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查脸,鹰眼深彄,绰略口,鼠须倒卷。广有机谋,长多冷笑。相府阶前施婢膝,济州堂上逞奴颜。
你道马上这官是谁?原来就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前日随着太尉陈宗善来山寨里招安的。因他伶牙利齿、擅作威福,阮小七把十瓶皇封御酒偷来吃了,换上十瓶村白酒。诏书上无安慰之意,众好汉心中不服,一齐发作,扯破诏书。亏得宋江劝解,连夜送下山,抱头鼠窜而去。因他极会逢迎,蔡京十分信任他,要抬举一场富贵,对吏部文选司说了,讨这济州府通判与他做。领了文凭,到任未及三个月,因太守张叔夜升了廉访使,他便谋署这济州府印。倚着蔡太师脚力,凌压同僚,贪虐百姓,无所不为,人人嗟怨。他思量宋江这一伙虽然销散,那梁山泊旧寨或有旧物埋藏,可以掏摸;馀党潜伏,缉捕得几个,倒有些生发。这两日是四月天,蚕忙停讼,没处弄耸,趁闲来此巡察,不想却好遇着阮小七在此吃酒,一见便喝道:“你这伙是甚么歹人,又在这里啸聚!左右与我拿下!”阮小七不听便罢,听见这般言语,火星直喷,如何忍得!提着双拳说道:“我老爷在此吃几杯酒儿,干你鸟事!做张做智要来拿我!”跟随人役有认得的,道:“这便是活阎罗阮小七。”张通判大怒道:“你这杀不尽的草寇,重新在此造反!我今为一郡之主,正要剿除遗贼,怎便违我?如此放肆!”阮小七圆睁怪眼,手拍胸脯,露出那青郁郁刺的豹子来,骂道:“你这腌脏畜生!我老爷也曾为朝廷出力,征战多年,蒙授盖天军都统。哪里钻出来这害民的赃贼,无事便来撩拨老爷!”抢到马前,要提他下来,被众衙役拦住,不得近身。阮小七大吼一声,想要杀他,身边又没有利器,就夺衙役手中藤棍,劈头乱打,把张通判的幞头歪瘪在半边。众衙役慌忙护卫,当不得阮小七力大,把藤棍一搅,都倒在地。张通判见不是头,扯转马,连抽两鞭,飞也跑去。众衙役也都爬起逃走,走得慢的,被阮小七抓着一个,喝道:“这是甚么野贼,倒来闯事!”擎着拳头便打。那人杀猪也似叫道:“老爷,不要打!不干小人事。这是济州通判,是东京蔡太师府内姓张的干办。新任未久,恐伯泊里另有甚么闲人,故来巡视,认不得老爷,因此唐突,求饶了小人狗命罢。”阮小七道:“既然如此,便饶你。只是你去对那野贼说,敢是天包着胆,没事便来轻惹老爷!”那人得了性命,没口的说道:“小人就去说!”一骨碌爬起来去了。阮小七道:“原来就是那个张干办,不过是蔡京门下一个走狗,岂可为民父母!朝廷好没体统!可惜不曾带得刀来,砍了这颗驴头便好。”正是:
书诗逐墙壁,奴仆且旌旄。
阮小七性定一回,酒也醒了,叫伴当收拾回船。划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候,对母亲说知此事。那婆婆埋怨着道:“两个哥哥通没了,你是个独脚腿,每事也要戒些性子,倘那厮明日来合嘴,怎处?”阮小七道:“不妨,老娘放心,我自有对付,凭他怎地!”当夜无话。明早起来,依旧自去打鱼。
到第三夜二更时分,阮小七睡在床上,忽听得门外有人走动,抬起头来,只见有火光射到屋里。连忙爬起,穿好衣服,且不开门,跨口腰刀,手里提根柳叶枪,踮起脚来,往墙头外一望,见一二百士兵,都执器械,点十来个火把,把草房围住。张干办带着大帽,紧身衣服,挂一副弓箭,骑在马上叫道:“不要走了阮小七!”十来个土兵用力把篱门一推,倒在半边,一齐拥入。阮小七闪进后屋,从侧门里跑出,大宽转到前门来。士兵在内搜寻,张干办还在门外马上,不提防阮小七却在背后,说时迟那时快,阮小七轻轻挺着柳叶枪,从张干办左肋下用力一搠,那张干办大叫一声,早攧下马,血流满地。阮小七丢了枪,拔出腰刀,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见得不活了。土兵听得门外喧闹,回身出来,不防张干办尸首在地,有两个绊着跌倒。阮小七抖搜精神,一连乱砍了几个,馀多的各顾性命霎时逃散。
