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戚少商由江南回来,杨无邪心里不知道第几次浮上了金风细雨楼是不是所托非人的想法。
洗去脸上的易容,接着成天摸着脸,一阵阵地莫名发笑,笑容里满是算计。
吩咐楼里各个金字号置备大到房内画屏摆件、小到身上挂件的物品,然后下令在金风细雨楼内大兴土木,导致楼里上下一干人等不得不改住客栈。
借口金牌不在身上,成天在房间里喝茶,诸事不理,而且对于金牌的去向只字不提。
自从戚少商回来以后,只做了这三件事。完全不同于去江南之前的勤勉克己。不过大侠风范倒是半点不少,引人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本事更是半点没减。
——光看从江南分楼传来的讯息就知道了。分楼被人抢了这么大的事,上面居然一个多余的字眼也没有,甚至没有半句请罪的话。
杨无邪几乎要怀疑那分楼其实根本是在楼主的示意下被拱手相让的。
“哦,对了,那个……顾惜晴现在怎么了?”
戚少商似乎看见了杨无邪死绷着的脸,终于有几分关心的问道。
杨无邪脸上完全没有放松的迹象,平板道。
“顾惜晴将金字号转交给了金沙帮钱不知,金沙帮由此扭转了不利局面,在江南一带的势力已达顶峰。而顾惜晴接收了怡情坊,接着住进了怡情坊,成天的寻欢作乐,一直没有回林府,林府老夫人对此很震怒,已经有夺回家产的迹象。”
戚少商突然站了起来,脸上的愤怒程度恐怕与那林老夫人不相上下。
杨无邪被这突然的反应惊了一下。由于戚少商近来的与往常迥异的表现,杨无邪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杨总管。”
戚少商蹙着眉,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采,神龙一往无前的风采展露无遗,开口肃然道。
“立刻吩咐下去,我要再去杭州府,愈快愈好。”
虽然脑中的怀疑还没有放下,但是杨无邪毕竟是杨无邪,听从楼主的吩咐,立刻准备去了。
五月十六•;杭州府•;怡情坊内
“顾公子。”
怡情坊的花魁,同时也是老鸨子,柳云裳在门口唤了一声,待得房内青衣公子抬眸,方才姿态娉婷地走了进去,将一本薄薄泛黄的书册双手递上,眸光流转,同时柔声道。
“您要的书册,奴家已经寻来了。”
语声娇柔,却没有说半句矫柔造作的话语求得怜惜。姿态自然比之寻常的脂粉要来得高些。
“有劳了,柳姑娘。”
青衣公子却无动于衷,只接过书册,淡淡地开口谢道。他的发并没有像其他那些文人士子那般绾在东坡巾、逍遥巾里,而是简简单单做了一个髻,别着一只木刻的簪子,便就随意放任着披散于身后,如此装扮,别人或是疯癫散乱,在他,却尽显名士风流。
语气虽只是淡然,但柳云裳却能觉出其中的一丝温柔相待,于是嫣然一笑道。
“顾公子可折杀奴家了,能为顾公子尽尽心力,是奴家的荣幸呢!”
青衣公子总算淡淡一笑,眼睛瞥了一下手中轻薄的书册,对柳云裳道。
“柳姑娘请自去忙吧,顾某有事自然会再叫你。”
他这般说了,柳云裳自然也识趣地告退了。
从房间里退出,合上房门的时候,柳云裳再忍不住幽幽一叹。
这位怡情坊的新主人,顾公子,到真是一个一笑能融化整个江南的人物呢!
只可惜……
顾惜朝在房里,虽听到了房门外的那一声轻叹,却没有深想。他现在只在意手上的书册。
房里虽有整个江南最软最舒适的躺椅,顾惜朝却只在桌边的圆凳上正襟危坐,慎重其事地翻开了书册。
五月十六•;西湖•;一泓舫内
鵏月素手纤纤,执壶再次斟满了酒杯,待身旁的人又一次仰头饮尽的时候,方开口道。
“出了什么事,竟引得你这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那人只唉了一声,也不回答,伸手却要去抢那酒壶。
鵏月毫不含糊地护住酒壶,瞠眼责怪道。
“我的凌少爷,你身子虚不能多喝,你忘了?!”
凌少爷鼓了一下嘴,不敢再抢,嘴里却道。
“酒是百药之长,喝再多也不会有事。况且我才只喝了三杯!”
