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死?”阿南喃喃低语,“尽堂首领下药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莫行南也怔住了,“一个月?”
难道死而复生,相守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一个月?
? ? ?
一个月,可以拿来做什么?
如果你的生活里忽然空出了一个月的时光,你会准备干吗?
学你一直想吹的笛子,或是一种艳羡了好久的舞蹈。
去远方看望一位朋友——你一直答应要去,却一直没有去成。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
就那么好吃懒做过一个月。
……
答案有无数种。然而,倘若这是你人生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你又会怎么做呢?
爽直洒脱如莫行南、聪明玲珑如阿南,都有些迷惘。
秋天的暖阳洒在他们身上,风柔柔地吹过,带来满园花草的香气,几只淡黄的蝴蝶在身边飞舞,几乎可以听见它们振翅的声响。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尤其,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更能体会出一花一叶中的美丽。
“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样蓝的天,晒不到这样舒服的太阳,也看不到这样美丽的蝴蝶了……”阿南坐在石凳上,双手托住脸,脸上有不舍,也有惆怅,微微叹息,“行南,死过了一次,我反而更怕死了。” 莫行南默坐,忽然道:“过来。”
“什么?”
“坐到我身上来。”
阿南脸上一红,“什么呀,大白天,到处都有人……”
“阿南,难道你还没有想开吗?”莫行南的眼神顿时透彻,“我们只剩下一个月了,一个月之后,世上不再有我,也不会有你,别人怎么看我们,又有什么意义?”
啊,他居然比她先想通。
是啊,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还要管别人怎么想呢?光用来管自己,都已经不够了啊!
她起身坐到他膝上,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微微舒了口气,“其实能有这一个月已经不错了——简直是我们白白捡来的。”
他听着,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脸。
“嗡”的一声,她整个人晕了晕,整张脸埋进他的衣服里。
莫行南拍拍她的头,“喂,都老夫老妻了,害什么臊?”
“谁老夫老妻了?我才十七岁哎,”她不满地反驳,“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
“好好好,阿南、阿南。”他投降,“行了吧?”
她这才点点头,靠回他身上。
莫行南忽然一皱眉,“不对,我应该叫你娘子才对。”
“那我不是要叫你相公?”她微笑着配合,“相公、相公……”
相公,娘子。
老公,老婆。
多么平凡的称呼,这世上,有无数人听着这样的称呼,从青年到白发苍苍,再到死。
然而他们没有机会了。
无论怎样相亲相爱,都不会有白头偕老的一天。
阿南的眼中,止不住有了泪意,“行南,你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去苗疆……莫行南、莫行南,那句‘九死一生’,真的没有说错啊……”
“算我倒霉吧!”莫行南拍拍她的脸,“好了,别哭丧着脸。我们得想想,这一个月要做点什么才好。” 他用袖子擦去她的泪珠,看着面前这张脸,胸中那剑气般的伤口,忽然又疼了起来。
阿南、阿南,你才十七岁,怎么可以就去死?
他的眸子变深,里面那深深的怜惜,阿南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又掉了下来,“行南,这个世上,只有你会这样看我。当初在鱼蓝山,你说不要绿离披,要带我走的时候,就是这样看我的。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怎么肯为了别人伤害自己啊!”她说着,盈泪一笑,“哪知道,你为了我,甚至肯连命也不要。活不活这一个月,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差别。就算我在昨天死了,心里一样高兴得很。但是你、你这么好的人,不该这么早死。”
莫行南抓了抓头,纳闷,“怎么?难道我当时就喜欢上你了吗?”
他故意装出这副神情,不跟她再提“死”字,阿南怎么会不知道?抹了抹泪,跟着一笑,“是啊,可是你偏偏嘴硬得要命,而且又笨得要死,一路上只惦记着要娶我姐姐……哎,你说,你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她倒翻起了旧账。
莫行南却已经变得聪明了,牢记郑镖师“切不可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另一个女人”的情场真言,抬头望天,“哎呀,你看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啊,不如我们出门逛逛吧——啊,我带你去扬风寨好了,算起来,那也算我的窝。”
阿南凄楚地看着他,仿佛随时就要哭出来。
莫行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这副样子。只好咳嗽一声,“呃,我觉得她很适合拿来做老婆嘛,那会儿又顺路,就跑来看了看她咯。”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见了个面,聊了个天。”
“就只是见了个面,聊了个天,你就去找绿离披?”阿南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这个男人的冲动,远远超出她的意料。
“我已经决定娶她做老婆嘛,直接找绿离披就是了,废那么多话干什么?哎,我还没有问你呢,百里无忧那小子最好色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没有,不过……”
“不过?!”原来只是想用这个名字扯开她的注意力,哪知道居然真的有内容,莫行南浓眉早已皱起,“他都做了些什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南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觉得百里无忧这人,有些奇怪。”
他松了一大口气,“哦?”
