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了?!”薛阿蛮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你自己也说,花千初不仅是花家小姐,更重要的是唐门的外孙女,这是唐门和娑定城的联姻,怎么可以……”
“可以的、可以的。”百里无忧安抚似的道,“只要我们愿意,就是可以的。”
“不可以、不可以……”薛阿蛮喃喃地说,不知在劝阻他,还是劝阻自己。声音很轻,仿佛在和自己的内心相持不下。
“可以!”他坚定地告诉她这两个字,随后一笑,“我应该早点决定的,不必等到这样痛苦的离别时刻。可是,如果不是因为受不了失去你的痛苦,怎么下得了拥有你的决心?”
“不……”才说了一个字,薛阿蛮的眼泪便流出来。她深深地、大口地呼吸,想平复一下自己的语气,然而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我不美,不聪明……”
“哪有什么值不值呢……”百里无忧捧住她的脸,固定那颗左右摇晃的脑袋,手上滑腻的触感一点一点融化他的掌心、融化他的手臂、融化他的心,他一低头,吻住了她不住哭泣而涨红的唇。
几乎是刹那之间的事,脑袋里“嗡”地一响,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伤心、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轰”的一下消散……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空了、轻了、透明了,只要再来一阵风,她仿佛就会从车窗外飞出去,飞到蓝蓝的天上,棉花一样的白云垫在身子下面,很软、很白、很轻……
久久地,百里无忧才抬起了头,喘息着,把自己还没有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你是不美……但,美好。”
薛阿蛮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只能怔怔地、傻傻地看着他。
他含着笑,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红唇,额头对着她的额头,淡淡的龙涎香气幽幽地传来,直透进她的魂魄,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对不住,我又‘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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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乘的华丽马车奔驰在回娑定城的路上。
白纱纷飞如梦,百里无忧枕在薛阿蛮的膝上,幸福地闭上眼睛。
他穿着蔷薇色的外袍,里衣永远是雪白的,无论什么颜色,都衬得十分鲜明。袍袖散在车上,宛若一朵才从枝上摘下的蔷薇,瓣上犹见清露,蕊间还有清香。
窗外是盛夏的浓绿景致,山色是那样的深翠,简直要拧出绿汁来,连路边的野草都格外生机勃勃,各色野花开遍田野,远远望去,锦重重一片。
车身颤抖一下,百里无忧睁开了眼睛,望过去,只见阿蛮怔怔地望着车外,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喂。”他拿手在她面前一晃,把她的视线拉过来,随后笑眯眯地问,“在想什么?”
“……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还在想这个?”百里无忧皱了皱眉,看着她,“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情,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无忧,你是一城之主,做事不能只顾着自己。”
“唐门那边,我会有办法的。”他说得坚毅,“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对不对?何况,就算唐门要反目,娑定城难道又会怕了他?”
阿蛮缓缓摇头,“人生在世,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百里无忧瞪着她,恨她的固执,偏偏又没什么办法,自己苦笑起来,“不错,得罪了唐门,无论如何都要花好大一顿力气才能摆平。但是,你老实告诉我,你坐上车走的时候,心痛不痛呢?”
薛阿蛮看着他,微微张开嘴,他立刻追加一句:“我要真话!”
“你早知道我不会撒谎,一撒谎就会被你看穿。”薛阿蛮苦笑,长长地叹息,“我的确舍不得离开你。” 百里无忧的眼睛,忽然间潮湿,他坐起来,定定地看着她,定定地道:“阿蛮,有你这一句话,就是值得的。”
“你听我说完。”阿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把想说的话一气儿说完,她道,“哪怕再舍不得,还是要舍得。因为我终将离开。无忧,我肯跟你回来,是因为我还有些事情想为你做,至于将来如何……”
话未说完,他的指点住她的唇,“将来会很好,我会娶你。然后,生一堆的孩子。”他的目光坚定而固执,丝毫不比她差。
两人的目光彼此交缠,终于从固执对视里慢慢氤氲出一丝丝柔情,两个人的心似乎都软了,百里无忧拥着她,似叹息般道:“谁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我们可以努力去做好。”
薛阿蛮的脸,贴在他胸前,幽幽的龙涎香气仿佛变成了天下最厉害的迷药,她的心,一点点地昏眩了,心中的念头似乎也被这香气浸染,变得不再属于自己。然后,她听到自己说:“无忧,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
“你说。”
“在十月之前,你不要向花家提出退婚,也别让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好吗?”
