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位是?”
“他是我妹婿,性子不太好与人开口,还请原谅则个。”
凌少爷抢先开口,看了白衣公子一眼,才接着道,“他叫做顾惜晴。”
“顾惜……晴?”
视线根本未从白衣公子的身上移开,李才低低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要从中咀嚼出什么一样。
白衣公子绷着脸回视他,然后点头,倒是看不出半分的动摇之色。
视线又在白衣公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李才微微一笑,看向舱中‘又’差点儿缩到桌子底下去的第三人,眼神锐利起来。
“那位兄弟,相逢即是有缘,一个人喝酒岂不无趣,可否过来一叙?”
顾:……我叫顾惜晴?
凌:当然,惜朝惜朝,朝夕相对,难道你想叫做顾惜夕?……喂!说好不打脸的……救命啊~~~
●3
然语气极是和善亲切,但长眼睛的都能看出那张脸上暗藏在笑意之后的实则是一种猎人般的锐利表情。
现下正被盯着的人又不是瞎子,当然也看得分明,只见他克制不了哆嗦的慢慢站起来,脖子几乎要缩得不见影了,但在李才强力的目光注视下,还是一步挪一步地挨了过来。
唇上留着两撇有些焦黄的八字胡,身上是暗紫色的褙子①,长袖上是惯见的‘一年景’②,只有一双小眼睛格外精神的中年男子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却又不敢靠近李才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坐着的三人一眼,见白衣公子旁边已经没了位子,只好转身在凌少爷身边磨磨蹭蹭地坐下了。
“哎,这位有缘在此相逢的朋友,不要怕,虽然弟兄们以前确实也当过土匪,但现在也是本本分分的正经人,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李才收起那种会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的视线,当没看见散在四边的‘弟兄们’听到这话之后脸上出现的僵硬神情,笑着保证道。
白衣公子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瞥了他一眼。
李才感觉到了,唇角跟着扬了一下,也不做理会,只管继续对着中年男子安抚地笑着。
也许是这个笑容起了作用,中年男子的手仍是藏在长袖中,但慢慢地也停下了哆嗦,小眼睛在白衣身上转了两转,被白衣公子不悦地眯望了一眼,赶紧挪开了,这下才总算迎上了斜对面李才的视线。
看着中年男子又是浑身抖一下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李才几乎忍不住抬起手去摸摸自己的脸——唬唬本分的寻常百姓也就够了,应该不至于多么吓人吧?
想到刚才白衣公子似有几分嘲讽意味的笑望,李才半眯起眼睛,心里也叹了一声:自己现下这个形象,确实不怎么入眼。
振振精神,李才仍看着中年男子,语气放得更加柔缓。
“还没请教,阁下是?”
“李…李添财。”
中年男子壮了壮胆子,干巴巴地开口道。
“原来是本家。”李才点点头,一本正经下了注解,“看来我们确实很有缘。”
旁边白衣公子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第一次开了口。
“那么有缘,到不如结为兄弟好了。”
声音低低的,丝一样柔顺缠人,又微微透着扎人心肺的冷凉,但这丝里的冷凉不仔细便会叫人忽略过去——就像他这个人的本身。
视线低垂了一下,然后眼睛直直地落在白衣公子身上,李才突然间便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来,连声音里也满是笑意。
“好提议,顾兄弟。”
眼前是几乎和记忆中深藏的那张一模一样的笑脸,耳中听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语句,白衣公子闪了一下神,几近迷惑地看着李才,但是毕竟还少了两枚叫人深险其中的酒窝,再想想现在的情景,几乎在一眨眼的瞬间之后,他的眼睛就恢复了清明,里面更漫上了一股见之心寒的冷意。
“做李大爷的兄弟,只怕在下高攀不起,还是免了吧。”
见到白衣公子这副冷气四溢的模样,李才却露出一个苦笑,小心藏起眼中怅然的失落,“怕是我等一介江湖草莽入不了顾公子的眼,竟然有这么异想天开的主意,叫公子看了笑话。”
话一落,便收到了‘弟兄们’不满的瞪视。李才眨眨眼,送他们一个灿烂的笑脸。
白衣公子看到了这张笑脸,眉一下子皱得死紧。
李才已不去看他,视线落在对面的两人身上。
“在下同三位想来也只是短暂同船的缘分,兄弟当然还是不结的为好,难得来了这一泓舫,酒却是要喝的。”
说完伸手拿起桌上细心为客人备好的酒壶,自己斟了一杯,执着酒壶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斟上了第二杯,轻轻地推到白衣公子手边。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虽然白衣的顾公子一番冷言冷语,不知死活,但见李才丝毫不在意的模样,自然觉得他的脾气实在是好到了极点,李添财这下全没了担心,笑应着,身子也直了起来,伸手要去拿桌上的酒杯。
“等等!”
