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倒是另有几件小事想要劳烦您。”
“在下既来了,便无有不从。侯爷但说无妨。”屈方难掩仆仆风尘,笑道。
“出岫经过一场时疫,如今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前些日子忽然咳过一次血,脉象倒也无甚征兆,还想请您再诊治一番。”云辞道。
“能说话了?”屈神医有些诧异,捋了捋胡须:“恭喜姑娘。”
“劳烦神医记挂。”出岫低低行礼道谢。
屈神医顺势伸手相请,并不避忌男女之妨,捏住出岫的脉搏诊治一番,又就着光亮探了探她的咽喉。半晌,没有说话。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云辞只觉自己的心也渐渐吊了起来,不上不下,唯恐屈神医断言,为出岫诊出什么重疾来。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才听屈方笑道:“恭喜姑娘,已无大碍。”
出岫长舒一口气,又想起自己两次咳血之事,应是长期失声导致喉头凝滞淤血,如此也就放下心来。
岂料屈方又是笑道:“侯爷,既然在下来这一趟,也为您诊一诊平安脉罢。”
出岫自觉屈方这话说得寻常,并无甚深意,可云辞却心中一沉,面上倒是如常,只点头道:“有劳。”说着已伸出手腕。
屈方又探上云辞的脉搏,斟酌片刻,道:“也是无碍。”言罢已收手而回,平静地道:“前次来烟岚城是慕王相请,来去匆忙,未及见过四姨太太,不知今次可有机会见她一面?”
四姨太太?出岫在旁闻言,有些不解。莫要说云府女眷不该轻易见人,即便是要见,屈方难道不该先见太夫人?又怎会提出要见四姨太太?
说起四姨太鸾卿,出岫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她所有的印象,只来自旁人若有似无的几句话。譬如她年轻貌美,风华正盛;譬如她深居独院,不轻易外出;再譬如其他两房姨太太都每日陪同太夫人用早膳,她却从不出现。
这些传闻,都将云府这位四姨太太勾勒成了一个颇具神秘感的人物,令人忍不住地想要打探更多。可出岫知道分寸。
在来到云府两月余光景之中,她所知道的关于四姨太太的消息中,最接地气的便是,这位姨太太住在云府内院西尽头的“冷波苑”。
出岫正兀自想着关于四姨太太的种种,但听云辞已是浅笑道:“四姨娘终日不踏出苑门一步,不过今日屈神医来访,想必她很乐意见上一见。”
言罢已转对竹影命道:“你去一趟冷波苑,只说屈神医在清心斋相请。”
竹影领命而去。
至此,出岫才晓得自己忘记为屈方奉茶。她忙进忙出刚将热茶泡好,云辞已对她笑道:“我与屈神医长久不见,闲聊一阵,你先回去罢。”
出岫闻言有些失望,她本想见借此机会四姨太一面,可如今……到底是不能违逆云辞的意思,出岫只得笑着告退。
云辞见那婀娜生姿的背影已渐行渐远,才缓缓敛去笑意,正色看向屈方:“神医请直言,出岫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屈方沉吟一瞬,先道:“冒昧问一句,侯爷与出岫姑娘……可是有过肌肤之亲?”
云辞很是坦然地默认。
屈方见状,轻轻一叹:“如今我也不敢确诊,唯有相请四姨太太再来诊一诊。”
要让四姨娘前来诊断……云辞心中一沉:“难道是中了什么毒?”
屈方并未即刻回话,须臾,才又道:“四姨娘出身姜族,最擅蛊毒。是与不是,还须得她来确诊一番。”
听闻此言,云辞垂目蹙眉,神色越发肃然。屋内就此寂静下来,一种令人担忧心慌的沉默缓缓飘荡,直至竹影的禀报声再次响起:“主子,四姨太太来了。”
话音甫落,门外已走进一个女子,着一件深蓝到近乎黑色的紧袖罗纱,裙摆荡在脚边,并不逶地。她头上盘着不常见的发髻,双耳缀着长长的描金耳坠,腰上的穿金腰带足有半尺宽,缀着狂舞金蛇,别有一番狂野而又冷艳的风情。
只是一身装束打扮并不似寻常高门中的妇人装扮,甚至可以用“怪异”二字形容。
来者正是四姨太鸾卿,修眉端鼻,肤色奇白,比之出岫白里透红的雪肌,她则白得更似烟纱绸缎,尤其鼻梁极高,眼瞳是几近浅淡的褐色,犹如……猫眼。
果真是出身姜族,这位四姨太鸾卿,端得有一种异域之美。
但见她自顾自地走入云辞书房之内,并不俯身行礼,只颔首道了一声:“侯爷。”神色冷淡,未见笑容,果真如她的住处“冷波苑”一般,周身冷波浮动。
方才竹影在路上已说过神医屈方在此,鸾卿便直白相问:“侯爷与屈神医唤我至此,所为何事?”
