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拜别李俊众人及母亲、姑娘,鼓乐喧天,旌旗飘扬,海口下船。迎着顺风,不消一日,到了暹罗国城下。先放三个号炮,停泊了船。
那国主知道驸马已到,差丞相共涛到海边迎接。与乐和、花逢春相见过,请到皇华馆驿,饮过接风酒、倪云、高青全身披挂,五百军士盔甲鲜明,簇拥上马,沿路悬球结彩。到城门边,有四员内相,四名宫娥,捧着酒盒,撩衣跪进。那些蛮民从不见中国礼仪这般富盛,又是驸马生得风流标致,身上结束非凡,乌纱帽插两朵花,罩着粉扑的面庞。不论男女,沿街塞巷的观看,都啧啧羡赏。一到宫门,国主率文武宫员恭身迎进,送到东宫更衣。少顷吉时,到金銮殿上行礼,国主、国母俱穿大红吉服,排着香案,笙萧细乐,响彻云霄。花驸马从容朝拜,一般有序班鸣赞喝礼。少顷,宫娥拥出玉芝公主,交拜天地,花烛合卺。真是王家富贵,与民间不同。但见:
黄金殿上,高控珠帘;白玉阶前,平铺锦褥。非烟非雾,狻猊口内喷奇香;如日如云,獬豸身边排锦仗。隐隐声闻天上,乐奏霓裳;叮叮响出花间,衣鸣佩玉。垂旒秉笏,蛮君亦习华风;绕翠围珠,母后原依京式。蹒跚内相撩衣,绰约宫娥窄袖。辉煌宝炬,红云捧侍神仙;灿烂银屏,瑞霭映来鸾凤。正是日色才临仙掌动,天颜有喜近臣知。
驸马、公主结亲已毕,送入宫中,更了便服。花逢春偷眼觑那公主,真有天姿国色,竟是中华妆束,喜不自胜。公主在城上远瞟,已生企慕,今对面亲切,更觉精采。因害娇羞,不敢注视,心中暗喜。当夜翡翠衾中,鸳鸯枕上,你贪我爱,说不尽山盟海誓,如鱼似水。次早到殿前拜谢。国主敕有司把东宫改作驸马府,拨内相宫娥侍奉,供给极其隆盛,自不必说。
却说乐和要回金鳌岛,对花驸马道:“国主宽仁,你在此间须谦和谨恪,不可放纵。唯恐共涛奸滑,致生事端。留两员裨将,统三百兵护身,预防不测。”花驸马点头会意道:“不须叔叔致嘱,自然谨慎。回去拜上李伯伯并家母,不必挂念。”乐和等回去不题。
花驸马在府中与公主琴瑟和鸣,互相敬爱。公主更兼贤达,精通文墨,随着母后一口京话,并无半句蛮音。闲时与驸马吟诗作赋,弹琴下棋,或到花间打弹,或到柳阴走马,暮乐朝欢,如胶如漆。国主、国母不时到府中宴饮欢乐,驸马尽半子之礼,问安视膳,不敢怠惰,国主大悦。有时将军国重务与他商议,驸马条对详明,剖判停妥。国主道:“驸马这般才貌,不唯小女终身有托,孤家亦得辅弼贤良了。”驸马谦谢。一日,公主问道:“婆婆在金鳌岛与李元帅是甚亲戚?可安乐否?”驸马道:“元帅是先父同盟契友,又同做朝廷大官,最有义气,待我母子如骨肉一般。还有一位姑娘,也是孀居。去年患难之中,全亏那乐将军救援,所以得有今日。”公主道:“虽是他二人义重深思,终是外人。我和你人子之心,也当各尽。况远隔海面,温情之礼有缺。待我禀过父王,差官接到这里,朝夕侍奉,以尽孝心。”公主就去禀知国王,差官迎来。驸马又修书一封送去。公主分付内侍,打扫花楼一座,待婆婆安居不题。
那差官奉国主之命、驸马书札,到金鳌岛,说知来意一呈上书信。李俊拆开看了,与乐和商议道:“花公子要接母亲、姑娘到府中奉养,你道如何?”乐和道:“他母子天性之恩不可违隔,公主贤慧,正该如此。况二位嫂嫂俱是孀帏,虽我辈弟兄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终有瓜履之嫌,自宜送去,两全其美。”李俊就与花恭人说知,花恭人心中甚喜,说道:“承列位伯叔这般美意,成就我母子安享富贵,万分难报。”即去收抬,思量起身。乐和对李俊道:“乘这机会送花恭人去,还有一条妙计。”有分教:虎豹在山惊犬彘,蛟龙镇海统鱼虾。不知乐和说出甚么计策来,且听下回分解。
