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一,为杨文进副支队长办身后事又积压那么多工作,韩博不想搞得跟检阅似的,更不想浪费宝贵时间,举手回礼,“解散,让同志们都回去工作。”
“是!”
冯朝阳表面上很尊敬,至少没把副局长不当领导,但心里想得却不一样。
事实上不光他,禁毒队上上下下对新任禁毒办主任兼副局长都没什么好感,在杨支队评选烈士这个问题上,连鲍双平那样的人都站出来仗义执言,他干过禁毒,担任过禁毒支队长,而且是二级英模,在这个问题上居然不帮忙。
大队长、教导员、副大队长、副教导员、中队长、指导员……神情一个比一个复杂,眼神一个比一个不对劲,连禁毒队有且仅有的两个警花,在偷看时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不满。
来东萍上任就不是让别人喜欢的。
韩博早有心理准备,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怎么想,提上电脑包,在冯支队、高政委陪同下走进大厅,来到一楼会议室。
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在这儿甚至没朋友,韩博干脆把坏人做到底,连寒暄都省了,直入正题,让支队党委委员挨个汇报工作。
“社会帮教是吸毒人员戒断毒瘾,重新回归社会的有效途径。要想搞好帮教,首先得摸清吸毒人员的底细。我们先后组织对全市在册吸毒人员进行过3次大规模调查摸底,逐人核对,建档立卡,做到底细清、情况明……”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禁毒支队这个模范单位名不虚传,各项工作可圈可点,不过这些成绩只能代表过去,并且过去的工作依然存在许多不足。
韩博记录完,翻看了一会儿上任前做的笔记,冷不丁问:“同志们,对陈宝这个名字,你们有没有印象?”
城东分局的同志说得没错,这家伙就是一个丧门星,净喜欢鸡蛋里挑骨头。
冯朝阳回头看看几位同事,不动声色说:“报告韩局,陈宝是我们重点管控的人口,案件材料堆起来有几尺高,当然有印象。”
“列管了,他人呢?”韩博追问道。
冯朝阳一下子被问住了,脸色铁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同志们,来东萍上任之前,我在省里看过好几份材料,全是关于这个陈宝的,民愤极大,社会危害性极大,可是我们公安机关,我们东萍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居然对他束手无策,这件事不能再拖,说说看法,接下来该怎么办?”
韩博敲敲桌子,紧盯着众人,不怒自威。
一想到陈宝这个人,冯朝阳就有点心乱如麻,仿佛看到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还有那满身脓肿溃烂的皮肤,甚至舌头上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疱疹。太可怕了,不要说普通人,连身经百战的缉毒民警,每次看见他都会做噩梦。
也正因为如此,他父母不愿意认他这个儿子,亲朋好友对他避之不及,他妻子忍无可忍离家出走,把孩子扔给他的姐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缉毒民警却不得不天天跟他打交道。
“韩局,我先汇报下基本情况吧。”
高政委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小事,有人跑到省里上…访并不令人意外,事实上因为陈宝,之前有许多涉毒人员亲属去局里和市里上过访。
他清清嗓子,一脸无奈地说:“陈宝是萍西区秦光镇人,今年33岁,他父母以前在市区做服装生意,家境不错,日子本来过挺好的。可能因为太舒服了,他跟社会上的一些不法分子鬼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很快染上毒瘾,无法自拔。”
“毒瘾越来越大,从吸发展成注射,在无数次混用针头之后,他手脚的血管变成硬邦邦的一团,几乎找不到可以扎针的地方。就这么感染上艾…滋…病毒,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只知道有这么个社会危害性极大的毒贩在外面转悠,具体情况韩博真不太清楚,再次拿起笔,示意他继续说。
“维持吸毒需要毒资,他从单纯的吸毒变成以贩养吸,逐渐成为一个贩毒团伙的头目,与南云毒贩相互勾结,把海……洛……因从中缅边境运到东萍,再从东萍转运到东广等省份贩卖,生意越做越大。”
“他仗着患有艾…滋…病这张‘免死金牌’,贩毒时无所顾忌,遇上民警盘查或抓捕,就威胁要咬民警,让我们民警也感染上艾…滋…病。这个团伙如此猖獗,社会危害性如此之大,我们不止一次采取过行动。”
高政委一把抓住冯朝阳左臂,帮他撩起袖子说:“去年9月,我们收到一条线报,他要运一批毒品进来,支队党委下决心打掉他们,抓人的时候,大家都很担心被陈宝抓伤或咬伤,冯支队和已牺牲的杨支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在抓捕过程中,冯支队手臂被,就是这个位置,被陈宝的指甲抓破,来来回回检查半年,终于确定没感染艾…滋…病…毒,我们才算松下口气。可是这半年提心吊胆的日子,一提起来我们就想哭。”
这不是装可怜,也不是刻意强调成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那样的感受。
韩博点点头,追问道:“有没有缴获到毒品?”
