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只要乔小姐狠得下心,跟着情郎一走了之,不就可以双宿双栖了?”
楚疏言一震,“你是说……私奔?!”
沈锁锁瞧这吃惊的模样,微微冷笑一下,“楚公子觉得这样做大逆不道吧?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情?想得到一样,很多时候就必须放开另一样。贪恋父母亲情,就要割舍情郎;想有情人成眷属,就要割舍锦衣玉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楚疏言五岁启蒙,修读儒道,儒家圣言深入肺腑,连莫行南都叫他书呆子。此刻听到一个女子跟他大谈私奔,几乎惊出一头汗。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话题再一次中断了。屋子里陷入寂静,只要沈锁锁悉嗦弄衣带的声响。她的食指绕着腰上的丝绦,一圈一转重重地把手指裹住,再慢慢把手指抽出来,丝绦便卷成了一团。又把手指缓缓插进去,慢慢地旋开来。极无聊的游戏。两人就在这室内静坐,气氛尴尬又古怪,她想了想,转过头来,问他:“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楚疏言苦笑,“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锁锁真的服了他。
“我从问武院毕业后,一直都在扬风寨。三个月前,京城有人请我去修一间密室。回来路上就遇到了这批杀手。”
“谁请你去的?破什么机关?”沈锁锁的脑筋转得极快,立刻切中重点。
楚疏言却摇了摇头,“我已经答应了那个人,不告诉任何人。你莫要怀疑是这个人害我,此人声名极好,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声名,呵,声名都是拿来骗傻瓜的!
沈锁锁几乎失笑,可是看到他这副正正经经、认认真真的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是他傻吗?不,相反,他比大多人都聪明。
可他的一生,头顶天,脚踏地,前方是金光灿灿的孔圣人,他恪守“忠孝信义”四字真言,他不相信世上存在着言而无信的阴谋和背叛。
他那清风细雨阳光明媚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任何阴暗。
“我羡慕你。”沈锁锁幽幽地说道。
“你说什么?”楚疏言没听清她那近乎自语的低低声音,却看到她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去——那总是闪耀着一丝狡黠的眸光,忽然之间就如同风吹烛火一般灭了下去,他的心里有莫名的一颤,解释道,“我、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可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修的密室,行不行?”
“我不想知道什么,你不用告诉我。”沈锁锁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知道吗?你像一面镜子,用这么白的你,照出这么黑的我。”
楚疏言完全听不懂,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常常听不明白她说话。可是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笑,想了一想,努力找出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那人实是个痴情种子,他让我修的密室里,挂满了一名女子的画像。那些画像,有的在抚琴、有的在品茶、有的在歌舞、有的在出神,每一幅都惟妙惟肖……”
“这个女子,一定已经死了。”沈锁锁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还活着,哪用专门造个密室藏她的画像?人总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两年前,一位姓冯的女子嫁给了一位马姓少年,是我做的媒。那少年风流好色,我原本不想把冯姑娘说给他。可惜冯姑娘对他一见钟情,冯姑娘人生得美,脾气又好,他也一眼相中了。完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开始在外寻花问柳,妻子不敢深劝,每每暗自神伤,都要到我这里跟我说会儿话。半年后,她病死了,腹中还有一个未足月的孩子。出殡的那一天,她丈夫以头触棺,眼中泣血,发誓再也不踏足烟花之地。还特意请玉匠雕了她的玉像,整日带在身边,不续弦、不纳妾、不入欢场,做了个清修的居士。有这样的痴心,为什么当初不肯好好待她,非要把她逼死了才知悔改?”说到这里,她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和讥讽,“你说的那个人,只怕比他还惨些。那女子也许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然,为何人死之后,挂幅画像还要偷偷摸摸,藏入密室?”
说完她就看到楚疏言怔忡的脸,忍不住苦笑,“我今天心情不好,聊什么骂什么,你不要介意。”
“你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却不无道理。想来,我从未涉足江湖,只出了这一趟远门,唯有那个人有理由杀我——那个女子不仅不是他的人,也许还是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妻妾,甚至……你没有看到那些画像,那名女子,真是罕有的绝色,那样的姿色,恐怕还是位嫔妃!”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掌心出了一把汗,“难怪、难怪……此人智谋无双,城府原本极深,这样的事情,难怪要杀我灭口……”
智谋无双,城府极深?