暹罗国求和亲,真是创见之事。其中叙马赛真之仁柔,吞珪之有勇无谋,共涛之奸险而难展一筹,萧妃之见机,公主之婉媚而贤达,赔了夫人又折兵,写得淋漓细润如许。
第十三回 翻海舶天涯遇知己 换良方相府药佳人
话说花逢春差官来迎母亲到暹罗驸马府中孝养,李俊正要送去,乐和道:“这暹罗好一座锦绣江山,国主优柔少断。那共涛是个奸邪险恶的人,长防肘腋之变。花公子虽是在那边,孤立无助,趁送花恭人去,差倪云、高青领五百兵护送,待我说与花公子,教他禀过国主,就留在宫中防守。一旦有事,除其元恶,那基业就是我们的了。”李俊大喜,依计而行。花恭人拜辞起身,乐和对老管家花信道:“我前日不叫你跟随公子去,有个缘故,恭人在此,没有亲信使唤。今日你去,须要内外瞻管。”花信领命,就开船到暹罗。
花公子自押人轿,到海边迎接。到得府中,玉芝公主行了大礼,次后国主、国母俱相见过,就送在花楼与秦恭人同住,公主曲尽妇道,这不必说。乐和将密计与花公子说知,花公子听允,去禀国主道。“李元帅虑国中单弱,差倪、高二将军领五百兵在此防护,小婿也好同习武事,特请钦旨。”国主道。“既是至亲,谊同一体。承李元帅美意,就留在府中便了。”公子来回复乐和道:“国主听允,留住兵将了。”乐和又道:“公子,你可敬事国主,得其欢心,共涛以下臣僚谦恭浃洽,不可露一些圭角。百姓当施以恩惠,收拾人心,万勿骄矜失事。”花逢春一一领会。
乐和回到金鳌岛,与李俊尽心料理。凡有荒岛都加开垦,爱民练卒,招徕流亡,与客商互市,日渐富强。李俊道:“当初宋公明,何等才技,又有吴学究指点军机,卢员外一班人物,梁山泊方成得局面。我本一介,全凭贤弟指教,来到海外,反成这个基业,岂不是侥幸?”乐和道:“时有不同,势有难易。中国人都是奸邪忌妒,是最难处的。海外人还有些坦直,所以教化易行。”李俊大笑。
一日到清水澳回来,霎时狂风大作,波浪掀天。舵工连忙收在沙渚下碇等候风色。忽见一只大海舶冲风而来,一声响亮,把一根大桅吹折,风篷倒抢水面。那海舶滴溜打着旋涡,篙工水手支撑不定,船内多人一时慌乱,立脚不稳,把海舶一侧,那海水滔滔滚入,人与货物,几个浪都打散。李俊急叫捞救,兵丁都识水性,跳下海去,尽力将长挠搭住。救得二十馀人,货物行李也捞得一半。
那失风的人虽然救起,昏迷呕吐,脸上滚满泥沙,一时认不出。歇了多时,方才苏醒,李俊问是哪一国人,一个道:“我们是东京人,奉圣旨差往高丽国回来,内中有两位老爷,且喜多在。”李俊问是何官职,一个坐起来:“在下是太医院,姓安。”李俊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莫不是安道全先生么?”那人也仔细一认,道:“惭愧!原来是李大哥。敢在梦中相会?”李俊急把衣服与安道全换了,安道全道:“小弟自同宋公明征辽回来,就留在太医院供奉,颇算平安。因高丽王染了瘵疾,本国没有良医,进上表章要到中国求医。圣上念高丽是个属国,难拂其意,钦差小弟同这本院御医卢师越到哪里疗治。住了三个月,幸获安痊,回朝复命。国王备下谢表进贡之物,我两人亦有厚赠,不想遇着大风,若无大哥,已葬鱼腹矣!”李俊也叫把衣服与卢医官换过。坐定了,李俊诉说从前事迹,到这里缘故,花知寨儿子花逢春已做了暹罗国驸马了,安道全见了乐和道:“乐哥,你便在这里安享,只是亏了杜兴!”乐和吃惊道:“为甚么?”安道全将孙立寄书,杜兴刺配,李应越狱,饮马川结寨的事,也说一遍,乐和嗟叹不已。