阮小七走进屋里,连叫老娘,不听见答应,地下拾起烧残的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婆婆一堆儿躲在床底下发抖,两个伴当通不见了。连忙扶出说道:“老娘受吓了。此间安身不得,须收拾到别处去。”随把衣装细软拴做一包。煮起饭来,母子吃饱。扶老娘到门外,拖起张干办,并土兵尸首,到草房里放起一把火来,焰腾腾烧着。已是五更天气,残月犹明,参横斗转,见张干办那匹马在绿杨树下嘶鸣不已。阮小七想道:“母亲年高之人,怎生走得长路!何不牵过那匹马,骑坐了去。”就带住那马,扶婆婆坐好,自己背上包裹,跨了腰刀,提把朴刀,走出村中,向北边而去。有诗为证:
千呵万笑骗乌纱,只合装憨坐晚衙。
何事轻来探虎穴,一堆佞骨委黄沙。
话说阮小七杀了张通判,扶母亲上马逃走。那婆婆嗟叹道:“我生你哥儿三个,本等守着打鱼,待我吃碗安稳饭,却上了梁山。小二、小五俱遭横死,剩得你一个,将就些儿指望送我入土,又闯出这场奇祸来。我老年之人,受不得这般三惊四吓。”阮小七笑道:“老娘不必嗟怨。这不是我寻他,难道白白受那厮凌辱!真个有累老娘。今后寻个安身所在,随他甚么人在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发怒了。”婆婆道:“恁般便好。”正是:
艰难随老母,惨澹向时人。
当下母子二人一头说,一头走,夜住晓行,饥食渴饮。在路行了两日,听得过路的人说;“那梁山泊阮小七杀了济州通判,如今城市里奉着明文画彩图形搜捕,有人拿得着,给赏三千贯哩!”阮小七听得这般消息,不敢从州县里过,只望山僻小路行走。他是个粗卤的人,不曾算计得哪里安身,只顾望前走去、约莫捱了十多日,到一座高山脚下,看那山势十分险峻。一来天气暄热,二来那婆婆受了惊恐,又途路上辛苦,一时心疼起来,攒着眉呻吟不绝。看着坐不住,要跌下来。阮小七惊惶无措,却好山坞里有座古庙,轻轻扶老娘下马,搀到庙里,空荡荡并无一人。将包裹打开,把布褥铺在一扇板门上,伏侍老娘睡倒。婆婆道:“这回心里疼得慌,怎得口热汤水吃便好。”阮小七道:“母亲你且将息片时,这里现放着锅灶,待我寻些火种来,便有滚水。”把庙门反拽上,大踏步走去,四处并无人烟。蓦过一条小冈子,远远树林里露出屋角,飞奔前去,讨了火种,赶回来已是好一会了。正当晌午时分,红日当空,无一点云影,又走得性急,汗流满面,脱下上衣,搁在臂上,想道:“怎么这般炎热!好似前日在黄泥冈上天气一般。”忙走到庙边,推进门来,板门上不见母亲,包裹也无了。吃这一惊不小。又忖量道:“想是母亲要登东,包裹怕人拿去,就带在身边。只是马往哪里去了?”走出后门一看,都是乱草,四下里声唤,并无形影。心下慌张起来,道:“不好了,敢被虎狼拖去?当初李铁牛驼母亲到沂岭上,口渴要水吃,铁牛到涧边舀得水来,刚剩得一只大腿,今日却好一般!”又道:“且慢!若被虎狼所伤,必有血迹。”拨开乱草,山窝里各处搜看,并无一点血痕。又想:“马匹、包裹俱没影响,决非虎伤。”踌躇不定,走到前面神厨边立着,心中焦燥,眼泪汪汪,不知此处是甚么地方,又无人可问。思量到大路上抓寻,又想:“母亲因害心疼走不动,哪得出门!”胡思乱想的正没理会,忽见走进一条大汉来。怎生模样:
面白唇红,眉浓眼秀。八尺以上身材,三旬以外年纪。青纱万字头巾,双环玉碾。梭布斜纹褶子,挺带银镶。看来是旧家子弟,略带些行伍出身。想暂时撞道江湖,终不矢英雄本色。
那阮小七不见了母亲,正在烦恼,蓦然见他走到,抢步向前,一把扭住,嚷道:“你还我老娘来!”正是天边孤雁重连影,波内长鲸再起云。不知那人如何理说,且听下回分解。