“等等!”沈锁锁忽然大叫一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姓清,单名一个‘和’字?” 楚疏言一惊。
沈锁锁一看,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早该猜到的!他们出事都在相思筑外,一进了这个门,杀手居然也不追来——这个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顾念她?
她凄然地笑了起来,她,居然救了“他”要杀的人!
第四章 对不起,请拿命来
百里无忧当天便走了。
莫行南的解释是,他已经吃腻了杨梅。
然而到了楚疏言房里,莫行南却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包药粉,道:“百里说,用这个东西,可以看到沈姑娘的本来面目!要不要试试?你来还是我来?”
“本来面目?”
“是啊,百里说她易了容。不过这易容术还真不是一般的高明呵,我居然没看出来。”
楚疏言淡淡道:“我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楚疏言拈着那包药粉,不说话。
她看到那只七宝锁、听百里无忧提起清海公时,那眸子中的惊痛是何等的明显!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脸色居然变也没变——若是她的定力真的这么好,眼睛又怎会流露出那样沉痛的神情?
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改变不了眼神。
当年清海公权倾朝野,门生众多,那清和多半是其中一个,顾念旧情,放过相思筑,那些想不明白的症结所在,总算弄清楚了。
可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楚疏言连忙把那包东西收起来。
门开了,却是黄妈。
黄妈待两人一向很好,此时向楚疏言笑道:“楚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那笑容里,有三分欢喜,三分欣慰,三分殷勤,她以为她家小姐请这位温良公子,是去把酒夜话的。
然而楚疏言的心头,却只觉得压抑。
? ? ?
灯火昏黄,映着光滑的丝缎,缎上的花样忽然间变得迷蒙起来。
沈锁锁在绣那未完的绣罩。
花开并蒂,鸳鸯白首。
黄妈将楚疏言请来,殷勤地替二人关上门。
“楚公子。”沈锁锁站了起来,“请坐。”
桌上,放了一壶茶,一壶酒。沈锁锁替他倒了一杯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敬他,“我知道公子不喜欢喝酒,也就不敢准备。来,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缘分。”
她举杯一饮而尽。
楚疏言默默地喝下茶。
她从案上取过一套衣服,道:“你身上穿的,是黄妈丈夫的。他去年过世了,让你穿这样的衣服,真是对不住。这一套,是我赶着做出来的。料子当然比不上你自己那套,公子将就着穿吧。”
楚疏言接过,道:“多谢。”
“你不用谢我,这布料是用你输给我的银子买的。”说着她轻轻一笑,嘴角眉梢有说不出的讥诮,“我虽然喜欢占人便宜,却不愿意受人恩惠。你故意使诈输钱,我领你这份情便是。”
楚疏言再一次沉默了,原来她知道。
她坐下来,自斟自饮,缓缓道:“知道吗?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明明样样都好,却半点也不骄傲,对什么人都软语温言。我又是羡慕,又是喜欢。这世上,似你这般白璧无瑕的君子,已经不多。”她低低地一叹,拿过一只盒子,交给他,“你曾经说过,哪怕是十件事,也肯为我去做。我斗胆唐突,请你帮我送点东西到月老祠,行吗?”
“好。”楚疏言点点头,接过那只盒子,“请容我先去换上衣服——姑娘这一番心意,不敢辜负。”他很快地换好了衣服,一件普普通通的布衣,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舒服。他捧着盒子向门外走去,沈锁锁唤住他:“楚疏言!”
他回头,窗外的晚风吹起他的发丝和衣角,那一刻看来他似要乘着夜色临空飞去,沈锁锁忽然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和哀伤,她道:“请你,再说一遍‘没事了’……好不好?”
楚疏言垂下眼帘。
没事了?
他这样还能算没事吗?
“好久,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这样对我说过……当然,你可以不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斟一杯,哪知下一刻,杯子到了楚疏言手里,他仰首,一饮而尽。
从来没有喝过酒,不知道酒居然是这样的辛辣,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沈锁锁近乎心疼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喝?”
楚疏言不去看她的眼神,望着门外,淡淡道:“我怕这次不喝,从此再没有机会喝了。其实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但是,也没有办法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稳稳地道,“沈姑娘,你的心里,比常人藏了更多的事……但是,会没事的。也许我打扰了你原本安静的日子,现在,终于,没事了。”
他拿着盒子,轻轻地走出了相思筑的大门。
? ? ?