云辞尚未及开口,屈神医已将出岫及云辞的症状说了一遍。
鸾卿闻言,未假沉吟,伸出一只白得晃眼的玉手,对云辞道:“请侯爷让我探一探脖颈之处。”说着已上前一步,略微掀开云辞襟前,看了一眼。
“侯爷与那出岫姑娘,可有肌肤之亲?”鸾卿与屈方所问,一模一样。
云辞坦诚地“嗯”了一声,眉峰蹙紧如连绵山川,毫不掩饰担忧之色:“可需再唤出岫进来?”
“不必了。”鸾卿双手叠放腰间,神色冰冷而斩钉截铁地道:“只诊过侯爷一人,我已能确定你二人是中了情毒。”
言毕停顿一瞬,又补充道:“与当年老侯爷和夫人所中之毒,如出一辙。”
49情路多舛情毒深(二)
“如出一辙?”云辞震惊地看向鸾卿:“可能确诊?”
“若无十分把握,我绝不会说出来。”鸾卿淡淡道:“当年老侯爷于我阖族有恩,带我回府,又怕有人搬弄是非对我不利,才执意娶我过门。外人都道是我狐媚克夫,过门三月便克死老侯爷,可他到底死因为何,咱们几个心知肚明。”
闻此一言,屈方与云辞皆是沉默。
四姨太鸾卿今年只二十五岁,十年前入府时,云辞虽不到十一岁,但已知人事,曾对父侯娶一个十五岁少女做妾的行径感到荒唐无比。
可鸾卿过门时,母亲却没有反对,这与当年父侯娶二姨娘、三姨娘时的反应判若两人。云辞知道,三姨娘跟随父侯多年,得父侯真心爱护,可在名分上,母亲宁愿让侍婢出身的花氏先入门,也不愿承认三姨娘闻氏。
为此,母亲曾与父侯闹了许久。最后还是闻氏乖顺懂事,才得了母亲的首肯,且过门时,已怀有八月身孕。这事令云辞明白,母亲纵然再善妒,再苛待,但对于云氏子嗣却无比重视。
这也是云辞急于让出岫孕育子嗣的缘故。
往事历历在目,当年鸾卿入门时,母亲一反常态表示接纳,令云辞很不解。后来他才知道其中因由,原来是鸾卿诊断出父侯身中情毒多年,且早已将情毒在肌肤相亲时过给了母亲,母亲又在怀有身孕时传给了自己。
情毒乃是姜族特有的毒术,顾名思义,男女相传。男子若身中情毒,肌肤相亲时便会传给女子,女子受孕后又会传给腹中骨肉。
而且,这情毒奇怪得紧,发作的征兆也因人而异。毒只能下在男子身上,只会传给中毒后与之交合的第一个女子,女子再传给腹中孕育的第一个孩子。
是以二姨太花氏、三姨太闻氏不曾中毒,云起、云羡也无甚异恙。
云辞正回想着往事,但听屈方已对他叹道:“当年老侯爷及太夫人中毒之时,都无毒发征兆,唯独身为嫡长子的您出生时胎毒已深。回想在下受老侯爷所托为您祛毒,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只知祛毒之法,不知中毒之因。若非如此,也不会不知老侯爷及太夫人均中了毒。”
话到此处,屈方又是一叹:“是在下医术不精,未能尽数祛除您体内胎毒。这才导致您为救小侯爷的性命,染上终身腿疾。”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云辞回想往事有些怅然,更兼忧虑出岫所中之毒。不过若是情毒,倒也并非无药可解。
“屈神医好似偏题了。”鸾卿适时开口打断两人的思绪:“你二位不必如此忧心忡忡,情毒在我姜族很是常见。当年老侯爷之死,实在是他中毒已深,又力保太夫人性命,才会耽误了自己……”
云辞闻言唯有黯然不语。当年鸾卿诊断出父侯患有情毒,才被带回云府。当时自己已在屈神医府上医治三年,又为救沈予而被蛇毒诱发了腿疾,情毒已祛除大半,并无性命之忧。
但父侯与母亲,明明都没有毒发征兆,父侯却担心幕后黑手不会善罢甘休,执意让鸾卿为两人祛毒。结果,母亲解了毒,父侯却……
直到如今,母亲都只知父侯死于情毒的多年荼害,却不知父侯为何煞费苦心解毒,更不知个中内情。云辞也是后来才听鸾卿提及。
