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没有言语。胡文玉低下头,沉思地看着烟斗里冒出的蓝色烟缕,曲折缥缈地升上空中。胡文玉从和周政委谈话回来后,连着两夜没有合眼,对许凤真是又恨又想,又妒忌又尊敬。想来想去,觉得非找她来谈谈不可。他觉得有把握,一定能够征服许凤,使她和自己结婚。不管小鸾怎么缠磨,他决心大白天找她来了。他看着烟缕想着该怎么说好。一路上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词,现在一当着她的面好像都站不住脚了。他干咳了一声说:“我希望咱俩无论如何别破裂了。”
许凤说:“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她说着仰起头来看着窗户。
胡文玉抑郁不平地说:“我想你一定会瞧不起我了。可是,你应该相信,发生这种事情,不是偶然的。当时我和周明在冀中区党委一起分配下来的时候,我本来是应该担任县委的,可是,因为我们俩关系不好,他不同意。我也太谦虚,愿意到下边锻炼一下,后来才到了这区来。现在他是存心打击我。”
许凤一听立刻激动地说:“怎么是他打击你呢?为什么不检查一下自己的错误?在这样困难的关头,党和人民遭受挫折的时候,你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别人在奋不顾身地斗争,你呢?你躲在一边干了些什么?现在反来说这样的话,你还有党员的立场吗?你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的!”许凤说了生气地看着他。
胡文玉沉默起来,两手捂着脸,好一会儿立起来说:“就算我有错误,可你也应该相信我对你的爱情是忠实的。我始终对你抱着一颗赤诚的心。”
许凤反感地说:“因为这个我就不能批评你吗!”
胡文玉说:“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击我!凭良心说,我为你多少日子都睡不着,吃不下。我想咱们俩无论什么时候也应该一心一意的,可你对周明说了我些什么?你应该平心想一想,两年来,我怎么提拔你,培养你,到现在竟给我这么一下!一句话也不替我说,反而拆我的台。真叫人伤心。”胡文玉激昂地说着,使劲磕着烟斗。
许凤更恼火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胡文玉说:“胡文玉同志,你过去的好处我不会忘记的,可是我不能看着你堕落下去,我不能不在党的面前批评你的错误。我现在还是要提醒你,必须立刻想一想自己跟党的关系,坚决改正自己的错误思想才行。不然是会葬送自己的。”
胡文玉沉默一下说:“算啦,不说这个啦。我想你会明白,我要求留在这区工作,完全是因为不愿意离开你。”他抬起头来看着许凤。
许凤望着窗户,沉静地说:“不管你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区里,即便你调走了,我也不放弃自己的责任,还是要想法批评你,直到你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为止。”
胡文玉说:“我是有错误的,可是这样对待我一点也不公平。我坦白地说……”胡文玉说到这里停下了。
“你说吧!”许凤转身正面望着他。
胡文玉说:“我怀疑是周明有着个人目的,所以想法打击我。”
“你胡说!”许凤气得脸色煞白。
胡文玉说:“你不要生气。你能担任区委书记,我是非常高兴的。你是我提拔起来的。我曾经怎样帮助你,你也许没有忘掉。可我不承想你也是这样势利眼,对我落井下石。”
“你简直是存心来污辱我!”
许凤说着忿忿地走到外间屋去,气的呼吸急促。立了一会,冷冷地走进屋来,拿起文件包转身说:“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过去算我瞎了眼睛,没有看出你是这种人!”
“我是什么人?”胡文玉激动地立起来,脸色带着惊恐。
“你,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你跟党不一条心!”许凤决然地说。
胡文玉脸上变了颜色,想辩驳又没话说,痛苦地摇着头软下来说:“许凤同志,原谅我,我下了决心来找你,我不跟你在一起,会,会……”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许凤恼怒地说:“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责,也应该懂得尊重同志。”说完,嘭的一声掀开门帘,向外面走去。
胡文玉跟在后边不住地说:“你上哪儿?你上哪儿?”