叙谈之间,渐渐风平浪息。李俊喝令起碇扬帆,顷刻到了金鳌岛。安道全见山川环绕,城垣坚固,人物繁盛,宫室壮丽,不胜叹羡。当日设宴款待,饮酒中间,李俊问起近日朝中的事,安道全道:“燕雀处堂,不知祸到。君臣宴乐,盗贼窃发,严刑重赋,上下欺蔽,是以天灾叠见,人心思乱。又听童贯引用赵良嗣之计,通连大金夹攻辽国,恢复幽燕之地,不日用兵了。”李俊道:“辽国自我们征伏之后,约为兄弟,相安无事。何必远交近攻,致启祸端!恐强邻生衅,日后悔之何及!”安道全道:“便是高丽王,倒也识见宏远。道大宋与辽百年和好,唇齿相依,不宜改图,养虎自卫,要小弟回朝奏谏。我思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国大臣并无远虑,微贱之士何敢妄言?今日在这里偶言谈及,一到东京便箝口结舌了。”
那卢师越在旁,再不开口。原来那厮是个阴险之徒,本是撑布伞卖药的,投蔡京门下,滥厕太医院中。一向妒忌安道全本领高妙,见与李俊讥刺朝政,暗记在心。
李俊道:“我草创这个所在,却也自在。暹罗国内,亦少明医,先生何不住下,同叙向日情谊,省得回京受那奸党的气!”安道全道:“奉旨钦差,必要复命。”李俊道:“假如淹没海中,哪个去复命?待卢兄去缴旨,只说死了,再没有查帐处。”安道全道:“若果然淹死,便没得说。幸而更生,若说是死,这是欺君了。”李俊道:“既然如此,不敢曲留。宽住几日,待我安排行李船只,相送便了。”安道全称谢。当夜酒散就寝。
次日安道全道:“大哥大才,必有大福。小可的‘大素脉’能定穷通寿夭,试一诊视。”李俊笑道:“一勇之夫,放胆做去,祸福在所不较!”就伸手过来,安道全凝神定想诊了一会,又换过那手,亦诊一会,称贺道:“神全气厚,脉秀络清。必居南面之尊,自有非常富贵。昔日宋公明亦曾诊过,原说他福基浅薄,果不令终。”李俊道:“任所非常富贵,大碗酒、大块肉是有的吃的。”乐和、卢医官都笑起来。
住了十馀日,卢师越归家念切,催促起行。安道全要辞别,李俊把救捞的行李货物一一检还,又制一套衣服,白金三百两为赠,卢医官也送二十两银子。高丽国人留下另自遣回,东京来的一同上船。安道全致谢不已,说道:“卢寅翁管家还在,我一个小厮却淹死了,到东京原是只身。”李俊道:“身边乏人,我这里送一个伏侍。”安道全道:“不消,路上有卢寅翁挈行,到京一向与萧让、金大坚同寓,有人使唤。”两人辞别而行。乐和送至海口,取出一封书信,说道:“先生到登州上岸,少不得从登云山过,相烦寄与我姐夫孙立,不知使得么?”安道全道:“这是顺路,有什么使不得?”笑道:“前日杜兴寄到东京,为你牵累;今送到山寨,难道也把我解开封府不成?”接过藏在身边,分手而去。
金鳌岛的水手惯行海道,认得路径,识得风色,不消三五日,早至登州岸口。发上行李,打发船回去。雇两乘小轿,安道全、卢师越坐了,脚夫挑了行李,行过六十里,便是登云山路口。轿夫道:“此间悄悄过去,不要惊动了山寨里好汉!”安道全道:“不妨,我正要会他们哩。”说声未绝,一棒锣鸣,早拥出三五十喽啰,喝令住轿。卢医官在轿内发抖不止,几乎攧了出来。安道全道:“不要啰唣,我来会孙头领的!”喽啰道:“既是会头领,我等引路。”
