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坐到议事堂丹墀的主位之上,出岫便在她的示意下,坐到她身后的帘子内,朦朦胧胧只能看到外头足有百余人,而这还只是南熙的各地各行业管事。
“诸位路上劳顿,都坐吧。”太夫人的声音平淡而威严,众人齐齐称谢,又窸窸窣窣地坐下。
“各地呈来的账目,老身都瞧过了,该夸的也夸了,该斥的也斥了。今年是侯爷夫人头一次来审账,她怎么说,你们便怎么听罢。若有何不妥,老身再来插两句嘴。”
太夫人上述一番话,将难题全部撂给了出岫,令她大感头痛。可头痛归头痛,该接下的担子还是得接,总不能一直不说话……
清嗓子,细细回想前两日与太夫人一齐看帐时的盘算。她本就性子软弱,如今被逼得成长起来,可距离“云氏当家主母”的位置还不知差了多少。若要客客气气地与众人说话,只怕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左右在处置北熙生意时,她已下过一道红扎手令,引起一片争议。眼下不如再来一剂猛药,至少要让各地各行业的管事不能小瞧她。
如此一想,出岫决定趁此机会“立威”,于是便刻意冷了声音,隔着帘帐开口道:“诸位的账目,妾身已在太夫人的教导下细细看了,只是还有几个不解之处,要向诸位请教。”
此话一出,堂下的管事们虽没接话,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更甚者有人已在心中冷嘲起来,只道这“出岫夫人”是个见识浅薄的妇人,如今还要“请教”他们。
岂料,这种想法尚未持续多久,众人却都见识了出岫“以柔克刚”的手段。
“‘祥云木材行’的管事可在?”出岫淡淡开口。
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管事听命起身:“祥云木材行王旭见过出岫夫人。”
“王管事,妾身不才,往年曾在侯爷的指导下见过木材行的账目,前两年是勉强收支平衡,去年一整年却已入不敷出,不知其中是何缘由?”出岫问道。
那名唤“王旭”的管事一个躬身,不咸不淡开口禀道:“去年是因为北熙战乱,咱们有大片山林受战火牵连,毁于一旦,因而损失惨重。”
“是么?”出岫幽幽反问。
王旭被这轻飘飘的“是么”二字弄得起了鸡皮疙瘩,心中咯噔一声:“小人不敢欺瞒夫人。”
“做生意,讲求经营之术。按照王管事所讲,咱们在北熙有大片山林被战火所毁,则市面上的木材应该供不应求。王管事若懂经营之术,便该适时提高木材价格,保住成本,若提价得当,损失绝不至于如此惨重才对。”
王旭一听这话,心中顿时不服:“夫人站得高,您不知下头经营的疾苦。”
“妾身的确不知王管事的疾苦。妾身只知,南熙钱氏的木材生意往年是与云氏持平,今年却平白高出云氏四成。这是钱氏经营有方?还是王管事经营无术?”出岫说得云淡风清,可这话已令在座诸人生出冷汗。
尚不等王旭答话,出岫又已接着道:“北熙正值战事,为何别家的山林不烧,偏偏烧了云氏的山林?若是别家的山林也烧了,那为何钱氏的生意能涨,咱们就一路下跌?若当真只烧了云氏的山林,那妾身是否可以认为,王管事不仅经营不善,且连云氏最基本的产业,都保不住呢?”
“夫人!”这一连三问直把王旭问得说不出话来,磕磕巴巴了半晌,他唯有请罪道:“小人能力不足,望夫人恕罪。”
“既然王管事承认自己能力不足,那烦请将木材行交出来罢。”出岫一锤定音。
此话一出,不仅王旭和在场众管事,就连太夫人都略感讶异,不禁微微侧头去看身后的出岫。
出岫仿佛已料到会有这局面,手心里也渗出汗来。可她依旧死死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努力使声音保持平稳冷静:“妾身心肠冷硬,不比太夫人看重人情。今时不同往日,云氏在北熙的产业已尽数放弃,因而南熙的产业才显得尤为重要。往常诸位管事散漫一些,克扣一些,中饱私囊一些,云氏可以假作不知,但从今往后,云氏绝不再养闲人!”
