雄,是党的好干部,是坚决革命的群众的代表。大家都应该这么干!”她越说越兴奋,眉飞色舞,热情洋溢,不自觉地挥动着双手。
张俊臣原来沉默地吸着烟,这时也露出笑容,跟着说:“对!对!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是这样!就是这样!”
许凤镇静地在本子上记着大家的发言。李铁激动地吸着烟,眼睛瞟着许凤,看她怎么说。
屋内一阵难堪的沉寂。
潘林严肃地望着许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