一行人到了寨口,喽啰报知。孙立出来迎接,到聚义厅上,逐位见过,安道全不认得栾廷玉、扈成,众人不认得卢医官,互通了姓名坐下。孙立道:“先生一向在东京,必是安乐。今日何幸至此?”安道全将奉敕到高丽医好国王的病,海中翻船遇了李俊,救在金鳌岛住了多时,今去回京复命,乐和寄书,故来探问。遂取书信与孙立。拆开看过,孙立道:“那乐和舅久无音耗,原来他们做下这般大事业!”扈成接口道:“我曾飘洋到暹罗国,那金鳌岛果是个好去处。”安道全道:“孙大哥,你还不知,前日杜兴寄书到东京,受了无穷的累。”孙立急问:“怎的受累?”安道全备述前事,笑道:“我今日寄书来,却是无碍的。”阮小七大叫:“快活!我们弟兄都起事了!安先生,你不消到东京,住在这里,正用得着。我前日吃多了牛肉白酒,腹中作胀,几乎死了。倘再发作起来,哪里寻你?”安道全未及回答,卢师越离家已久,归心如箭,恐怕淹留,连忙催促安道全匆匆作别。阮小七心中焦躁,立起身来,劈胸揪住卢医官,圆睁怪眼,喝道:“你这舍鸟!这是甚么所在,容你放屁!”安道全慌忙劝阻道:“兄弟不可!这是钦差的官员,休得粗鲁。”阮小七一发吼道:“莫说这个不入流的小人,就是赵官家触犯了老爷,也吃我一顿拳头!”栾廷玉道:“不可胡说!安先生要去,岂能强留?只是今日天晚了,权宿一宵,明日早行罢。”阮小七方才放手,卢医官吓得满身冷汗。是夕设宴款待。明早孙立送三十两银子与安道全,作别下山,安道全一路上安慰卢医官。
不只一日,到了东京。安道全、卢师越先去参谒蔡太师,禀道:“高丽王病得痊愈,有表章谢恩,并进贡礼物。行至暹罗国界,陡遇飓风,海船飘没,表章礼物尽皆遗失。卑职二人得人救捞,幸留性命。随行的淹死了三十馀人,先禀明太师,好去缴旨。”蔡京道:“海上风波不测,这也罢了。只是有个小妾染病,久已不痊,专望二位来疗治。”留进书房待茶,分付院子,传云板说安、卢二位先生进来诊视小奶奶的病,唤内传们祗候。不多时,院子来禀道:“请二位先生进去。”蔡京一拱先行,二人缓缓随后。到得内房,朱栏画栋,锦幕珠帘。庭内文石砌成,排列奇花异卉。大理石小几上,博山炉内袅出缕缕水沉烟,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进明间内坐下,调和气息,方可诊脉。一个披发丫鬟,云肩青服,捧到金镶紫檀盘内五色玻璃碗阳羡峒山茶。茶罢,养娘丫鬟引安道全轻轻行至绣榻边,安放锦墩,侍儿从销金帐内接出小奶奶玉腕来。安道全闭目凝神,诊了两手的脉,已知病缘。重到明间内禀道:“夫人脉带洪弦,风火相搏,复有怒气伤肝,故见发热咳嗽、胸胀腹满之症。只消几剂清火平肝的药饵,自然平复。”蔡太师唤取过文房四宝,安道全立了药案,起身辞出。蔡太师道:“有劳了!恕不相送。”安道全自有院子引道,竟出府门不题。
蔡太师对卢师越道:“你可到书房内将药品制度停当,叫院子传进。我到朝堂议事,你明早可再同安道全进来。”卢师越领命,到书房中寻思道:“可奈安道全自恃其能,每事小觑我。一路上受了他气,明日太师面前,自有道理。今晚教我配药,先撮个绵包儿送断他的命根!”抽开药箱,将不按君臣的药品配了,递给院子,自回家去了。
那院子送进药,养娘丫鬟煎好,捧与小奶奶。服后没有一个时辰,小腹绞痛异常,浑身火热,昏沉不醒,牙关紧闭,指甲青紫。养娘丫鬟慌张了,传出报与蔡太师知道。却说那日朝堂,会集各官,商议与大金夹攻辽国的军国重事,各出一见,纷纷不定,及至议定,又要进呈候旨定夺。直至一更三点,方得回府。院子先禀:“小奶奶服药之后,十分危笃,专候老爷永诀。”蔡京闻知,惊惶无措,急至榻旁,见小奶奶四肢不收,瞳神反上,汗出如油,蔡京又恼又苦,叫道:“你心中怎么?”奶奶喉中疾涌,沉迷不知,把脚一伸,已绝气了。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