透过轻薄的帘帐,王旭仿佛感受到了出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还有她的话语:“祥云木材行从前能勉强维持收支,但每年都要耗费大笔银钱养着人工、铺子,还要填饱王管事自己的肚子,如此费心费力又不赚钱的生意,云氏宁肯不要。烦请王管事交接一番,将各地的铺子、店面在一月之内清理出来,咱们一并转手给钱氏。”
“给钱氏?”王旭亟亟惊呼:“夫人!若将咱们的木材生意拱手让给钱氏,往后他在这行可就独大了!”
“独大就独大。云氏在米行、绸缎、漕运上难道不是独大?做生意,要讲和气生财,也要讲甘拜下风。将木材生意让出去,咱们有了转圜的银钱,钱氏也扩充了规模,这是双赢。”
出岫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润嗓子:“做生意若想事事独大,甚至为此打压同行,结果只会事事落败。许多事要徐徐图之,人,不能太贪心。”
出岫夫人最后说的这句话,听在许多管事耳中,只觉意有所指。
果不其然,众人听到那轻薄帘帐后的白衣身影再次语带刀锋:“诸位管事为云氏鞠躬尽瘁,云氏自也不会亏待大家。平日里小东小西的银钱,诸位中饱私囊也就算了。不过,你们私下的胃口有多大,也得看赚钱的本事够不够用。”
“念在王管事年事已高,也算云氏的老人,你就自行请辞罢。”
第110章:人事易分花易落(一)
事实证明,出岫这一“杀鸡儆猴”的招数收效甚好,不仅立了威,也在最短时间内令“出岫夫人”之名传遍天下。再加上去年那道结束北熙生意的红扎手令,如今南北两国莫不知晓,离信侯的遗孀出岫夫人,乃是云氏一族继谢描丹之后的又一铁腕女子。
尤其是她不声不响将云氏名下的木材行和大片山林转让给北熙钱氏,还有那句“做生意,要讲和气生财,也要讲甘拜下风”,都随着“出岫夫人”的声名鹊起而流传开来。
自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前来报账之后,出岫渐渐开始接触云氏在南熙的生意,她平日里虽是个性子怯懦的人,可当真逼着她上手时,她又做得极好。真真是应了太夫人曾对沈予说过的那句话——“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
软语温言地劝她,她只会一味推托,没有自信;若是逼着她骑虎难下时,再凶猛的老虎,也能被她的绕指柔给驯服了。
时日如此过得极快,转眼到了五月,南北时局又有了新的变化,接连发生几桩大事——
其一,北宣开国皇帝臣往遇刺驾崩,其子臣暄继位登基,世称“晟瑞帝”,南熙聂帝派遣膝下九皇子、诚郡王聂沛潇前往北宣恭贺;
其二,慕王聂沛涵私自调兵“英雄救美”之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来,聂帝并未大加处置,相反还破天荒地给两人赐婚,让一个北熙名妓嫁入南熙皇室,成为慕王名正言顺的侧妃。而且,这位名妓还和新登基的北宣晟瑞帝有些情爱上的纠葛。
慕王聂沛涵出身行旅,军功赫赫。自封王来到房州之后,一直洁身自好,从未有谁见过他亲近女色。就连头两年娶的一房侧妃,听说也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并不是为了男女私情。但这一次,他为了一个艳名远播的妓女而闹得世所皆知,甚至能令其父赐婚,实在是令人大为吃惊。
而此事一出,仿佛也成了一种风向标——南熙聂帝对慕王偏爱的风向标。试想,若不是真的偏爱有加,聂帝又岂会容许一个妓女嫁入皇室?且还不是一般的妓女,是一个曾与北宣皇帝龙潜时有染的妓女。
一时之间,朝内纷纷传言,慕王聂沛涵将是南熙的储君人选。而北熙名妓鸾夙的艳名也因此传遍南熙,风头甚至盖过了同期另外一个名动天下的女人——云氏一族的出岫夫人。
其实早在三年前,鸾夙就因为与臣暄的一段情而名扬天下,与南熙第一美人晗初齐名,时称“南晗初,北鸾夙”。只不过如今,鸾夙的旧情人造反成功,做了北宣皇帝;她的夫君又是堂堂南熙慕王,这为她的魅力又添上令人遐想的一笔。
就连出岫本人,也十分想要见一见这位名妓鸾夙,不,应该是慕王府的“鸾妃娘娘”。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慕王大喜,最近他对沈予的监视好似弱了些许。出岫虽足不出户,却也将慕王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不禁盘算是否该觑个时机冒险将沈予送回京州。
毕竟,聂帝肯松口让一个妓女嫁为慕王侧妃,这事太蹊跷了,也许慕王是真的要做南熙储君了!若事实当真如此,四皇子福王只怕不会坐以待毙,而文昌侯府与福王是姻亲……更不能独善其身。
出岫越想越觉得沈予的处境实在不安全,正思忖着要如何说动慕王放过沈予,亦或者悄悄送他离开……岂知二房花舞英又来了!