“他身上有一丝很奇特的香气,这香气,和尽堂主人很像。”她说着,一面回忆思索,“当时尽堂主人在林子扣住我的时候,我就闻到这股香味。后来那两个和尚追我的时候,他让我上马车,我又闻到这股味道……”
“你还别说,那天我就觉得尽堂主人的背影很像百里啊!”莫行南道,“可是,百里是娑定城少城主,要什么没有?何必再组个什么尽堂?再说世上相似的人未免太多——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尽堂主人,八成是百里失散多年的兄弟,就像你和李轻衣一样!所以两个人才有所相似……”莫行南的话还没说完,阿南就笑了出来,眼中泛出点点星光,“除了这一点,你再也猜不到别的了!”
莫行南看着她,由衷地道:“阿南,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贴近自己,低声道,“我们好像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
阿南茫然,“什么事?”
“我们已经拜过堂、喝过交杯酒,可是……”他的眼睛含着笑,“还没有洞房……”
“啊!”阿南的脸,刹那间又红了。
? ? ?
那天晚上,她做了他真正的妻子。
汪洋般的快乐与幸福,让她几乎流下了眼泪,极乐过后的两个人,相拥着睡去了。
夜半时候,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阿南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悄悄地支起身子,低头看着身边的他。
他合目安睡,像个玩累了的孩子。
眉毛又浓又长,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睡着了,看不到里面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他是她的太阳,照亮她所有的阴暗。
他也是许多人的太阳,人人都仰望他的光芒。
她悄然地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衫,如风一般掠向书房。
她记得,那天在书房隔壁,听到长青子和她父亲在讨论绿离披。
书房里放满了书、瓷器、玉瓶,她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细细搜寻,终于在书桌里发现一个暗格。轧轧数声之后,通体墨绿的绿离披,静静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虽然李中泽肯出万金,药王谷的人却一直没有来。这枝绿离披,正安静地等待着它命定的主人。
她欣喜地取过。
“阿南……”门口忽然响起莫行南的声音,“就算绿离披能解死亡之眼,可是,一株绿离披,只能救一个人。”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半靠着门框,双手环抱,目光如水,望向她。
如水一般的悲伤。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对生命的悲伤,亦是,对她与他的。
他是那么大开大合的一个人啊,闯荡江湖,鬼门关前不知走了几遭。他是天生的游侠,从来没有看重过自己的性命,为朋友死,那是义烈;为家国死,那是忠烈。然而唯有为她死,觉得幸福。
多么奇妙的感觉,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唤醒他的欢喜、恼怒、怜惜,甚至怨恨。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之前,整颗心就已经为她痛,整个人就已经为她燃烧,甚至,在死亡之眼面前,他几乎连一刻的思索也没有,就直直地,跳了下去!
就那么一起跌入死亡吧!反正,他们的血脉都已经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别傻了。”他缓缓地走到她面前,“我是不会用它的。”
她笑了,双眼在最深重的夜色里闪耀着明月般的光辉,“你才傻呢,我打算把它送人。”
看到她偷偷起床,他就猜到她是为这绿离披而来,却没猜到她居然准备送人。
“送谁?”
“央落雪。”
“药王谷大弟子?号称当世第一神医的央落雪?”莫行南不解,“你认识他?”
“这东西放在我们身上,跟野草有什么分别呢?到了神医手里,才真正是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我们辛苦一场,差点把命搭上才弄来的东西,总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吧?”说着,她又一笑,“我从前做了不少错事,这一回,就当积点德吧!希望下辈子可以过得平安一点。”
下辈子……多么虚无缥缈的期望,然而当这一世已经走到尽头,除了来生,还有什么可以期许?
于是,这一个月要做的事情,定下来了。
那就是,送药。
? ? ?
十天之后,药王谷五里外的一家集镇上,迎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
男的英勇洒脱,扛着三五只大包袱,女的娇煞纤瘦,一路上紧紧抱着丈夫的胳膊,时不时惊呼一声,跑开来。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葱绿绣花的荷包,笑眯眯地问,“好不好看?”
“嗯。”莫行南点头,“多少钱?”
“二十文。”
莫行南将钱递给她,看她欢快地跑向小摊。
旁边一个妇人拧了丈夫胳膊一下,“瞧瞧人家,对娘子多好!哪像你这个死鬼,扯一块料子都要念叨三天!”
