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反上,汗出如油,蔡京又恼又苦,叫道:“你心中怎么?”奶奶喉中疾涌,沉迷不知,把脚一伸,已绝气了。蔡京大哭不已。原来这小奶奶年方十九岁,色艺俱绝,是扬州人。淮扬安抚用三千金聘来送到府中,是个专房之宠,怎不疼痛!唤干办速唤安道全、卢师越到来,送开封府治罪。
五更时分,干办回来,禀道:“卢师越已唤到,安道全昨日城外拜客不归,禁门未开,不可出城,特复台旨。”蔡京道:“天明速去拿来,不可迟误!”干办应诺而去。蔡京道:“卢师越,我怎地看觑你,不肯用心,把我小奶奶药死了!”卢师越跪着说道:“太师爷在上,小人深蒙垂盼,虽粉骨碎身,恨不能报,怎敢不用心!只是昨日小人并不参赞,也不诊视脉理,通是安道全主张,太师爷亲见的。”蔡京道:“住了!你同是太医院官,若见他差误,就该阻挡,怎缄口不言,致伤我爱姬!倘龙驾有恙,也可坐视不救么?”卢师越道:“安道全是神医国手,岂有差误之理?他有隐衷,要谋害太师爷,故先下此毒手。”蔡京道:“你既知他隐衷要谋害,怎昨日不禀明?”
卢师越道:“见太师爷要进朝议事,其说甚长,急切不能上禀。”蔡京道:“你且起来讲。”卢师越站起说道:“前日奉旨差往高丽医国王的病,尽是他主持,幸得安痊,不消说了。他对高丽王道:‘主上荒淫,任用群小,交通大金,共破辽国,将来祸不旋踵,宗社丘墟。大王何不起一旅之师,乘机取其疆土?’此是输情外邦了。海中船覆,捞救的人就是梁山泊反寇李俊。诊他太素脉说:‘非常富贵,位居九五之尊,我愿为辅。’那李俊即称平宋王,此是交结叛寇谋反了。及至回来,与乐和寄信到登云山孙立,阮小七指斥乘舆,喊道:‘就是赵官家也吃我一顿拳头!’那——”卢师越把说话顿住了,蔡京问道:“那什么?”卢师越只得说道:“‘蔡某奸贼,碎割了他方快我心!’这是毁骂君相了。小人句句可以对质。”蔡京大怒道:“我只道他偶然差误,送去开封府,警戒一番。谁知辄敢大胆,如此作为!”叫写本的把安道全输情外国,结连反寇,毁斥圣驾,谋害大臣的密揭,飞马递到掌东厂太监胡公公处,速令进呈取旨,处以极刑,便来回话。写本的应诺,火速起搞。蔡京对卢师越道:“我错怪了你!圣旨下来,处治了他,就升你掌太医院事。”卢师越叩头谢恩回去。蔡京一面厚殓小奶奶,自不必说。
看官,从来九流术士惯要五毒推排,小人故套,不足为怪。那卢师越萋菲贝锦,陷人死地。听言者但喜其巧言如流,阿谀尊奉,不知如花如玉的一个美人,被他轻轻断送了。然君子出言,亦不可不慎,明知谗人在侧,慷慨激烈,论及时事,被他印记在心,安道全也是自取其祸。昔贤曾有一首古诗,叹息道:
良金不范,美玉不剖。君子修身,浑朴自守。危行言逊,祸免生肘。金人示诫,三缄其口。鸿飞冥冥,弋人何有?