“没有,没能人赃俱获,如果现场缴获到50克以上事情就好办了,不管他是不是艾…滋…病患者,都能把他送上刑场一劳永逸解决问题。”
“后来呢?”
“他猖狂又狡猾,从他身上缴获到最多的一次只有6克。因为他患有艾…滋…病、肺结核、淋…病、肝硬化等恶性传染病,戒毒所不收,看守所不要,判刑之后劳改农场都不要。我们送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他送进去,总不能把他关在支队吧,只能放,他也就越来越有恃无恐了。”
禁毒支队有禁毒支队的难处,这样的人关不是事,送出去没哪个单位敢接收,只能放人。
可是这么一来,影响非常恶劣。
那些被他引诱吸毒的人,尤其那些吸毒人员家属,对他恨之入骨,去省里上…访,问省厅,为什么贩毒的人不抓不罚,偏偏抓吸毒的人?
你怎么解释,根本无法解释。
更重要的是,让他继续在外面转悠,社会危害性太大,既会继续从事贩毒,而且极可能会恶意传播艾…滋…病毒。
韩博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同志们,陈宝是一个什么样的犯罪分子,是昔日落网的一条小鱼,因为一直没被打击渐渐变成大鱼,甚至变成一条很难对付的毒鱼。由此可见,在吸毒人员底数摸底调查上,我们的基础工作存在许多不足。”
废话!
吸毒人员数量是警察掌握的几倍,国内如此,国外同样如此,想搞清底数哪有那么容易,冯朝阳禁不住暗骂了一句。
“具体到这个案子,我建议各位不妨反过来想想我们的侦查思路有没有问题,我们的侦查手法是不是太陈旧,我们的侦查模式是不是可以作出一点改变?”
“韩局,您能不能说具体点?”说一大堆,其实一句没说,冯朝阳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个案子本来就很可疑。
不是说禁毒支队工作不努力,而是工作方式太陈旧,受惯性思维支配,比如发现一条线索立即采取措施,抓到一个嫌犯,然后诱捕,再抓,再诱捕……
有毒必打,没错。
关键这是缉毒中队干的事,大队破大案,支队要考虑更多更全面。
韩博并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朝阳同志,有没有陈宝的照片?”
“有。”
“让人找一张过来。”
不一会儿,照片被送进来了。
让禁毒支队束手无策的大毒贩从照片上看只有六七十斤,已经被毒品和艾…滋…病吃空了身体,皮包骨头,无比震撼,他之前不是这样的,是毒品把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韩博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说道:“各位搞禁毒的时间比我长,应该比我更清楚吸毒者的脑子其实并不好使,尤其沾上…海…洛…因发展到注射的。他猖狂我相信,说他狡猾,我持保留意见。”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冯朝阳被这个陈宝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因为被抓伤搞得提心吊胆,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陈宝身上,真没想过其它可能性。
韩博一语惊醒梦中人,不仅冯朝阳反应过来,高政委和一大队长同时反应过来,不禁脱口而出道:“韩局,您是说陈宝背后有人?”
“冯支队,韩局分析得有道理,陈宝真可能只是一个傀儡,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傀儡。”
……
点拨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研究针对陈宝团伙的侦查方案。
作为副局长,不能事无巨细什么都过问,韩博只要结果不参与研究过程,直到他们确定侦查方案才起身道:“冯支队,高政委,杨支队和小柳不幸遇难我们很痛心,同时也给我们敲了一个警钟,安全,安全问题无小事,你们支队党委先讨论一下,过几天召开全市刑侦工作会议,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个安全。”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更没讲大道理,唱高调。
送走韩博,冯朝阳站在大门口若有所思。
高政委掏出根烟,轻叹道:“老冯,我们不容易,他一样不容易,他是临危受命过来的,当好好先生谁不会,可那么一来工作怎么开展,再说他在东萍不具备跟我们打成一片的条件,只能当黑脸,一条路走到黑。”
第六百七十二章 调研(一)()
离开禁毒支队,接到一个新朋友电话。
司机昨天刚认识,许多话韩博不想让他听见,先挂断,回了一条短信,一直回到市局的副局长办公室,才带上门走到窗户前回拨过去。
“韩局,不是说要在禁毒支队调研两天吗?”