“好。”他说。随后,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发上。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汁液浸泡,在波光里一漾一荡,说不出的安宁与温柔。
辰光如此静好,只愿此生此世,都能像这样静静相拥。
虫二院坐落在娑定城的南门。南门靠近高耸的山壁,是城中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却也是出入最方便的一个角落,有一条路直通进来,这便是娑定人常说的“后门”。
马车就从后门进来。在院门口下车的时候,正是斜阳在天,融融红光映在院门的匾额上,“虫二”两个字,熠熠生辉。
“为什么叫虫二?”薛阿蛮问。
“猜一猜。”百里无忧气定神闲,“猜出来有赏。”
薛阿蛮琢磨半天没有头绪,老实道:“猜不出来。”
百里无忧皱着眉,上下打量她,“这就是我辛辛苦苦追回来的女人吗?还真不是一般的笨呢!”薛阿蛮微微一红脸,“我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唉,那只好劳驾我来提点一下你了。”百里无忧似是满面愁容,眼睛里却迸出欢喜的细碎光芒,看着她,道,“你在这两个字上加上外框。”
“外框?”
“是啊,就是加个边。”
薛阿蛮在心里默画,试了几个,皱眉道:“是‘风’字和‘月’字吗?”
“嗯!”百里无忧亲热地拍拍她的肩,“孺子可教也。”
“那这就是风月院?”
“咚!”百里无忧倒下去,半晌才能爬起来,“你看我风华盖世惊才绝艳,自己的屋子会叫风月院吗?”趁着周围无人注意,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脸,吓得阿蛮连忙躲开,但亲已经亲到了,看着她的脸再一次红得像玫瑰胭脂,一丝甜意忍不住从心里冒出来,他欢畅地笑道:“傻瓜,加了边就是‘风月’,没有边的时候,就是‘风月无边’嘛!”
薛阿蛮小小声道:“那还不差不多,都是风月。”
“你嘀咕什么?”
他一凑近,她连忙后退,“没什么、没什么。”
百里无忧眯起那双水晶般漂亮的眼,道:“看来你对我的院名很不满意啊,不过这个名字的确用了太久,该换换了……”
于是,过了两天,少城主的院子换新名字了。
这回改叫“虫亦院”。
那天上午,整个院子的人都出来看工匠将新做好的匾额挂上去,百里无忧一身家常打扮,负手站在底下,悄悄在薛阿蛮耳边道:“这个看得懂吗?”
阿蛮再一次脸发红,摇摇头。别人吟诗作对的时候,她都泡在厨房里。
“啪”的一下响,却是头上着了一记。她摸着痛处回头,看到百里无忧悠悠然的模样,只听他道:“这个要再猜不出来,你可就太笨了!”说完,施施然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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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薛阿蛮在这些东西上头的造诣实在有限,百里无忧每天都要问她一遍,她却照旧答不出来,恨得百里无忧直翻白眼。好在荷花盛开,整天都有荷花糕、莲蕊糕、藕香糕来堵他的嘴。
这天午后,葡萄架下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诸样细点和鲜果,还有一壶冰镇的荔枝蜜。院中阳光盛烈,知了不停地鸣叫,葡萄架下却一片阴凉,穿堂风更是吹得人满襟生凉,舒服得快要睡去。
两根修长手指拈起一块糕,送进蔷薇般的嘴唇里,闭着眼睛细细品味,又喝了一口荔枝蜜,才睁开眼来,叹道:“阿蛮,活着真好!”
薛阿蛮抿嘴笑,给他剥了一颗新鲜荔枝,他张口含住,舌头似有意似无意地从她的指尖上滑过,她脸上一红,努力板起脸,“你再这样,我不剥了!”
“不敢不敢,相公我再也不敢了。”
他一面说一面嬉皮笑脸。偏偏眉目之间洋溢着爽朗的笑意,水晶般的容颜更显得亮丽,阿蛮再有什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也不许再自称相公。”
“唉!”百里无忧长叹,“娘子既然吩咐了,我还有什么好说?”
“你又来了!说了不许说的!”
她一脸娇嗔,百里无忧看得心里一动,道:“过来。”
“做什么?”
“坐近一点。”
阿蛮听话地坐近一点,他伸出手去拉她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肌肤温柔地相触,仿佛有什么东西经过互握的手流尽彼此的全身,百里无忧的眼底全是柔情,自己也不能想象,一颗心会变得这么柔软,恨不得化成一摊水,直接让她喝下去,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阿蛮低下头,不说话,耳根子却慢慢红起来。
百里无忧凑上去亲那软红的小耳朵,阿蛮忙不迭地躲过,“别玩了!当心让人看见。”
百里无忧不满地看着她,撇撇嘴,“等过了十月,我娶了你过门,看你听话不听话。”随后又想起,“为什么非要过了十月?快一点行不行?”
“因为、因为……”过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脸上的红晕却慢慢淡去,薛阿蛮道,“因为某一个原因。” 这样的答案?
