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你看那里。那房子又高大又阔气,进出的人个个衣饰光鲜,主人一定很会赚钱,而且,一定不用太辛苦。我们去拿一点做盘缠,他也不会心疼,我们又有好处。好不好?”所指之处,果然门庭若市,几个带刀的男子正一箱一箱地往里面抬东西,从箱子的分量来看,多半是金银珠宝之类。
莫行南的眼睛就亮了,刹那间胜过天上的星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扛着几只大包袱就大步往前走去,在房子的大门口停下。
几个男子见了他,脸上有戒备之色,问:“兄弟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贵干,只是想来出一把力气。”他笑嘻嘻地道,“在下莫行南。”
“莫行南?”为首的男子惊呼出声,“可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号称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看着自己长长的名头被这人一口气报出来,还以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情作为衬托,莫行南真是心情大好,怡然地点点头,背月关刀上的红缨无风自动,“正是在下。”
“原来是莫少侠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那几名男子连忙抱拳,看到他身后的女孩子,以为又是问武院的弟子,“这位姑娘,还未请教……”
莫行南待要介绍:“她是……”
“我是阿南!”她已经脆生生地道。
莫行南松了口气,还好这回她没说是自己的女儿。
那男子将二人引进厅上,恭声道:“二位稍候,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局主。”
阿南看着他恭恭敬敬地退开三步,才转步离去,忍不住问莫行南:“看起来,你似乎很有名?”
莫行南“嘿嘿”笑了两声,嘴上道:“一般、一般。”
“这是什么地方?”
“振威镖局的襄城分局。”见她一脸迷茫,他解释道,“镖局,就是专为人保送东西的地方。比方说你这些衣裳胭脂要送到一个地方,自己去不方便,就托他们去送。而振威镖局,是这些局里颇有名气的一家。我去年到京城的时候,跟他们少局主喝过酒,那小子号称酒量无敌,结果还不是倒在我的酒坛之下,哈哈哈……”笑了一阵,肚子里的酒虫开始叫唤,他叹了一口气,“唉,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喝酒了。希望这位分局主能拿几坛好酒来。”
“你是说他会请你喝酒?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脸上有明显的得意之色,“嘿嘿,为什么?因为我是莫行南嘛!”
她笑了,“那又怎样?”
她这样不给面子,他正要发作,只闻一个洪亮的声音由厅后传来:“莫少侠打抱不平,侠义无双,今日居然光临敝局,真令寒舍生辉啊。”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走出来,满面都是笑容,一走来,便握着莫行南的手,“听闻莫少侠三个月前除去梦合山上的匪盗,为我汾北至襄北数十家分局免去前路之忧,如此大恩,洪某不敢言谢。今日大驾光临,还盼盘桓几日,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好说好说。”莫行南也笑得欢畅,“我正想向洪局主讨个差使。”
洪局主有丝诧异,“莫少侠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在下身无分文,正想投身来给洪局主做镖师呢!”
“莫少侠说什么笑话?少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若是襄城不够,我让人快马去兄弟分局借来!”
莫行南正色道:“这可不行。我怎能白拿你的银子?眼下有没有哪趟镖要出门?”
“要莫少侠押镖,可不是大材小用吗?!”
洪局主还要客气,阿南忽然道:“帮你押镖,你是不是肯给银子?给多少?”
洪局主一愣,后而笑道:“姑娘……”
“我叫阿南!”她新有了名字,似乎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才好,紧接着又问,“你们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你不让他押镖,他也不想白白拿钱,反正你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让他给你押镖不是很省心吗?这样子正好皆大欢喜。”
她声音清脆,说话利落,听得莫行南点头不已,“正是这个意思。”
“好吧。”洪局主只好答应了,又笑道,“后堂已备下酒席,莫少侠、阿南姑娘,这边请。”
? ? ?
席面丰盛,山珍海味无所不有,洪局主与其他几个一等镖师作陪,同莫行南边喝边聊。说莫行南如何独身追捕江洋大盗、如何千里护送受伤的别派弟子返回师门、如何夺得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如何一人独战杀手组织尽堂的六大高手……一时江湖风云,快意恩仇。
酒过三巡,已经混得其熟无比,“莫少侠”已经变成了“莫兄弟”,只听洪局主道:“莫兄弟向来不到南疆啊,这次所为何事?”
喝得兴起的莫行南更是豪爽无比,一扬眉,道:“找绿离披。”
“绿离披?!”
当场人都震了一震。
莫行南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那株通体墨绿的花草,亮在席上,“看!”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传说中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奇花异草上,眼珠似乎都要掉下来,“这就是绿离披?”
还是洪局主久经世面,最快从震惊与艳羡中恢复过来,问道:“兄弟有朋友病重吗?”