原来父侯与母亲中毒已逾十余年,虽未发作,但毒素已深。两人在解毒过程中,同时发生五脏衰竭的征兆,父侯执意让鸾卿先救母亲,才会耽搁了自己的救治机会,最终因毒素累积多年,五脏俱损
多年来母亲一直以为,父侯心中最爱之人是三姨娘闻氏,也是这股怨愤,才使她独立支撑迄今。倘若让母亲知道父侯死去的真相,只怕以她的性格,必会生死相随。是以云辞接受了父侯临终前的安排,将其死因对母亲长久隐瞒下来。
有时爱会令人软弱,而恨会令人坚强。
却不曾想,相同的毒,时隔二十年后又重现云府。只不过这一次,因为有过父辈的前车之鉴,云辞已能沉稳应对。
“鸾卿,”四下无人时,云辞会直呼其名,“我与出岫此次所中之毒,你可有把握能解?”
“这是自然,你二人中毒时日尚浅,若能及时解毒,再仔细调理,对身子损伤不会太大。”鸾卿神色虽冷,却很是自信。
云辞霎时松下心神,从往事及担忧中解脱出来,郑重道:“既然如此,鸾卿,我与出岫两条性命,便交付你手中了。”
鸾卿亦是郑重点头:“侯爷放心,我在云府白吃白喝,出力也是应当。只不过……”
“不过什么?”云辞再问。
“只不过解毒尚需一味草药,唯有我家乡才有。当年我在姜地认识侯爷时,因知道他中了情毒,便将那味药草带在身上。如今若要解毒,还须再回去采摘。”鸾卿如实道。
听闻此言,云辞再次蹙眉:“一来一回,需要多长时日?”
“快些只需三月即可。”鸾卿道:“那草药长在我族中圣山之上,但并非稀世药材,很容易采摘。我回去一趟,采了草药便回来。”
她沉吟片刻,又道:“在这期间,为防侯爷与出岫姑娘身子有恙,最好烦请屈神医留下照料。”
“必不辱命。”未等云辞开口相请,屈方已一口应承。
“既然如此,鸾卿你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可否?”云辞征求她的意见。
“随时待命。”鸾卿一副冰美人的模样,平生甚少出语安慰,此刻却破天荒地对云辞道:“侯爷放心,这毒虽说常人诊断不出,可一旦发现,也并非药石无医。您与其担心中毒之事,不若想想下毒之人。”
不可否认,这话正正戳中云辞心坎之上。二十年前,父侯便被人下了情毒,二十年后,又轮到自己……这其中即便不是一人所为,只怕也是同伙关系。
况且,下毒之人未必与云氏极为亲密,但幕后主使者必定与云氏逃脱不了干系。否则也不会早不下毒,晚不下毒,偏偏挑了自己从房州带回出岫之后。
两次下毒,前后相隔二十年,且还是针对两任离信侯……其用心,不言而喻。
想到此处,云辞心中浮起轻微自嘲。原来早在他不知不觉地自欺欺人时,已有人看出他对出岫的心意,设下此局。
究竟会是谁?是谁能处心积虑二十余年?怎奈云氏树大招风,虽一直奉行明哲保身之策,却也避免不了被迫树敌。
现如今,下毒之人唯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云氏族人觊觎离信侯之位;其二,是云氏劲敌想要置嫡支于死地,更甚者,是想要云氏阖族性命……
云辞不愿意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怀疑任何人。可若要当真怀疑起来,只在这云府内,便不是人人清白。试想自己若当真中毒而亡,又没能留下子嗣的话,按照承爵的顺位而言……
不!不会是两位庶弟!他宁愿相信是云氏树敌太多,招惹杀身之祸,也不愿如此猜测。
可若是云氏之敌,既有下毒之机,为何不下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如此便能立刻置人于死地了。又怎会费这等慢性功夫?