这两个月里,花舞英已来过知言轩五次,次次都是为了云想容的婚事。出岫磨不过面子,见过她三次,另有两次找了借口推说不见。
可这一次,花舞英显然有备而来,势必要见出岫一面。她急匆匆闯入知言轩,被竹影和竹扬两人拦着,便在拱门处连哭带嚎地叫唤。出岫敌不过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只得松口传见。
花舞英得了出岫点头,连忙抹干眼泪进门,一瞧见出岫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切切道:“夫人!如今已是五月底了!我托您说的那桩婚事,又足足耽搁了两个月。您若再不开口,想容要熬成老姑娘了!”
出岫早料到花舞英会说些什么,眼下只觉得头痛,心中对云想容的好感也减了五六分。这位大小姐是个好样的,自己装作大家闺秀,推了亲娘出来折腾,这真是……
近两个月里,出岫一直犹豫不决,不想向沈予开这个口。前些日子因为各地各行业管事前来报账,自己又开始接手外头的生意,还能找个理由对花舞英搪塞过去,可如今……她实在是寻不到什么理由了。
若要一口回绝,她到底是对二房有愧,于心难安;若要就此应下,她又实在无法对沈予开口,于公于私都难以出口……
出岫越想越觉得为难,但听花舞英又在她耳边道:“二爷先是成了阉人,后来又惨死在外头;他好不容易留了后,灼颜也是一尸两命……如今我只剩下想容这一个女儿了,夫人,我求您了!”
自从云起被阉割之后,这位云府的二姨太也不再穿红戴绿,每日打扮越发素净起来。这一刻,她跪在地上,紧张与急迫交织的神情令她眼角的细纹堆积起来,出岫才恍然发现,花舞英已不再年轻了,足有四十岁了。
纵然她再闹再折腾,也不过是出于一片母爱,想为自己的孩子安排好终身大事……
想到此处,出岫也无法对花舞英说出什么拒绝的狠话来。何况她每每前来闹腾,总要将云起和灼颜的死提上一提,也令出岫更觉得自责与难受。
此刻面对花舞英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出岫只得抚着额头沉默起来。正想着该如何再拖延一阵子,不巧云承恰好跟随沈予习武归来,进屋瞧见这一幕。
这次花舞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这时候,只怕也是等不及了,故意逼自己在沈予面前表态了!出岫的心思沉了一沉,再看花舞英,见她仍旧一副恳切的表情跪在地上。
“母亲,这是怎么了?”云承见出岫神色不大对劲,连忙进屋问候。待急匆匆走到跟前,才看见跪在地上的是花舞英,他只得按捺下情绪对她点头:“二姨奶。”
“世子。”花舞英故作擦泪,无比可怜地唤上一声,这才转头看向屋外,匆匆起身道:“小侯爷也来了。”
沈予此时正站在屋门口,即将来临的暮色为他一身劲装镀了层金。他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持着一大一小两张弓箭,显见方才是教云承射靶去了。
沈予并不知道花舞英为何而来,又为何在出岫面前哭诉。但他已撞见过她两次,而这仅有的两次,花舞英都对他表示出极大的热络与客套,这令他有些不祥之感。
正胡思乱想着,沈予忽听花舞英对自己道:“小侯爷来得正好,妾身有事找您……”
这次花舞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这时候,只怕也是等不及了,故意逼自己在沈予面前表态了!出岫的心思沉了一沉,再看花舞英,见她仍旧一副恳切的表情跪在地上。