“江局,您是不是早料到我会灰溜溜回来?”韩博推开窗口,遥望着站在楼下车库前的江东富,语气带着几分自嘲。
老战友介绍的朋友,绝对可以深交。
何况人的名树的影,人家是堂堂的二级英模、公大特聘教官、省人民警察学院特聘教授,在全国公安系统都有一定名气,跟那些工作干得不怎么样,整天想着争权夺利的人完全不一样。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尽管他是孟卫东极力调过来的,但上任这些天并没有跟一些人以为的那样成为孟卫东的“心腹”,只管他该管的,一些不归他分管但拿到党委会上讨论的问题则不偏不倚,就事论事。
既没盲从孟卫东,也没倒向黄忠海,更没和鲍双平搞一块去,甚至没同另外几位没多少实权的党委成员建立什么同盟,连跟自己的这点私交都是在老战友前晚过来时建立的,而且仅限于私交。
年轻干部江东富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四平八稳的。
他回头看看身后,明知故问道:“怎么回事?”
处境本来就很尴尬,韩博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不讳说:“本来打算在禁毒支队多花点时间,但发现从支队长到普通民警对我这个副局长好像多多少少存在一些看法。人贵在自知之明,与其呆那儿招人厌,不如先回来。”
“目无上级,冯朝阳太不像话了。”
“也不能完全怪他,我想了想,究其原因无非三个,一是在评选革命烈士这一问题上,没利用在省政法委、省厅工作过的优势,帮杨文进同志仗义执言、据理力争。二是这个市禁毒办主任、公安局副局长,同孟书记的职务一样来得不够‘光明正大’。
禁毒支队是从刑侦支队独立出来的,大多支队领导及民警都曾在刑侦支队或区县公安局的刑警大队干过,工作性质就是刑事侦查,只是专业性强一些。他们跟宋局、应支队共事那么多年,不可能没点感情。跟宋局和应支队关系好了,跟我这个抢人乌纱帽的新任副局长关系自然不能表现得太好。”
看得很透彻,仔细想想,他的处境跟孟书记真有那么点相似。
拉帮结派搞山头,归根结底,还是东萍的整个政治生态有问题,江东富是军转干部,在局里本来就是一个“边…缘…人”,看得又很清,对此深以为然。
韩博轻叹口气,继续道:“再就是支队上上下下有点骄傲自满情绪,模范单位,集体、个人都立过功,甚至出了一位一级英模,忘了成绩只能代表过去,甚至不知道过去尽管有成绩,也有很多不足。”
“不足?”
“而且不少,禁毒不是抓几个毒贩那么简单,他们犯了跟我之前的老单位老战友同样的错误,把禁毒队变成了缉毒队,并且在缉毒上也没与时俱进,全市的运毒贩毒形势依然严峻。”
他是担任过禁毒支队长的人,还曾在部禁毒局领导下侦办过特大跨国贩毒案。
江东富不认为他是在否定别人的成绩,下意识问:“你打算从哪方面着手,需要我做点什么?”
“谢谢,暂时不需要,我准备先去基层所队调研。”
“光调研有什么用,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临危受命,上上下下全盯着呢,必须尽快打开局面,树立起威信。”
“没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先抓紧时间多掌握点情况,然后再作进一步打算。”
“好吧,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行,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有个朋友真好,韩博挂断电话,走进里面小房间脱下警服,换上一套便服,检查到东萍之后申领的枪支,别好,再次背上电脑包,拿上车钥匙跑到楼下。
“韩局,去哪儿?”金晓宇一直在楼下的司机值班室等,一口气追了出来。
韩博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抬头看看二楼刑侦支队办公室,从电脑包里取出对讲机,调到刑侦支队频率。
“值班室值班室,我韩博,听到请回答,完毕。”
“韩局韩局,我值班室,请指示,完毕。”
“请转告马支队和严政委,考虑到支队用车紧张,从今天开始,6号车归支队使用。”
“6号车,韩局,6车给我们支队,您坐什么车?”
“我有商务车,钥匙给你们送过去,这是命令。”
领导语气不容置疑,金晓宇反应过来,急忙把车钥匙送到值班室,跑过来开商务车。对他来说不管开什么车,只要是给领导开车就行。
跟上次去雨山上任一样,商务车牌照已经换成了东萍的,汇入车流,只有极少数消息灵通的交警才知道副局长坐在这辆实在算不上显眼的车上。
“韩局,去哪儿?”金晓宇问得小心翼翼,第一次开这辆车,也开得小心翼翼。
“萍北派出所。”
“好的,”注意到车里装了电台,金晓宇又忍不住问:“韩局,要不要通知一下?”
“不用。”
虽然不是正式民警,但作为小车司机,金晓宇的消息却不是一两点灵通。
之前那位坐这辆车的副局长、之前曾坐过这辆车的刑侦支队长全是被他搞下台的,城东分局刑警副大队长不是下台,是被检察院立案侦查,据说要被判刑。
在金晓宇看来,韩博是所有副局长中最可怕的,看上去很厉害、背景很硬的鲍副局长,跟他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不通知,这不是突击检查么,看样子又有人要倒霉了!
他胡思乱想,韩博则连上车里的电源,打开笔记本电脑,研究上任前在省厅扫描的一份信…封材料。
萍北派出所和萍西分局刑警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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