石碣村若不过梁山泊,阮小七未必去祭奠。通判不是张干办,也未必去寻事。石碣村也,阮小七也,张干办也,人与地俱有祸根,所以机彀一发,住手不得。如肤寸之云迷漫六合,世上事每每如此。张干办已死,馀人杀者杀,逃者逃,剩下坐马,苦无着落,妙在绿杨树下,嘶鸣不已,阮小七牵与娘骑,是史家点滴不漏处。不知者但为阮家母子喜其凑巧耳。
第二回 毛孔目橫吞海货 顾大嫂直斩豪家
却说阮小七扭住走进庙门的汉子,要他还母亲,那人不知就里,说道:“你是什么人?好没来历还你什么老娘!我正着恼,走得热了,到这庙里歇一歇。你是什么人人!”阮小七情知无涉,只得放手。便问道:“你从大路上来,可曾见个年老婆婆拿着包裹么?”那人道:“我在十里牌酒店里吃了一角酒,这般热天,路上并无人走,哪里见有婆婆!你是哪里人?为甚的不见了老娘?”阮小七道:“我是石碣村人,同母亲投奔亲眷。路上辛苦,母亲一时心疼起来,扶在庙里睡着,要口热水吃,我去寻得火种回来,就不见了母亲,马和包裹通没了。正在心焦,见你走进来,忍不住只得问了。”
那人想一想道:“石碣村可是济州管下,相近梁山油的么?”阮小七道:“正是。石碣村的湖面连着梁山泊。”那人道:“梁山泊里宋江部下有个黑旋风李逵,你可认得?”阮小七道:“我也曾认得,只是死了。”那人道:“再问你,当初宋江打破祝家庄,有个一丈青扈三娘,拿上山寨,后来怎么样了?”阮小七道:“一丈青被林冲所擒,宋江即刻押到山寨,交与宋太公。众头领尽猜他自要做夫人。及至回兵,把他配与矮脚虎王英做了夫妻,两口儿好不和顺!扈三娘也是地煞星数,忠义堂上坐把交椅。后来受了招安,从征方腊,到乌龙岭,被郑魔君使着妖法,夫妇双双打死了。”那人听到此处,簌簌的泪下。阮小七道:“扈三娘是你什么人?”那人道:“我便是独龙冈下扈家庄扈成。因妹子一丈青许配祝彪,前来助战被拿。那时我备羊酒表里,亲到宋江寨中纳款,宋江许还妹子。后来打破祝家庄,那个黑旋风杀村把我太公一家老少杀尽,放火烧了庄院。我亏得落荒逃走,到延安府投奔个相识,又遇不着,流落在外,还乡不得。偶然逢着一伙客伴,做些飘洋生意,颇有利息。那海岛与暹罗国相近,山川风土与中华无异,在那边住了两三年。前月凑有海船到岛,搭附了来,不幸遇着飓风,打翻了船,货物飘沉。还亏得渔船救了性命,打捞得一担货物,却是犀角、香珀,还算不幸中之幸。到得此间登州口子上岸,雇名脚夫,挑了担儿,思量到东京发卖,回到家乡重整旧业。”
那人说到此处,不觉脸色都变了,咬牙切齿的。阮小七急问道:“到了旱地上,还有甚事!”扈成叹口气道:“不要说起,又撞着冤家。因天气炎热,担子又重,脚夫走得力乏,把担放在一家门首大柳树下,歇回凉儿再走,不想走出一个年纪小的后生,跟着五七个庄客,都拿着哨棒,要与人厮扫的模样。见了我喝着道:‘你是什么人?在此窥探!’我便道:‘是过路的客人,走得辛苦,借坐坐儿。’又喝道:‘那担子里是什么东西?莫不是通洋私货!’我说:‘有甚私货!’那后生喝道:‘现奉宪司明文,缉捕梁山泊馀党,杀死官员的。盘诘来历不明的人,甚是严紧。客商行李俱要细细搜检。’喝叫庄客打开来看,脚夫见不是头,挑了担儿便走,被那厮脸上一掌,踉跄跌去。五七个庄客把竹笼打开,见是伽南香、琥珀、犀角、珊瑚等物,动了火,叫抬了进去。我便嚷道:‘这里又不是关津所在,怎的盘诘得我?抢我货物!’那厮便骂道:‘你这大胆的海贼,现放真赃,还要口强!锁去登州府里发落!’那厮同庄客来拿我,我便拽开拳脚,踢倒一个庄客。他把哨棒打来,空手抵当不住,只得走了。他也不来赶。不知脚夫怎地。我平白地受了这场恶气,千辛万苦,性命相博来的货物,被他抢去。思量孤掌难鸣,敌他不过,待会官司告理,又不知他姓名。况且委是海货,不便分理。正在烦恼,不想逢着你又要讨娘,这是哪里说起!”