鵏月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理他的歪理,起来将酒壶放得远远地,才又回来坐下对着一张好不哀怨的脸,柔声道。
“可是你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说与我听,或者我能为你解决一二。”
●14
看着已经收入手中的金字号又被拱手让与了他人,林老夫人终于再坐不住,拄着拐杖阴沉着一张老脸到了前厅。
没想到顾惜晴不在,连那个败家子也是踪影全无。
林老夫人招来林府商行的一众管事一阵怒骂,火气稍下去后,手里使劲地扶在拐杖上,冷冰冰地下令道。
“从今天起,将帐本都送到我房里来。”
林管家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左右,却见管事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由心里嘀咕了两声,他当然也是不愿应承,但老夫人毕竟是他忠心服侍了多年的主人,无人应声那是多么尴尬的场面,他当然不能眼瞧着这种情形发生,于是硬着头皮上前,低头道。
“老夫人,商行的事……”
老夫人这时却一个狠眼,让老管家的话生生咽在了喉咙里。
“不管顾惜晴这后生小子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总要记得林家给你们的恩惠。”
老夫人冷冷地环视众人,见众人低着头,唇角更是露出冷笑来。
“把帐簿送到我房里来。林管家,你派人去把顾惜晴找回来。堂堂林府的姑爷成天流连在青楼楚馆成何体统!”
“是,老夫人。”
老夫人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林管家无奈只有开口应下了。
老夫人冷冷地盯视了厅内的众人一会儿,脸上隐隐有几分失望之色,瞬间也被十分的狠戾取代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老夫人推开了要上来搀扶的贴身婢女,自己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后堂去了。
林管家等着林老夫人的消失,又听着脚步声远去以后,方才回头对一众管事道。
“你们且听老夫人一次,将帐本整理一下再送来。小陈,你腿脚最是灵活,劳你亲自去怡情坊一趟,知会顾爷一声。老夫人这时叫顾爷回来,怕不是什么好事。”
“晓得。”
陈姓的管事慢吞吞地开口应了声,两脚迈开,只眨眼的功夫已闪身到了门外。
老管家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向厅里余下的管事们点点头,道。
“各位管事,请忙去吧。老奴这就不送各位了。”
管事们朝着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抱拳合掌行了一礼,才又回复了各自脸上或倨傲或困顿无神的神色,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前厅。
老管家看着他们离开,脸上依旧是一片从未变过的木然。他转回后堂方向,走进花园时却停下,朝着后堂微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另一条小径去了。
桌上摊开的书册已经合上了,顾惜朝盯着桌子中央的紫砂茶壶直皱眉,一会儿又皱眉盯着自己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看,嘴角偶尔也现出一丝有所图谋的冷笑,但更多的却是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显出刀锋一样的凌厉来,像是正在为了什么疑难事烦心。
柳云裳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正是顾惜朝摊开双手,眸中闪过一丝懊恼的模样。柳云裳不由呆了一下,等顾惜朝一个冷冷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方才回过神来。
在顾惜朝的注视下,柳云裳脸上神色也禁不住慌乱了一下,但她心性过人,随即便强自镇静下来,小心地走进房间轻声道。
“顾公子,楼下来了一位客人,他直嚷着要见林府的姑爷,奴家实在应付不了,一时情急才……”
“哦?”
顾惜朝挑了一下眉,眉目一转,露出一个有趣又有几分期待的笑容,站起来拂了拂衣摆处,一只如玉一样温润的手拿起了书册,且低眉垂眸细致地藏进了怀里,才抬头对着柳云裳轻轻一笑,轻声道。
“柳姑娘,顾某这便随你走一趟,会一会那客人吧。”
被请风流水一样温柔的目光凝睇着,柳云裳只觉心间犹似闯进了一只小鹿,重重跳了一下,当即一惊,手不由得拂上了胸口,开口唤道。
“顾公子……”
顾惜朝已到了门口,听到这声低唤,也极有几分心情地回过头来,轻问道。
“柳姑娘?”