许凤早气急了,不愿意再和他说话,头也不回地说:“我还得去工作。你好好想想,咱们再说吧!”
许凤头里急急地走,胡文玉在后边紧紧地跟着。
“凤子呀,秀芬说等一会儿叫人送你。”李大娘着急地拉住她。
“不用啦,大娘,今天敌人没有出来。”许凤扶着大娘说了,匆匆地走了。胡文玉急急地追下去。刚走了不远,背后有人跑上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胡文玉回头一看,是小队队员蔡二来急匆匆地说:“我给赵指导员送信去,他叫我捎了信来,叫你立刻回赵庄去有事。”说着送给他一封信。胡文玉接过信来,回头一看,许凤早穿过树林走远了。他急得一跺脚,把信往衣袋里一掖,不管蔡二来,撒脚就向许凤追了下去。
二、滹沱河边
许凤一阵风似地在头里紧走,胡文玉在后边紧追。他俩一前一后刚走出村外二里多地,太阳已经点地,胡文玉终于追上了她。两人喘息着互相看看。许凤见胡文玉脸上挂着泪痕,又这样执拗地追自己,觉得不理他也不行,究竟还有感情,还要帮助他进步。胡文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望着许凤唉了一声说:“许凤同志,千错万错都是我错。谁叫我一时昏了头,胡说八道,惹得你生气。千万别记恨我。你知道我向来是对你无话不说的。说错了你只管批评我就是了。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
许凤听着唉了一声说:“你需要的不是原谅,是严格的批评。”说到这里胡文玉不住声地央求,那副诚恳悔过的样子叫人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惯骑马就得惯栽脚。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改。只要你真正下决心进步,我对你还不是一样。”
胡文玉立刻化愁为喜,握着许凤一只手说:“你看着吧,我一定争这口气,只要你不因为职务的关系看不起我。”
许凤抬手理一下头发,感慨地说:“你呀!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对你还不是恨铁不成钢啊。我不那么短见,职务大小一样革命,人一辈子谁能老走顺风船?”
胡文玉又感动又兴奋,双手使劲握起许凤的手说:“别生我的气了,是我对不起你!我真诚地爱你!”
“我希望你的脑子用在对敌斗争上,多为党想一想!”许凤说着抽回手来转身向前走去。两人并肩走着,急一阵慢一阵地说着话。突然发现一队伪军在北面林边大路上出现了。伪军一见他俩就呼喊着追过来。胡文玉拉着许凤就跑。许凤着急地道:“快!你朝那边跑!”胡文玉打着枪朝东跑去,敌人追追这个,又追追那个,误了一会儿,许凤就跑出了好远。许凤紧向西南方向跑,回头一看,一个大个子伪军已经追到身边。许凤猛一转身向伪军开了一枪,那伪军翻身栽倒了。后边的伪军不敢死追了,却向许凤打起枪来。许凤一看几个伪军抄到西面去截她,忙串着树林往南跑。伪军在后面叫喊着,一心要抓活的,虽不住地打枪,并不瞄准她射击。枪声愈响愈近,许凤见左右都有敌人迂回截击,往别处跑是不行了,便拚命地往滹沱河边奔跑过来。二三十个敌人在后边紧追,子弹在她头上吱吱地叫着。许凤脸上淌着汗珠,短发散披到前额上来,她掩在一棵大树后,机灵地往后看了一下,冒着弹流跑上了滹沱河堤。面前是大河,后边是追兵,许凤咬牙向河边跑去。
滹沱河水正在猛涨。浑水汹涌翻滚地流着,打着旋涡,浮着泡沫,明晃晃的有一里多宽。