阮小七道:“实不相瞒,我便是梁山泊活阎罗阮小七。可伤宋公明被奸臣药死,我念平日情分,到山寨里祭奠。不想那蔡京的门下一个张干办,做了济州通判,他到梁山巡察,和我闹起来,打瘪他的幞头。到第三夜,领土兵围住拿我,我便杀了他。容身不得,同母亲逃难,行到此间。母亲忽然心疼起来,我去寻火种回来,不见了。如今你不若和我去寻见了母亲,我便同你去夺回货物,何如?”扈成道:“如此甚好。方才你说我妹子死了,倒也放下一条肚肠。”阮小七道:“眼见得母亲不在这里,且到村中访问。只是我肚中饥了。”扈成道:“此间到十里牌不多路,大酒店诸般物事都有。”阮小七道:“既如此,便去。”
两个厮赶着,走不得三五里地面,果然官道边开一座酒店,摆列十来副红油座头,柜边三只大酒缸,一半埋在泥里,喷鼻香新筝熟白酒;两三架蒸笼,热腾腾地盖着精肉馒头;案上堆大盘熟牛肉。两人进店,拣副座头坐下,叫量酒的打两角酒,切三斤熟牛肉,二十个馒头做点心。量酒的觑着扈成道:“方才这位客官吃酒会钞去的,重番又来!”扈成道:“不要你管,只顾拿来。”酒保摆上大碗,筛了,让阮小七吃。扈成道:“小弟偏陪不多时,你饥渴了自吃。”阮小七真个流星赶月的一般吃了一回,两个又提起寻母亲、夺货物的话。只见照壁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小七哥!”阮小七抬起头来一看道:“阿呀,嫂嫂,恁地凑巧!”你道那人是谁?
纱裁衫子绿,鬓插石榴红。木轴腰肢壮,银盆面目雄。春风虽觉满,杀气尚然横。水泊能征战,驰名母大虫。
阮小七见是顾大嫂,拜倒在地。顾大嫂连忙答礼。又与扈成见过,问道:“此位是谁?”阮小七道:“是一丈青的哥子扈成。”顾大嫂道:“怪道有些相像,请到后面水亭上坐。”两个走进水亭里看时,一边靠着大树,绿荫摇凉;四扇槅子亮窗对着条涧,流水潺湲,小桌上供着一瓶剑叶菖蒲,几朵蜀葵花,好不清幽。阮小七道:“出路的人把时节都忘了,想是端阳边哩!”顾大嫂道:“今日是初四。”叫把酒肴整起来,问道:“小七哥,你怎么到得此间?闻知宋公明身故了,我这里隔着路远,不知详细,没有实信。”阮小七将卢员外坠水先亡,赐药酒与宋公明,骗李逵同吃,死后葬在楚州南门外,吴学究花荣同吊死在墓上说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盖天军削职归来,到泊内祭奠,撞着张干办,合气杀了他,同母亲逃难,心疼讨火种,不见了母亲的话,也备细说了一遍。
伙家搬到果品酒肴,顾大嫂相劝,吃了一回,问道:“扈家叔叔哪里相遇的?”阮小七道:“在前边庙里。他有一担货物,被人抢了去,也在纳闷。”顾大嫂道:“什么货物,在哪里被人夺去?”扈成接口道。“是值钱的洋货。歇凉在一家人家门首,有个后生,跟了几个庄客,假说盘诘奸细,竟夺了去,还要拿我送官。”顾大嫂道:“怎么一个人?离多远?”扈成道:“此去东首十来里远近,依山临涧一所庄院。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