把闲话丢过,说那蔡京密揭送到东厂进呈。那道君帝闻着蔡京的屁也是香的,见言多危词,岂有不准?御笔亲批道:“安道全着大理寺勘问,严刑究拟具奏。”大理寺奉了圣旨,仰开封府提解,差官坐守。公文到开封府,不敢迟缓,唤缉捕使臣火速拿到。分付道:“大理寺奉着严旨,要紧钦犯,不比等闲,要限时刻到的。”问阴阳官:“这时辰牌上是甚时候?”阴阳官回复道:“已时初一刻。”府尹道:“若午牌不到,你们俱是死数!”退堂去了。
缉捕使臣领下台旨,叫齐做公的,到安道全寓所去拿。只见萧让与金大坚闲谈,见缉捕使臣走进来,举手道:“列位何来?”使臣道:“我们是开封府要寻安先生的。”金大坚道:“敢是请去看病?”使臣恐怕说急了放他走脱,乘机答道:“便是。”金大坚道:“昨日到城外拜客不回,敢待这早晚就来哩!请宽坐一回。”使臣丢个眼色,做公的会意,将前后把定。使臣坐了好一会,有些心焦,一个探头望着日色,说道:“已过午牌了,再担延不得!待到里面寻。”萧让道:“各有内外。怎么恁般性急?”使臣道:“二位不知,安道全是大理寺奉圣旨勘问,着开封府提人,不是当要的。”萧让、金大坚才着了急,道:“既然如此,列位自进去寻。”使臣不容二人转身,押到里面,各处搜寻,只除地皮不翻过来,眼见得不在了。使臣要二人到开封府回话,金大坚道:“各人自己的过犯,与我们有甚相干,要去回话?”使臣焦躁道:“一家有罪,九家连坐,何况同居的好朋友!方才老爷坐在堂上说‘若过午牌不到,你们都是死数。’难道与我们有甚相干,是该死的!”萧、金二人出于无奈,只得随到开封府。
府尹见午牌已过,不见人到,又升堂等候。使臣禀道:“安道全知风先遁,没处勾拿。拘得同寓萧让、金大坚二人回话,着他身上追究,自有下落。”府尹见二人不跪,问道:“是什么样人?”萧让、金大坚打一恭道:“是供奉职员。”府尹道:“安道会是叛逆重犯,你怎的放他走了?”萧让道:“他奉差回来,往各家探拜,昨日出城,竟不回寓。这是密旨,何人先晓?怎说放他!”府尹道:“与你们同住,决知踪迹。若根寻出来,你二人身上便无事了。”金大坚道:“他无家无室,哪里追寻?”府尹道:“我不管!圣旨敕大理寺勘问,解到哪里自去分辩!速唤该房备文申解。”萧让、金大坚叫苦不迭。正是: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下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不知后面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是一部中最吃紧处。李俊既到金鳌,远隔茫茫大海,掉转极难,所以翻海舶而救安道全,从新收拾山东、河北无数人物也。卢师越略点染凑撮几句,便成天大之祸。莫说蔡京,即正人君子听之亦当动念。三言投抒,良非虚语。
第十四回 安太医遭谗先避迹 闻参谋高隐款名贤
话说安道全出了相府,想前日奉差时,诸大老多有饯赠,如今正务已完,好到各家探候。回寓带些高丽纸笔之类,街上雇一个小闲的儿跟了。到城外拜张尚书,款住接风,宿了一晚。次早进城就去拜宿太尉,入朝未回,就打发跟的小厮,坐在客座等候。宿太尉午候才回,安道全上前参拜,宿太尉连忙携手,竟进书房内坐定。太尉道:“你可知蔡大师嗔你药死他爱妾,密揭奏你输情外邦,结连反寇,许多说话,已发大理寺勘问了。”安道全如劈头冷水一浇,满身发抖,半晌答道:“并无此事。”太尉道:“有个对头,是医官卢师越。”安道全方省得被阮小七斥辱之事,恳求道:“医士从高丽回来,海中翻了船。幸得旧友李俊救起,送行李盘缠得回。果是与乐和寄书到登云山孙立,卢师越被阮小七呵斥了几句,这是有的。若说药死他小夫人,医土有起死回生之术,这般病症,那样药方,怎么会死?这个缘故,一些不知。求恩相怜悯垂救!”宿太尉道:“别的事还好主张,这是奉着严旨,又是蔡太师先进了密揭,怕一时分解不来。