云辞思来想去,仍旧不得其解,越想越是毫无头绪。
屈方见云辞思索良久,眉峰越蹙越深,也出言安慰:“侯爷莫要多想了,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能查清楚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注意饮食起居,切莫再给贼人有乘之机。”
云辞深以为然:“如此,这段时间还要有劳屈神医了。”
屈方正待开口应承,但听竹影又来禀道:“侯爷,三爷在外求见。”
是云羡?云辞看向鸾卿:“你先回去收拾行装,这事我自会想个说辞,在此之前,你不要对外泄露半句。”
“我省得。”鸾卿张口应下:“我先回冷波苑。”
云辞点头,顺势对竹影命道:“让云忠为屈神医安排住处罢。他要在咱们府里小住一段时日。”
竹影领命,伸手相请屈方。鸾卿也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出门时,恰好遇上云羡进门。云羡瞧见并排而行的竹影与屈方,足下一顿谦让一步,同时颔首表示致意。待见竹影与屈方出了门,才抬步往里走,怎料后头还跟着一个鸾卿,两人避之不及迎面撞上。
云羡身形一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鸾卿。待站稳脚步看清来人,才开口唤道:“四姨娘。”
鸾卿独来独往惯了,除却与云辞母子多说两句之外,几乎不与外人接触。她见云羡只比自己小七八岁,却要称呼自己“四姨娘”,仍是不大习惯,只颔首道:“三爷有礼。”言罢抬步而去。
云羡看着鸾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才重整神色迈步入了云辞的书房,道:“大哥,近来蟾州不大太平,咱们钱庄与米行都遇到些困难,漕运也受到阻碍。我想亲自走一趟,探探情况。”
蟾州?不正是鸾卿故乡姜族所在之地?云辞想了想,鸾卿本就不与人来往,若是突然从云府消失,必要惹人猜疑。既然云羡要去蟾州,不如……
“三弟,方才四姨娘恰好说自己思乡心切,想要回姜地一趟。既然你要去蟾州,不若带她同行,也好彼此有个照应。”云辞并不担心鸾卿会吃亏,她擅毒又擅蛊,想必寻常人也近不了身。
再者,让云羡与鸾卿一道,也是他私心里为这个最疼爱的弟弟撇清干系。如若下毒之事与三房无关,云羡必会尽心护送鸾卿返回故乡;如若这事与三房有关,事到如今云羡更不可能轻举妄动,惹来嫌疑。
这一路上,只需派人暗中相随,再吩咐各地谨慎观察,也许便能查出异动来。
云辞越想越觉此计可行,便看向云羡,命道:“事不宜迟,明日便启程罢。”
“宜早不宜晚,我也正是此意。”云羡领命。
窗外天青云淡,阳光渐消,隐隐有着夏初风雨欲来之兆。云辞看在眼里默然嗟叹,自己与出岫的这条情路,注定多舛……
第50章:东风恶吹欢情薄
云羡与鸾卿动身得很及时。云府四姨太太本就深居简出,连府里众人也经常两三个月见不到她一面,恰好又有云羡的外出作为幌子,因而她的突然消失也算暂时瞒了下来。
然,这事必定瞒不过在荣锦堂专心礼佛的太夫人。只是她老人家未有召见之意,云辞也只能等。
日子一天天在云辞的等候中消逝,等着太夫人的传召,等着鸾卿的动静,也等着云羡关于生意的奏报。出岫每日照常在清心斋服侍,这才逐渐知晓,云氏为何当得起“天下第一巨贾”的名号,生意又到底做得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