柳云裳看着那透出了几分关切的一双眼睛,轻咬了一下唇,半垂下了一双明眸不与之对视。
“奴家真是没用,还要劳烦公子您……”
顾惜朝看见她一副忐忑难安的模样,也不由得起了一丝怜惜,放柔了声音,却没有说什么安抚的话语。
“柳姑娘,我们快些下去吧。晚些只怕那客人会大大扰了怡情坊的清静。”
竟细心如此,称为知己也不为过。
柳云裳抬眸直直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却没有为她留连,转瞬便移开了。让人徒生起要牵绊住它,让这样美好的眼神为自己停留的想法。
柳云裳目中眸光流转,一时间便停步站着那里,直到青衣卷发步出门去,一个转身已跨出了视线之外,方才一咬牙一皱眉,急步跟了上去。
来到楼梯口的时候,果然看见楼下厅内一片混乱。
从大门口排来的五六张桌子已被掀倒撞开,桌上酒菜自然是洒了一地。那几个被波及的寻芳客得了一身的菜汁酒液,自然也是满脸的难看,此时却几乎围成了一圈,把那鲁莽的不速之客围在了中间。其他客人也要瞧这份热闹,都站在自己桌边遥遥望着。
顾惜朝看清了被围在中间那人的模样,面上闪过失望的神色,起步向下走去。
楼下的姑娘们已经看见了下来的两人,于是都迎了上去,霎时便是一阵莺声燕语。
顾惜朝听得心烦,不由皱了皱眉。
柳云裳一直注意着他脸上神情,对着一众姑娘使了一个眼色。
姑娘们脸上流露些许惧色,立刻闭上了嘴,退到一边。
顾惜朝不由对柳云裳笑了一下,厅里的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都向这边看来,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当先向着门口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柳云裳咬着唇,脸上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情。
●15
戚少商到达杭州府的时候,并没有能如愿直接杀到怡情坊去。他是九现神龙,曾经的六扇门总捕,金风细雨楼现任的楼主,一个被人千里追杀还能活蹦乱跳笑傲风云的人物,一举一动自然都备受人关注。
这样的人物在这样的时候来到杭州府,当然不可能只是来游湖赏景的。
谁也不能放着这条龙在自己地盘上横冲直撞,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至少,钱不知没有这样的气度。
但是,金沙帮既然大大方方接收了金风细雨楼在江南的金字号,那么金沙帮的帮主当然也就能领着一帮子人马,站到城门口摆开架子尽尽地主之谊。
钱不知眯眼跨在马背上望着栈道的方向。他面上不动声色,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在他身后,金沙帮的帮众们同样地骑着马,却没有同他一样的好定性,跨下马匹感受到了那浮躁不安的气氛,时不时地跨步点地,发出一些杂乱的声音。
他们这一帮人大刺刺地堵在城门口,虽留下了些许空隙,普通百姓却有哪个敢提步从他们中间过去,只好全都散到了道旁,盼着这些大爷们办成了事快快散去好令他们进城,于是也都望着栈道方向,满脸的期盼焦急之色。
戚少商领着一队人飞骑到了杭州府的时候,映入他眼中的便是这样人头攒动,声势空前的迎接队伍。
他只有拉缰停住马,身后一行人也齐齐勒马停步,动作整齐划一,片刻之间便由极动变为极静,除了马匹喷响鼻的声音,再无其它动静。
钱不知不无羡慕地扫过这些神情淡漠的金风细雨楼之人,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当先的九现神龙戚少商身上,目中闪过惊异之色。
这就是早早就闻名江湖的九现神龙?
长途奔驰,戚少商竟着了一身雪白衣衫,也不知由什么料子做成,看上去没有染上半分尘土,一片簇新。
再看那张脸,钱不知更觉得难以置信。
历经征伐、劫难,大起大落的戚少商,身上或有几分沧桑不错,但也叫那张年轻得过分的圆脸给遮掩去了。白衣黑马,年少风流,乍一看到更像是一个走马章台的富贵公子。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使金风细雨楼俯首听命?听闻金风细雨楼真正的主事其实是杨无邪。戚少商一芥草莽能坐上楼主的位置,恐怕也是仗着江湖人脉和昔日的余威。杨无邪怕也是看中了这点。
钱不知眯了眯眼,心里不禁起了几分轻视之意。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打马上前,露出一个显得无比亲近的笑容,语气间也是无比的诚挚,还捎带了一丝埋怨。
“戚楼主,你可让钱某一阵好等!”
言语神情间仿佛这是两人早定下的约定,只是一方迟迟才倒一般。亲近得好似惺惺相惜的朋友。
戚少商倒是已经亲身体会过这一个表里不一的人物,加上又想到这个笑嘻嘻的家伙居然弄了一个怡情坊这样祸害人的地方,现在又这么不识时务的挡在这里,面上虽没有立时沉下来,但是也摆不出个笑脸来,只淡淡地点头,开口应道。
“难得钱帮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