一声急喊,旁边凌少爷已经眼明手快抢下了酒杯。
李添财脸上一下变了颜色,小眼睛眯了起来,“怎么了,这酒……”
凌少爷冲他笑了笑,显然也明白了李添财实在是生就一副胆小到要命的心性,温言道:“这酒是方才……怎么好让李兄用。还是换一杯的好。”
“凌少爷说的不错。”通往后舱的圆月门处传来娇柔的语声,鵏月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换上了另一身藕色的衣裙,一手拂开珠帘,另一只手上稳稳地端着红色的圆木盘,上面正是一壶新酒。“一泓舫若是让人喝了残酒,岂不叫人笑话死。”
一双美目在四人身上扫过,又看向一个跨步过来端端正正冷着脸拦在身前,挡住了视线的精干男子,眸光一转,嫣然一笑,语带企盼。
“这位爷,请让让吧。”
下一刻,出人意料的事情却发生了。
一副精干模样的男子对着眼前一张明媚的笑脸,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身上凶悍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饶是鵏月,视线也为这种转变凝了一下,随即唇角一抿,露出了一个浅笑,垂眸静等男子让开路。
这番变化这边的四人当然是看不到的,只见男子在鵏月说了两句之后,就让开了路。
“古人的话说得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李才摇摇头,颇为感叹,眼睛直望着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立刻皱眉回瞪,眼神危险之极。
移开了视线,李才对来到近前的鵏月洒然一笑。
“方才不请自来惊了舫上的姑娘们,还要姑娘亲来送酒,实在是过意不去。”
“李大爷这是哪的话,不管好客恶客,上了这里的,便是一泓舫的贵客。招待贵客殷勤点,也是应当的。”
轻巧地应着,熟捻地为李添财满上酒,将酒壶放在李添财的手边,鵏月对着凌少爷温婉一笑,“鵏月谢谢凌少爷了。”
“谢谢就不必了,为美人着想也是应当的。”凌少爷笑开了脸,神情姿态一派潇洒。
眼波流转地在凌少爷身上停留一瞬,鵏月才看着其他三人,然后颔首一笑。
“李大爷在此,鵏月还是先告退了,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人吩咐便是。”
注①褙子:长袖、长衣身,腋下开胯,即衣服前后襟不缝合,而在腋下和背后缀有带子的样式。
注②一年景:一年四季的各种花卉组合成的花饰。
●4
“看来是被当成恶客了啊……”
看着婀娜的身影消失在珠帘后,李才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根,喃喃自语道,一手拿捏起酒杯,送到唇边一气仰脖饮尽。姿态别有一种潇洒的意味。
放下酒杯发现对面的凌少爷正呆视着自己,不由挑起眉,唇角吟着一抹浅笑问。
“怎么,有什么不对?”
“我在想,幸好小月儿走了……啊,没什么,喝酒,喝酒!”
凌少爷拿起酒杯就唇,来掩饰自己的失态:这个李才长着这样一副尊容,刚才竟会觉得那个喝酒的姿态很是潇洒引人,真是见鬼了!
没有把凌少爷奇怪的反应放在心上,李才把酒杯举到眼前,咂咂嘴,可惜道:“醇厚绵软,倒是可应景的好酒,只可惜不怎么合我的心意……”
说着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像是在回想什么的表情。
“哦,是什么好酒竟能让李兄你这么念念不忘?”