“那是人家有钱!没看都买了几包袱的东西!”
“别吵了。”莫行南道,“你们两个运气已经很好,可以陪伴对方几十年,为什么还要为这些小事争吵?钱赚来就是花的,看到她开心,难道你不高兴吗?既然高兴,花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跟谁不是几十年?”男子悻悻地看着他,“钱赚来就是花的,说得倒容易,钱是那么好赚的吗?”可惜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莫行南——传出去也没人相信吧?向来习惯以拳脚讲道理的莫行南,今天居然极有耐性地劝起架来。
听他这样说,莫行南唯有长叹一声,“你这么想,等到你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跟他们说什么?”阿南付完了钱,把他拉开,“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能吵架也是福气啊!”说着,似乎觉得这句话太过辛酸,又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他们那样吵架很浪费啊,如果拿来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我们从前不是也吵过架吗?现在回想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啊!”
时间真是十分神奇的东西,站在此处回头看,那些先前愤怒而悲伤的,颜色已经变得淡了,淡成微漠的一块,看着甚至还可以微微一笑;而那些快乐欢喜的,回想起来,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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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已是正午,两人找了家酒楼吃饭。莫行南照例无酒不欢,不过现在,他不再直接端着酒坛喝,而是用碗。
因为有时候阿南也会凑上来喝两口。
店里的其他客人见他俩如此恩爱,都十分羡慕。
莫行南看着脸都埋进碗里的她,神色之间,忍不住染上一丝凄凉,问道:“阿南,以后你喝酒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不会。”她毫不犹豫地答,看他的脸色白了白,才笑道,“活着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死了的时候,你也会在我身边,既然不会分开,又有什么好想的?”
莫行南听了,一笑,又问:“如果我们都能活着,你有什么心愿?”
“你问我的心愿?”阿南笑眯眯,“我可没有那么贪心啊,我希望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我们一家四口闲下来吃一碗软软的、甜甜的、糯糯的丸子。或者,你教他们武功,我教他们轻功,多有意思!”
说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呵,瞧我在说什么呢!”
这种寻常的幸福,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贪心了啊!
? ? ?
以两人的轻功,五里路不过盏茶工夫,就到了这武林四大圣地之一。
药王谷就在面前。
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常的山谷,隐约看得见几角飞檐,然而到了这个时节,谷中仍然奇花烂漫,香气扑鼻。一路走进去,空气中浮动着花香与清苦的药香,混成一种无以言喻的特殊味道,超尘脱俗。
一个少年迎上来,“请问两位问什么病,要找哪位大夫?”
活脱脱便是医馆的模样。
“在下莫行南,这是贱内,有样东西,想亲手交给央神医。”
少年答应一声,将两人引入谷内。谷内房屋俱以青竹建成,看上去十分别致。三人在一间竹屋前停下,少年恭声道:“大师兄,莫行南莫少侠夫妇给您送东西来了。”
药王去世之后,药王谷的门户便一直由央落雪执掌,虽说是师兄,门下师弟却如同师尊一样敬重。
竹屋内久久无人出声,莫行南等得都快不耐烦了,一个声音才悠悠道:“莫少侠吗?你我素不相识,没有必要送我东西吧?”
阿南偷偷在莫行南耳边道:“这个人的脾气好怪啊,别人送东西也不要。”说完,她抬高了声音,“央神医对绿离披也没有兴趣吗?”
门里静了一静,“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白衣蓝袍的少年走出来,眸子里有惊疑不定的光芒,“绿离披?”
他生得极为清秀,肤色白皙纯净犹如少女,可是一头长发,居然是雪白的。
比八十岁的老人还要白!
莫行南将怀里的墨绿花草交给他。
他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反复地看了看,惊疑变作惊喜,“绿离披,真的是绿离披!”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似是十分激动。
哪个医者看到这样的神药不会惊喜呢?
莫行南和阿南立刻成为药王谷的上宾。晚上,性情淡漠骄傲的央落雪还安排了一桌小小的席面,为两人洗尘。
酒过三巡,他道:“莫少侠、莫夫人,请伸出手来。”
两人都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依言伸出手。
央落雪双手轻出,一左一右地搭在两人的脉上,眼睛微微闭上,片刻,抬起头来,“两位身中剧毒,为什么还要把绿离披送给我?”
莫行南微微一笑,“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神医不必知道。”
央落雪微微叹息,“死亡之眼啊,难道,两位都看透这尘世了吗?”
两人没有说话,两只手,轻轻在桌子底下互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