“母亲,这是怎么了?”云承见出岫神色不大对劲,连忙进屋问候。待急匆匆走到跟前,才看见跪在地上的是花舞英,他只得按捺下情绪对她点头:“二姨奶。”
“世子。”花舞英故作擦泪,无比可怜地唤上一声,这才转头看向屋外,匆匆起身道:“小侯爷也来了。”
沈予此时正站在屋门口,即将来临的暮色为他一身劲装镀了层金。他左手背负身后,右手持着一大一小两张弓箭,显见方才是教云承射靶去了。
沈予并不知道花舞英为何而来,又为何在出岫面前哭诉。但他已撞见过她两次,而这仅有的两次,花舞英都对他表示出极大的热络与客套,这令他有些不祥之感。
正胡思乱想着,沈予忽听花舞英对自己道:“小侯爷来得正好,妾身有事找您……”
“二姨娘!”花舞英话没说完,已被出岫打断:“你先回去罢,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怎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小侯爷恰好在这儿,多难得的机会,您若再不说,我只好舍下老脸自己说了。”花舞英似铁了心一般,作势又要对沈予张口。
“二姨娘你先回去,今晚我留小侯爷用饭,自会对他说的。”出岫亟亟出言阻止,语中是不常见的急迫。
花舞英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您可不能再拖下去了。我等得起,想容是等不起了。”
出岫秀眉微蹙着朝她摆手:“你去罢,我明日定会给你个交代。”
花舞英这才舒展了眉头,掩去那副苦大仇深地模样,恭恭敬敬告退出门。走过沈予面前时,还不忘与他寒暄两句,嘘寒问暖直让沈予感到厌烦。
待瞧见花舞英走得远了,出岫才替云承擦了擦满头的汗,又薄斥他:“你方才太鲁莽了,就这么闯进来,你二姨奶面子上多不好看。”
云承知错地低下头去:“儿子瞧您神色不大好,以为是您抱恙……”他话到一半,没有说完。
出岫这才轻轻一笑:“身为世子,自该稳重。你瞧你沈叔叔,自始至终一直站在门外,恪守礼节,你要多向他学学。”
云承深深点头:“儿子受教。”
出岫颇为疼爱地道:“快去沐浴歇着罢。”
这是出岫惯常用的借口,云承知晓她必定有话要对沈予单独说,便也痛快地应道:“晚上母亲别留我的饭,我要去荣锦堂陪祖母。”
出岫闻言一怔,不禁讶然于云承察言观色的天赋。想到他才十岁,已能如此体贴入微实属不易,便有些动容地道:“早些回来,别打扰你祖母休息。”
云承轻笑着点头称是,那笑容与神情简直与云辞如出一辙。出岫看得有些怔愣,云承已恭谨地告退而去。
这边厢孩子刚走,那边厢沈予已大踏步进来,笑道:“我这人平日最不懂礼数,你如今在承儿面前夸我稳重,我会以为是句讽刺。”
出岫回神,想起方才自己的确是以沈予为例,教导云承要稳重行事,不禁有些赧然地笑回:“好歹你也是他叔叔,总不能比晚辈还不如罢?”
说到此处,出岫顿了顿,想起方才花舞英的请求,笑容也敛了不少:“小侯爷,你比承儿大多少?”
“整整十岁。”沈予亦是浅笑,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又自行补充道:“弱冠之龄,我也该娶妻了。”
第111章:人事易分花易落(二)
弱冠之龄……娶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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