木盒就在掌中,轻若无物。
他当然知道这个盒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死亡。
沈锁锁要他去死。
看来那个清和,在她的心目中,绝对不止家族门生那么简单……
他想到那个外表清冽、内心桀骜的男子,心头忽然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凄凉。
赴死的感觉,居然是这样的凄凉。
没有什么不甘愿,他的命本来就是她救的。如果当初不是她,他早已经死了。
既然命已经是她的,现在她要为清和除去自己,那就给她吧!
难得的明月,如水一样照着大地,相思筑离月老祠,不过两箭之地,很快,那飞檐的大门,就在面前。
四周虫声寂寂,强大的杀气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从这里回望过去,相思筑内一灯如豆,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芒。
那盏光芒,也许是他在人世看的最后一点光明。
随后长剑压顶,两名黑衣人破空而来,另一名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观战。
楚疏言本想静静地等死,可是剑气刺骨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始闪避——他到底是人,到底还是想贪这一场生。
剑光逼身,而自己只剩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更别说抽出工夫来布阵。身上很快又添了新伤口,在被迫硬接的那一刹那,背上的伤口隐隐便要撕裂。
那名黑衣人只负手站在一旁,楚疏言不知怎的,只觉得寒气一丝丝从他身上传来,直让人从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就这样吧,反正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躲不过了……这些念头如水般涌了出来,他终于放弃了抵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住手!”
“住手!”
一个声音凄厉地喊出声,楚疏言猛地睁开眼睛。
月华如水,沈锁锁飞奔而来,叫道:“住手!不要杀他!”
那两名黑衣人当然不会听她的,可一直站在一旁的人却扬起了手——那仿佛是某个指令,两名杀手生生止住了招式,两柄剑,一前一后地停在楚疏言的胸腔与背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要穿出两个透明窟窿。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跑得太急,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没有时间喘息,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宝光灿灿的金锁,掷到那名黑衣人的怀里,道,“把这个给他看!我担保这个人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黑衣人拈着锁,面罩中露出两只眼睛,将她细细打量,“要是他泄露了呢?”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粗糙沙石在磨玉,听得人牙齿似乎都要颤两颤。
“那我就杀了他!”沈锁锁毫不迟疑地道。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泄露他的秘密?”沈锁锁凄然而又坚决,“我死也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
“呵呵呵……”黑衣人如夜枭般笑了起来,“那么请发个誓吧!发誓守护这个秘密!”
“好,我发誓,倘若有人从楚疏言和沈锁锁口中得知……”
她的话还没说完,楚疏言叫道:“别说!他在诓你!那人怎么会让杀手知道自己的事情?你也别相信他,尽堂的人,除了赶尽杀绝,什么也不会做!你快走!”
“楚公子这般夸奖尽堂,在下实在愧不敢当。”黑衣人那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们杀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银子?相信有这么一块锁,够我拿回三倍的银子,哈哈哈……”他走到沈锁锁面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多谢你了,沈姑娘!我和那人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今天终于知道他在这世上原来还有牵绊,嘿嘿嘿……”
他笑了几声,略一挥手,带着两名手下,消失在夜色中。
如水月色下,只剩楚疏言和沈锁锁。
沈锁锁望着那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神情凄切而彷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她恨自己!讨厌自己!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做对不起那个人的事,可是,她居然要救他要杀的人,这,还不算对不起吗?
可是,看着楚疏言抱着盒子走出相思筑的背影,她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心都绞了起来!
楚疏言无力地躺在地上,道:“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楚疏言还说这种话,正触到她的气头上,她冷冷道:“何苦说这些便宜话!走出相思筑的时候说得那样好听,到了这里还不是负隅顽抗,还不是怕死!”
“我是怕死。”楚疏言居然默认了,干脆全身放松,躺在了地上。
傍晚才停的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湿润的香气,连土壤都有股清凉的芬芳。他就那么躺着,仰望星空,缓缓道:“我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没有成家立业,甚至,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按你的话说,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红线,就这么死了,这样的人生,不是太浪费了吗?”
“那你干吗乖乖地来这里?!”沈锁锁失态地抓住他的衣襟,“我真希望可以下得了手,真希望可以杀了你!你是个伪君子,你干脆叫上莫行南,你们力战不敌,终于死去,我也不用过来!可你居然自己一个人来了!你明知来了就是送死,你还是来了!你——”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你逼我做了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我恨你!”
她恨恨地松开他,流着泪,跑开了。
? ? ?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开门的小道士才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楚疏言,连忙把他送到了相思筑。
这已经是楚公子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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