要留在府中,恐一时漏泄,蔡太师见怪。你不可回寓,出京远避,再看机会与你分理。”安道全只得垂泪作别。太尉道:“且慢,待我送些行李盘缠,方可远行。”分付院子:“取几件衣被,包裹好了五十两银子来!”不多时,院子取到。安道全感恩拜谢要走,太尉道:“且慢!大理寺仰开封府提人,拿你不着,定然城门上要盘诘。你可换上衣帽,做承差打扮,叫院子送你出城,原到南方去。”安道全千恩万谢而别,同院子到封丘门,果然守城门的官校奉开封府明文,缉拿钦犯安道全,凡出入的俱细细盘问。见安道全、院子出城,认得是宿太尉府中,不敢细查。
直送至郊外,谢了院子,背上包裹,惶惶似丧家之狗。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凛,白日无光,衰草连天,黄沙卷地,好不凄惨!他原是文弱的人,不惯走长路,思量雇个头口,前路又无定向,写到哪里,只得一步挨一步慢慢的走。到晚投下客店,打一角酒,一头吃,一头想道:“早知有这场是非,淹死海中倒也干净。金鳌岛是个好去处,李俊留我,不来也罢。那李俊将来必然发迹,只是远隔海洋,怎好过去?没来由与乐和寄信,连杜兴恰是两番了。登云山虽可容身,我已跳出火坑,怎地又走进去?”胡思乱想了一回,吃完酒,炕上宿了。
早起五更又行,离东京不上六七十里。只见两个人赶上来,叫道:“安先生,你到哪里去?”安道全吃了一吓,回头看时,却不认得,支吾道:“我自姓李,要到南边去。”一个笑道:“不要瞒,我是宿太尉府中干办,昨日大尉叫院子送你出城的。”安道全道:“我一时慌迫失胆,得罪了二位!可知我出城之后,开封府有人到府中寻访么?”干办道:“开封府有这样大胆,敢到府中寻访!只是贵友萧让、金大坚拿去解到大理寺了。”安道全跌足道:“怎好累他二人!如今二位到哪里去?”答道:“太尉差到杞县下书,明日就回的,只在前边分路。”安道全道:“自己脱逃,带累别人,心上过不去。我要写一封书谢太尉,并恳周旋二人,求二位带转去。”干办道:“你的事重,不可分解。他二人不过着他根寻,太尉自然肯用情的。”把手指道:“到那酒肆中打了中火,你就写起书来。”三人走进店中,唤酒保拿过酒肴吃了,安道全借笔砚写了书柬,取一两银子送与两个,把书呈送太尉,又自还酒钱。出门不上三里路,两个自分路去了。
安道全闻了此信,又增忧闷,一发走不动。捱了十多日,方到山东地面。若有牲口,一日走两站,客店是有定所的。他是步行,随路宿歇。看见日坠西山,路上人少,巴不到宿头,肚中饥了,脚又酸疼,问到歇处,还有十里。长吁短叹,又过一二里,望见一座村坊。官道旁有一所庄房,门前两三株古木,屋背后枕着山冈;左边一条小石桥,满涧的水澌;有一老梅横过涧来,尚未有花,一群寒雀啄着蕊儿,见人来一哄飞去。里边走出两三个小童,袖着书包回去。随后有个人出来关门,高巾道服,骨格清奇。安道全向前拱手道:“在下是过路的,不合践体赢弱,一时巴不到宿头。斗胆欲借贵庄权宿一宵,房金明日拜纳。”此时夜色朦胧,月光未上,识不出人。那人对面一看,见他气象儒雅,且说得恬净,答道:“是斯文人,不妨。只是荒僻有慢,请进里边来。”安道全随入草堂,作揖坐下。里面小厮点出灯来,放在桌上。两个面庞相对,看得仔细,那人道:“尊驾可是安先生?曾在东京会过。”安道全有事在身上的人,不敢即便应承,便问:“足下上姓?厮熟得紧。”那人道:“小可便是闻焕章。”安道全方才放胆,道:“久违芳范,一时称呼不出,足下便是。”