许凤提着手枪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纵身跳下河去。只听噗嗵一声,河水溅起一片水花,冒了一串水泡,一个猛子扎下去,好久没有见她浮上来。敌人刚追到河边,纷纷地叫嚷着向水里打枪。突然轰轰的几声响,几颗手榴弹在敌人群中爆炸了。接着一阵驳壳枪弹从后边向敌人扫射过来。敌人栽倒了几个,其余的纷纷卧倒。天色已经昏黑,伪军们遭到突然袭击,弄得莫名其妙,爬起来一看又不见一个人影。几十个伪军向打枪的土埝边搜索了一气,什么目标都没有发现。突然,堤北又打响了冷枪声。天色昏黑,敌人闹不清究竟有多少游击队,又带着伤号,不敢追赶。只得架着伤兵,走一阵,打一阵枪,丢下了五具死尸逃走了。
河水茫茫,许凤在水里游着,一会儿被浪花卷下去,一会儿又奋力冒出头来,喷着水,渐渐没了力气。她头昏目眩起来,只见陡峭的河岸迅速向西飞奔,心里一慌,被急速的旋涡卷下深深的水底去了。她咬牙憋住一口气,使劲往水面钻,忍不住鼻子一吸气,一阵酸辣辣的疼痛,水从鼻孔里钻了进去,忙一张嘴又灌了两口水。她终于露出水面,张着嘴急剧地喘息着。风又把浪花一个接一个地掀到她脸上。她在浪花击打中不住地喷着水,灌了一口又一口,一次接一次地沉下去又冒出来。她握紧手枪竭力挣扎着,渐渐地更加昏沉无力,被凶猛的激流旋卷下去了……
月光下,一个男人双臂托着许凤在河边浅滩中跋涉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岸边,又走上高高的堤坡,向堤北丛密的树林中走去。许凤在那男人的怀抱里,昏沉地闭着眼睛,披散的黑发垂下来,往下滴着水珠。
许凤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不知怎么自己躺到这林中草地上来了。天净星稀,明月透过高大的白杨和翠柏的枝叶,把皎洁的银光泻在草地上。这时旷野十分寂静,只听到树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向四下一看,发现有一个男人立在二十几步远处,提着驳壳枪向林外望着。忽然他走到附近一个坟丘边一丛浓密的矮杜树底下,蹲着打起火链来。链条碰击火石,发出清脆的响声,火星一闪一闪的。那男人吸着了烟,立起身向自己身边走来。许凤心里害怕起来,虽然判断他不是敌人,可能是他打走敌人救起了自己,可是他要不怀好意来欺负自己呢?她急忙找手枪,手枪没有了。急的她一下坐起来,就身边抓起一块砖头攥在手里。那男人走近了,立在面前月光下,吸了口烟说:“许凤同志,醒过来啦?
我在河边直追了一里多地,才找到了你。”
许凤一听是认识自己的同志,偷偷丢掉手中的砖头,急忙说:“多亏你救了我。”说着仔细端详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面,一下又忘了名字。月光下只见他健壮的身材,脸形挺端正的,腮边黑茸茸的,好像是连鬓胡。他把驳壳枪斜插在腰里皮带上,敞着黑布夹袄,叉开两腿站着,沉静地吸着烟,从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递过去。许凤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的手枪,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突然,她想起来了,猛然立起来又惊又喜地叫道:“哎呀!李铁同志,你可来啦,我们天天盼你哩。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李铁把夹袄脱下来,又从腰里摘下一块毛巾,一并递给许凤说:“你先换上件干衣裳,咱们再说话。”
许凤早叫湿衣裳弄的难受了,就伸手接过来。见李铁转身向林边走去,便躲在一个石碑后面,急忙脱下湿淋淋的褂子,穿上李铁的夹袄。李铁站在林边树荫外边,向远处看着。等了一会儿,走回来见许凤已经穿上夹袄,坐在石桌上在拧头发上的水。李铁便坐在对面一个石桌上。
许凤甩着手上的水珠问道:“你怎么来的这么巧,正好走到这儿来了?”