“不是。”莫行南双眸炯炯有神,“嘿嘿”一笑,道,“我是拿它来求亲的。”
“啊!”众多男人们呼哨声响起,跟着暧昧地看了他身边的阿南一眼。
洪局主却道:“莫兄弟中意的姑娘,可是苏州李家的小姐?”
“啊,是啊。”莫行南倒有些奇怪,“神了,这你也知道?”
洪局主“呵呵”微笑,“老头子生平别无所愿,就是希望遍尝天下美食。四年前去了一趟苏州,就听说这位李姑娘在选婿。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绿离披。据说是因为李夫人身患奇疾,唯有绿离披可医。十二年前,武当掌门长青子送了一株给李姑娘的父亲李中泽,李夫人才活到至今,想来身子并未大好,还要这绿离披继命。”说到这里他微微感叹,“这位李姑娘从十五岁起至今,为了治好母亲的病,不见绿离披便不嫁人,可敬,可叹。”
一个镖师道:“听说这位李姑娘才貌双全,又是家中独女,李家虽然比不上杭州花家富可敌国,却也家资万贯,要是莫兄弟娶了她,嘿嘿……”
“我可不是为了李家的家产。”莫行南正色道,“我是敬李姑娘侍亲至孝。”
那镖师讪讪地点点头,席面上的气氛顿时有片刻的冷凝。阿南忽然向洪局主道:“你说你尝遍过天下美食?”
洪局主拈须笑道:“天下这么大,美食浩如烟海,哪里敢说都尝遍了呢?”
“那我问你,有一样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丸子,你吃过吗?”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洪局主,眼中似乎有火簇在燃烧。莫行南见她这副又是期待、又是害怕的神情,知道她生怕洪局主说出一句不知道,连忙道:“是,洪局主,你可知道这是哪一带的吃食?”
“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丸子……”洪局主拈须思索,“这样的东西,大江南北都会有,只是做法不同。姑娘你问的,是热的还是冷的?是蒸的、煎的、烤的,还是煮的?”
“好像……是煮的。”她有些犹疑,“我吃的时候,记得是有汤的。一咬开,里头甜甜的馅就会涌出来,滴到汤里。嗯,是煮的。”
“嗯,那多半是江浙一带的东西了。”洪局主比较肯定,“要是里面放桂花,多半是苏杭人家。要是汤里加酒酿,多半是绍兴一带。”
“江浙一带?”她说着这四个字,似乎要痴了。
? ? ?
晚上莫行南在洪局主安排的客房里安睡,半夜忽然被人摇醒。他吓了一跳,这年头,还有人能进入他的房间而不惊醒他!
然而看到床前纤瘦的人影,他便释然了,她有那样神鬼莫测的轻功,就算半夜割了他脑袋,也不在话下吧。
半夜被吵醒,他十分不爽,“什么事?”
屋子里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她两只眼睛折射出一片水光,她拉着他的袖子,道:“你去过江浙吗?”
“去过。”
“那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
“不错啦,山好水好。”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山好在哪里?水好在哪里?”她的眼睛焕发出兴奋的光芒,“江浙的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穿什么衣服?喜欢做什么事情?”
莫行南便努力回想那时在江浙的所见所闻,“嗯,江浙人好像不太喜欢喝酒,不过绍兴的女儿红真是不错,我在苏州喝到过一坛三十五年的。但有人跟我说女儿红从地下挖出来的第一天最好喝,运到苏州的已经失了真味……唉,可惜可惜。”
说着说着跑题了,他看到她脸上的不满,连忙把思绪从酒上面拉回来,“嗯,江浙人、江浙人穿什么衣服来着?”鬼才记得他们喜欢穿什么做什么,真正在他脑海中留下印象的江浙人也不过李轻衣一个,于是他道,“嗯,江浙人喜欢穿白衣服,像轻纱似的。女人的头发很长,头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钗环,只有一支玉簪。说话和和气气,特别斯文。弹琴很好听,声音也很好听。”
她听着悠然神往,“江浙的女人都会弹琴吗?”
“啊?啊!多半吧。”
他有些支吾,然而平素聪明如她却没有发现,一心沉浸在对家园的幻想中,“我想江浙应该是这样子的吧:山是远天的一抹淡青,水清澈地照出鸟儿的倒影,人们穿着白衣,挽着手从美丽的桥上走过,大家相约去吃一碗甜甜的、软软的、糯糯的丸子。”她拉拉他的衣袖,仰起满是喜悦与向往的面庞,望着他,“对不对?”
家,也许是她十七年来,心中唯一一片美好。除了这个,她的生命一直充满了怨恨与血腥。
那一刻,他不愿破坏她心中美好的想象,点头道:“是。”接着,又道,“我已经跟洪局主谈妥,替他押一笔货去苏州,正好顺路。”
她满意了,带着笑意回去睡觉。
? ? ?