百里无忧待要叫嚣,见她的神情不太对头,也不好逼急了她,只得叹了口气,“好吧、好吧,这些都记在账上,等过了十月,咱们慢慢算。”
薛阿蛮但笑不语。
一对淡黄的蝴蝶飞过,大约是闻到糕点的花香,在桌面上空流连不去。
百里无忧双手枕在头底下,斜眼望着屋顶上的蓝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阿蛮,人生原来这样美好。这样静静地喝壶茶、这样静静地聊聊天,我都觉得很快乐——”
说到这里,他原本清和甜美的表情,忽然间暗了下来。
薛阿蛮见他表情有异,“怎么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他勉强一笑,眉头却又皱了起来,“你说得对,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因为自己的怨恨或是其他情绪而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享受生命和生活的权利。这几年,因为我的缘故,伤害了不少人。那些人,原本也可以这样,在午后喝一壶清茶,和心爱的人好好说几句私心话……”他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声音里有一丝叹息,“阿蛮……我好像,做错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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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阿蛮把晚饭送到厅里的时候,没有瞧见百里无忧的人影。一问伴雪等人,也都说不知道。
薛阿蛮站在门口,等了又等,一丝焦虑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饶是再忙,再有事,百里无忧也不会错过吃饭的时间。
难道,出什么事了吗?
她下意识地望向浣花剑的方向。
那次百里无忧的失态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一旦有什么事,就忍不住联想到。
她叹了口气,自己的耐性不知何时这样差了。从来不知道等一个人吃饭是这样焦灼的事情,几乎快要烦躁起来。左等右等,菜都凉了,百里无忧还是没来。她微微一皱眉,便往浣剑池去。
不管他在不在那里,总比这样呆等着好。
浣花剑的守卫见了她,道:“姑娘来得正好!快进去劝劝少主吧。浣剑池底下接着玄冰窟,一年到头水都是冰冷的。身体再好,也经不住这样泡!”
薛阿蛮松了一口气,他真的在这里。然而一走进来,才松开的那口气马上就被提起来,他像上次一样,把自己整个地浸泡在池子里,衣衫头发湿得通透。
听到脚步声,百里无忧睁开眼,见是她,有一丝意外,“你怎么来了?”声音带了一丝许久没有说话似的沙哑感。
薛阿蛮皱着眉头,探了探水温,吃了一惊。这么热的天,果真如守卫所说,这水竟然真的是冰冷的。
百里无忧游到她站的石头边上,道:“放心,我没什么事。只是已经习惯在这里想事情——身子冷的时候,头脑会更清醒。”
湿发披在脸上,愈发衬出那张水晶般夺目的面庞,薛阿蛮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在石畔上坐了下来,问:“那么,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一半。”他说。
“那么,剩下的一半留到明天想好不好?”
百里无忧摇摇头,眸子看着她,渐渐透出一股暖意来,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阿蛮的手就像碰到了一块冰,嗔道:“快起来,这么冷!”
百里无忧却不听她的,慢慢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唇。他的唇也是冰冷的,贴在她的掌心,一点一点地变得温热而柔软。薛阿蛮的脸渐渐地红了,炎夏昼长,到了戌时天边还堆着绚丽云霞,映在她脸上软红融融。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云霞红呢?还是脸红?
百里一时之间像是看痴了,轻轻张开唇,含住她的指尖。
薛阿蛮整个身子都要烧起来,飞快地抽回手,百里无忧当然也不敢真下力咬她,松开了唇,身子也跟着掠起来,“哗啦啦”带起一身的水。水花溅得薛阿蛮一头一脸,看她狼狈躲避的模样,他长声笑了起来,落在她身边。
薛阿蛮给水花弄得手忙脚乱,听他这一声笑,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下来。
原来,不是像上次那样。他的眼眸中还含着笑意,他的脸上还有光彩,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带着一丝埋怨,道:“你差点吓着我了。”
她脸上的温柔,有一种近乎慈悲的味道。百里无忧向她伸出手,拉着她到一旁坐下,顺便帮她理了理头发,柔声道:“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在想一些从前的事情。”说着,他轻轻将头搁在了阿蛮肩上,闭上眼睛,叹息般地道,“阿蛮,我从前做过一些错事,现在,我知道错了,想要好好地弥补我的过错。也许,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但我,真的想重新开始,好好跟你过日子。”
他这样没头没尾地说着,薛阿蛮没有听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知道这是属于他的记忆,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不愿说出来的记忆,每个人都有只想永沉地底的秘密。她轻轻地道:“无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唔?”
“再有什么事,也不要把自己泡在这么冰的水里。好不好?”她的目光是恳切的,恳切中带着一点儿悲伤。
“好。”他答应她,说着又笑了,“从今以后,我不用再靠浣剑池的冰水令自己清醒了。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我会开始铸剑,当一个好的城主,也会继续做首饰,保留我‘一世无忧’的美名。还会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