酒杯凑近鼻尖闻了闻,凌少爷语带好奇地问道。
白衣公子垂眸,面上仍然是平静无波,放在膝上的左手慢慢地握紧了。
“不是什么好酒,只是那后劲十足,合我的心意而已。”
李才笑了一声,轻轻带过,看向李添财。
“李兄,你怎么不喝,这酒不合我等粗人的口味,但确是好酒,不喝便可惜了。”
“是,是。”
李添财僵笑了一下,捧起酒杯将酒液慢慢到进嘴里。
李才对他更加温和地笑了笑,转向白衣公子,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起来。
“……顾公子,这酒,想来更合你的心意,就饮一杯何妨。”
白衣公子手握得更紧,右手指尖动了动,贴上了酒杯,眼神深深地望着李才的脸,到李才觉得有些不自然的移开了视线,才举起酒杯皱着眉一饮而尽,犹似杯中盛的不是美酒,而是极苦极苦的药汁。
听到杯子砸在桌上发出的轻响,李才的眼神跳了一下,心里莫名泛起一阵苦涩,面上却不露分毫,轻哂道。
“喝酒喝成我们这般难受的倒也难得,果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抬眸间竟透出几分肃杀之气来,看上去便是十分的不怀好意。
“李兄这是哪儿的话,大家坐在一起也是就是缘份,哪有不珍惜的道理,只是我这妹婿他不善饮酒,还是不要难为了他吧。”
想到眼前这人的‘前土匪头子’身份,凌少爷立刻开口道,又苦于不能对白衣公子使眼色,求他配合些,无奈之下转向了旁边的李添财,执起酒壶为他添上了酒,拉起笑容来。
“李兄,来,我们再饮一杯。”
眼见得凌少爷对自己猛使眼色,李添财不好推托,也是慑于李才神色,拿起酒杯两人一起朝着李才一敬。
李才鼻喉间似乎哼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动手满上了一杯酒,举到半空一敬,再次潇洒地一饮而尽。
李凌二人赶紧也饮酒下肚。
如此三人你来我往又是几杯酒下肚,到把白衣公子给晾到了一边去。白衣公子不再开口说话,既不喝酒,他的视线也移开了,开始打量几乎是木立在四周的‘前土匪’们。
他的神情自若,仿佛与喝酒的三人并不处于同一个空间,漫不经心的视线划过大汉们身上的衣服、手中紧握的刀柄,最后从大汉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垂眸,唇角显出一丝了然和不屑,干脆身子后仰,彻底靠上椅背,闭目养神。
这样过了一会儿,耳中听到两声重物倒地的声响,同时感到身上也被人点了一指,虽然奇怪这一指里并没有什么力道,还是让身子向下一软,做出昏迷的样子来,意外却没有碰上坚硬的桌子,反而是陷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右耳贴着的地方坚硬又感到有些粗糙,再往上一些的地方更有‘碰!碰!碰!’的声响传来。
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由心底窜上了一簇热辣辣的火气,被夹在当中的右手毫不客气地就用劲捏了下去。
左腹部传来一阵生疼,李才心里翻着白眼摇了摇头,这人的性子,还真是,连捏人都要挑着地方逮着痛处,不疼死人不罢休。
面上颜色不改,左手稳定地扶住了白衣公子的肩膊处,右手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纸包的物事递给走到面前来的汉子。
“把这解药交给鵏月姑娘吧,告诉她,服下之后,只要再吐上几次将酒液吐出也就没事了。”
“是,那么这个人……”
“没事,我点了他的||||穴,要一两个时辰才会醒。快去搜搜李添财的身上,小心点。”
呼吸间胸膛起伏的动静、说话里震动胸腔的动静,都经由紧贴在上面的脑袋传过来,一直传进心底。心上的火气竟渐渐消了下去,然后莫名直觉烫手松开了右手往后撤,用劲之下几乎要从身子间抽出来。
及时地将人往怀里一带,压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李才心里再次嘀咕起来:这家伙,连个昏迷也装不像,还叫做什么仰知天文俯知地理呢,自己也是,当初怎么就被这么个人给骗了呢?!
轻摇头,然后低头看着散落在自己的手臂上,也有几缕夹在两个身子之间的长长卷发,唇角便挑起来露出一个习惯的笑容,将些许感叹都及时地埋到了心底。
抬头看舱内情形,看到几个汉子正捏着长长的铁家伙在挑着李添财的腰腹部的衣衫,不由翻了个白眼。转眼却看到那个藕色衣衫的女子挑开珠帘走了进来,身后竟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先前的红脸汉子。
鵏月绕开显然正在忙的一桌,来到李才面前大大方方地屈身行了一礼。
“一泓舫鵏月,见过李大人。”
“鵏月姑娘不用这么多礼,方才在下行事多有得罪,赶走了一泓舫的客人,实在是过意不去。”
鵏月站起身来,眯眼一笑。
“哪里,难得能得一会儿清静,姑娘们可都感激得很,少赚点银子到也无妨。”
说话间,眼睛却盯着李才紧紧拥着人的手。
看到她视线落着的地方,手上的劲放了一下,又在怀中人下滑的瞬间收得更紧,面上笑了一笑,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