第二天清晨,整个镖队整装待发。四个趟子手,一个镖师,加上莫行南与阿南,也不过七个人。襄城不大,只有几个小主顾,虽然千里托运,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让莫行南押镖,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
且又是振威镖局的招牌,一路上平安无事,平安得莫行南都有些无聊。
这是他第一趟押镖,也许也是最后一趟,居然就这么平淡无味地走了一遭。
相形之下,阿南的生活便丰富许多,光是想每天穿什么衣服,就花去一天当中的极大一部分时间。什么衫配什么裙,什么裙配什么鞋。有时走到一半,她忽然打马赶到莫行南前头,道:“你看风吹起我的衣摆,露出玫瑰色的里子了吧?”
莫行南看了看:“嗯。”
“啊,那我要换。”
“为什么?”
“你看这衫子是嫩绿色的,裙子是葱绿的,鞋子是草绿的,就里子是红的,不好看。”全身穿相近的颜色似乎就是她的审美观,她在行李里翻出几件衣裳,打马到密林处去换。
镖队只好暂停等待。
莫行南简直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好脾气。
半天,她换了一套白衣出来。
她的头发比起刚下山时已长长了不少,直直地披到肩上。
白衣飘飘,衬着她洁白的肤色,淡红的樱唇,娇煞的眉目清波流转,从林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她全身似乎都洋溢着一种清软的气息。
她走到莫行南跟前,轻轻地转了一个圈,问道:“像不像江浙人?”
莫行南却没有答话,他出神地盯着她,眉头紧锁,仿佛在极力回想什么事情,蓦地,他忽然道:“啊,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好大,吓了阿南一跳,她半埋怨,“知道什么?”
“天哪,你居然长得像李轻衣!”莫行南以手抚额,被自己的发现震得语无伦次,“难怪在鱼蓝山就看你面熟,原来你长得像她!我一直都没有发现,今天你穿上白色的衣服,真像她,她好像总是穿白衣服——好奇怪,你怎么会像她呢?”
阿南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像你喜欢的那个人?”她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脸却慢慢地红了,红晕还未消去,目光却又变得冰凉,她看了他一看,冷冷道,“我看你是想老婆想得发疯了!”她说完,看也不看他,上了马,一鞭抽在马臀上,那马如飞而去。
她这样从迷茫到羞涩,再从羞涩到冷漠,仿佛只是片刻工夫,在树底下歇息的几个趟子手看得目瞪口呆。年纪稍大的郑镖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啧啧道:“还没见过这么会翻脸的女人!莫少侠,切莫在一个女人面前提起另外一个女人啊!你还说她们长得像,哎哎哎,这可是情家之大忌呀!”
“可是她们真的有点像呃!”莫行南冤枉不已,且大惑不解,“再说世上相像人有的是,为什么要生气?郑大哥,你们先走吧,我去把她追回来。”
趟子手们齐齐答应一声,莫行南翻身上马,还没来得及夹马肚,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不劳莫少侠费心,这位姑娘,我已经给少侠找到了。”
这声音沙哑难听,好像粗糙沙石在磨玉,听得人牙齿似乎都要颤两颤。
随之出现的,是六条幽灵般的身影,其中一个的手上,扣着方才策马而去的阿南。
“放开她!”莫行南背月关刀出鞘,“怎么?上次在月老祠被我打怕了吗?今天一上来就扣人质?”
第四章 恩怨(1)
在这样的太平江湖,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自那以后,江湖中的纷争大大减少,偶尔有一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奸险之徒,问武院之上的阅微堂总能在第一时间找齐证据,废其武功,囚禁一生。
百年来,没有一个枭雄可以真正兴风作浪。人们甚至认为那位高人已经位列仙班,一双天眼,注视着江湖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举。
可是偏偏,近五年来,出了个尽堂。
尽堂!
一个名动江湖的杀手组织!
他们的剑法,没有名字、没有招数,只有目的——
那就是,杀人!
他们的剑,没有是非忠奸,没有好恶得失,只要主人接了任务,就一定会去完成。
被尽堂追杀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除非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并愿意付出双倍佣金,他们才会停下手中的剑。
数月前,莫行南的好友楚疏言无意中得罪了某人,引来尽堂追杀,在安郡的月老祠,莫行南以一敌六,拼着一身是伤,硬是把好友从尽堂剑下救了下来。
今天,幽灵般的六条人影一出现,阳光似乎都阴沉了几分,趟子手们纷纷护住镖车。郑镖师颤声道:“这、这是振威镖局押的镖,你们、你们……”他待要说几句场面话,为首那个黑衣人看了他一眼,他连握剑的力气似乎都要消失了。
那一眼冷若寒冰,似乎要把人的血液都冻起来。
望向莫行南时,这人发出一阵刺耳笑声,“莫少侠的神勇天下皆知,我是个生意人,虽然偶尔打打架,却还不是莫少侠的对手——我们来谈笔生意如何?”
莫行南冷冷一哼,“尽堂最近穷到没饭吃了吗?连这样一趟镖也要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