闻焕章大喜,重复施礼,进去一晌,方始献茶。说道:“安先生,你供奉朝廷,王公大人不时晋谒,车马盈门,怎生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安道全道:“奉旨到高丽疗痊了国王的病,回到海中翻了船,险些伤了性命。幸得有人救起,名利之心已冰冷了,思量回到敝乡,图个安闲。不想得遇台兄,连日客途,心绪不宁,今晚可以稳睡了。”又道:“台兄与高太尉文厚,何故却在此间?”闻焕章笑道:“哪里什么交厚,势利而已!生无媚骨,曳据侯门,非我所愿。来此避喧求静,教几个蒙重度过日子,倒也魂梦俱安。”谈论之间,小厮捧出酒肴,相对而饮。闻焕章道:“先生此来,自非偶然,昨夜先有吉兆。小生无子,单生一女,年已长成,性颇端庄。拙荆亡过,主持中馈,全亏是他。不意得一奇疾,白昼昏沉,终夜不寐,肌肤憔悴,饮食减进;又且独言独笑,精神恍惚,远近无有名手,再医不好。几遍要来迎聘先生,恐贵冗不能远来,又家寒难措舆从之费,所以未果。今日从天而降,小女可以得生了!”安道全道:“诊脉必须平旦,自当效力。”两个俱是高人,情投意浃。饮至更馀,用过晚饭,引至书房安歇。土垣茅屋,纸窗木榻,潇洒无尘。又啜一杯茶,闻焕章叫声安置,自进去了。
安道全连日劳顿,客店里未免有些戒心,此间高枕无忧,一觉睡去,直至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毕,用过早膳,闻焕章迎进卧室。闻小姐在帐幔中伸出玉腕来,安道全调和气息,细心体认,审过左右手三部九候,说道:“脉理已明白了。只是古方书上说得好:‘病有四要:望、闻、问、切。’不揣要看小姐面庞一看是何颜色,方可定那药案。”闻焕章教养娘揭开帐幔,安道全略看一眼,面如满月,眉细目清,好个福相,只见色带浮红。同到书房内,论道:“小姐这症是七情所伤,以致神魄失守,阴阳互格的症候,须得一月之功,方可痊愈。”闻焕章道:“先生真神人也!果是荆妻亡过,小女至性过人,终日悲泣,以致如此。昨晚不曾说完,小女病剧,小可望空祈祷,梦一天女对我说道:‘明日天医星至,病自得痊,后为一国之母,不可轻许了人。’今得道兄蓦然枉临,岂不是天医星!国母之言,只是未可深信。小可寒素之家,那有贵戚来聘!若是眼前这班权要富贵,又不在我眼上的。”安道全道:“令爱脉理清而纯,相貌庄而厚,自配大贵之夫。天缘必然凑合,不必挂怀。只是药饵不备,怎处?”闻焕章道:“不难,此间离东昌府只有二十里,应用的药先生开出来,遣人赎来便是。但要屈留一月,唯恐归思难阻,又且简亵有慢。”安道全道:“既蒙见委,自当始终其事。”闻焕章大喜,开下药帐,教人到东昌赎了回来。制炮得法,眼下去便觉宽舒,晚间熟睡。
安道全恐露圭角,只在书房静坐,再不出门。将及一月,小姐病已痊愈,精神倍复。安道全要作别起程,闻焕章留住道:“小女得先生神功治疗,已得再生,无恩可报,正当残冬腊月,道路寒冻,行走不便。盘桓几时,略等天气和暖,小尽芹意,方可送行。”安道全称谢住下,与闻焕章朝夕谈起,知是正人君子,说也无碍,将身上的事尽行吐露。闻焕章道:“既然如此,一发不可就行。先生被小人谗谮,都是有影无形的事,且再消停,待我央人到东京探听,若得宽解,回到仙乡方为安稳。”安道全因此放心耐住。
一日腊尽春回,大雪初霁,闻焕章道:“桥边那树梅花渐开,我同道兄到门外一看何如?”安道全欣然而出。两个站在小桥上,疏影暗香,自甘清冷,屋后山冈积雪如银,背着手玩赏。安道全蓦然回过头来,见两个人带着行枷,背后两个人,提水火棍,劈面撞见,吃了一惊,却是金大坚、萧让。金大坚在前叫道:“安——”萧让连忙摇头,接口道:“张员外,恰在此相遇,正要附个信儿,借一步说话。”走远了二三十步,附耳道:“前日开封府使臣勾拿兄长,不见了,便要我两个回话。府尹不准诉理,申解大理寺,拶逼得紧。幸得宿太尉申救,从轻发落,刺配沙门岛。又分付解子不许难为,只是兄长囊中药资,衙门内都用尽了。”安道全道:“小弟那日去拜宿太尉,方晓得被卢师越谗谮,又换过我定的药案,毒害蔡京爱妾,故此深恨,密揭奏闻,置我死地。宿太尉叫不要回寓,赠衣服盘缠,送我出封丘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