李铁吸着烟缓慢地说:“昨天半夜过了平大路,想不到走转了向,闯到枣园据点去了。叫敌人追了一阵,又绕到刘町去了。折腾到要天亮了也没有到张村,只好硬着头皮在桥头据点伪大乡长家蹲了一天。傍黑这才蹓出来,顺河堤走,打算先到王庄打听一下,吃点饭再到张村找你哩。想不到正碰上敌人追你。”
月光下,许凤两手挽着发髻,望着李铁说:“我们两人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龙堂,是吗?”
李铁吐了一口烟,嗯了一声说:“不对!是一九三九年的‘七七’,在全县干部大会上,那是在泗水村召开的。我记得为欢迎你唱歌把手掌都拍红了。你和我只说过一句话:‘天气真热呀!’此外大概还见过三次面,说过不过十几句话吧。”
许凤听着笑了一声说:“你真是好记性。”
李铁笑了一声说:“问题不在记性上,恐怕还是因为我平凡,太容易被人忘记了,所以……”
许凤不好意思地忙插言道:“别说啦,我们哪一天不念道你几遍呀。大黑夜淹的昏头胀脑的一下没看出来罢了。——
就是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萧金同志也跟我一起来了。我叫他去把敌人引走了。”
“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李铁同志,你愿意到这区来工作吗?”
“说实话吗?”
“当然啦!”
“愿意来,也不愿意来。想来想去,本心还是不愿意来。”
“为什么?”
“这个,嘿嘿!认真地说嘛,也说不出为什么来。”
“那么,你还是来啦。”
“是啊,组织上只要做了决定,叫我到地狱里去我也情愿。”
许凤听了满意地笑起来说:“你不来,我们也不依呀。路上很不好走吧,敌人不是封锁的很紧吗?”
李铁忙接口说道:“对,我正想告诉你哩,从县城附近到这区,过据点穿封锁线,从没有挨打,想不到进了这区,倒狠狠地挨了一下伏击。”
许凤急忙问道:“这是怎么说?”
李铁弯下身子向四外听察了一下,坐到石桌上对许凤说:“就在赵庄东北大枣树林里,不是有一段被枣树遮得不见天的大夹沟吗?就在那儿一进大沟,迎头就给了我们俩一顿子排子枪,要不是躲的快早就完事大吉了。这么着衣衿上也给穿了一个洞。”
许凤聚精会神地望着李铁,听着,点点头说:“奇怪!如果是据点里的敌人,为什么不多去一些人?情报又怎么得到的呢?”
李铁说:“是啊,我想要是自己人,一定会先问话,要不就会躲开走。冷丁地就打,这肯定是有计划的伏击。但是听起来又不像敌人,因为枪声里有盒子枪,有汉阳造,还像有独决枪。”
许凤忙问道:“你走什么路叫人知道过吗?到哪村去过?”
“黑夜在段村维持会里吃了一顿饭。”
“啊,要这样,问题就很明显了,这一定是有内奸活动。”
“这叫先给一个下马威,我看辣的一定还在后头呢!后果真有内奸的话,一定得想法除掉他。”
“对啊,要真有内奸的话,对我们威胁太大,非除掉不行。”
正说着话,就听林边连着两声轻轻的口哨。李铁立起来连着打了四声唿哨,就见一个人提着驳壳枪向林中走了过来,向李铁问道:“救上来了吗?”
李铁说:“来吧,萧金,你看这是谁?”
萧金走到跟前一看是许凤,立刻高兴地一跳,连声叫道:
“凤姐,是你呀!”
许凤忙立起来高兴地说:“萧金,你也来了,可好极了,秀芬正天天想你哩,咱们快走吧!”
萧金是个十九岁的漂亮小伙子,中等身材,白白的瓜子型脸,一双姑娘般的水泠泠的眼睛,看起来像有些腼腆,打起仗来可是十分机警勇猛。他听了笑得闭不拢嘴,脸上发起烧来,忙去搀扶着许凤的胳膊走着说:“凤姐,别开玩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