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能想到的问题,云辞何尝想不到,却也只能一试:“唯有寄希望于这几位神医,有在烟岚城附近的。”
竹影连忙去办。
此时出岫已是浑身发烫,比之方才在云府时,更为堪忧。云辞又命别院的管事与奴婢熬了药,再给她喝了一贴,自己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心思已算沉到了底。
“出岫,”明明知道她听不见,云辞仍旧握着她的柔荑,执意道,“有些话我还没有来得及说……”
他一手握着出岫,丝毫也不怕感染时疫,耐着性子为她擦拭额上香汗,又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喂药、喂水,亲力亲为,只怕下人不够仔细。
眼见竹影办了差事返回,云辞又道:“前两日我将预防时疫的方子交给了慕王,请他寻大夫继续改良。你以我的口吻修书一封,亲自走一趟慕王府,无论方子是否改良,先将他府上的大夫带过来。”
“您要为出岫姑娘会诊?”竹影脱口而问。
“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了,以我独自之力,只怕力不从心。”云辞脸色越发肃然,几乎是带着些许惶恐。
竹影从未见过主子这般,在他心目中,云辞无论何时都是处变不惊。唯有两次表露过这种担忧与无力,一次是明府来追虹苑闹事,以为出岫失踪之时;另一次便是今日。
主子两次失常,皆是为了出岫,他还能再说什么?竹影看了看榻上两人交握的双手,心里轻叹一声,领命而去。
周遭终于安静了下来,云辞将不相干的下人都屏退到了屋外,自己独自守在屋内。
此刻卧在榻上的出岫,秀眉微蹙,双颊绯红,若不是那苍白的嘴唇与额上的香汗,几乎令人看不出她身染重疾。好似她只是处于睡梦之中,而梦中的她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使得旁观者无比怜惜。
离开云府的这几日,云辞先是去了慕王府,也听说了慕王与那名为“鸾夙”的女子有些纠葛。“南晗初,北鸾夙”皆是风月场上的花魁翘楚,他身为旁观者看着听着慕王的爱恨,嗟叹之余,更是遗憾造化弄人。
想来是不会有人能猜到,这天下最富艳名的两个青楼女子,分别归于房州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鸾夙在慕王府,晗初在离信侯府。
(关于鸾夙那个,是姵璃另外一个文沉鸾孽里的,大家可以忽略,不影响阅读)
云辞听慕王提及,待这场瘟疫过后,他要去京州向统盛帝请婚,娶的却不是鸾夙,而是娶他救命恩人的女儿。慕王那句“迟了一步”令云辞颇多感慨。
本以为此生会孑然一身,自己这身子也不想连累哪家姑娘,云辞一直觉得这样甚好,两袖清风地来,了无牵挂地走。仿佛薄命之人理当如此。
可在看过了慕王的隐忍之爱后,在看过了城外流民的惨死后,他改变了想法。
人生苦短,花期有限,堪折之时,不应犹豫。
可偏生,彼此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她有勘不破的旧情;他有丢不掉的责任。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该在这轮回岁月里相濡以沫……
第42章:花开堪折直须折(三)
当日黄昏时分,竹影从慕王府带回来四名大夫,皆是房州乃至举国的医中圣手,只是比起当世三位神医,还是差了许多。
云辞情知这一次慕王卖了自己极大的面子,为全礼数,他命竹影回云府挑了两柄祖上珍藏的绝世名剑,送去慕王府以表谢意。
慕王出身军中,爱剑成痴,也算举世皆知。
此后,云辞将出岫交给别院的奴婢照料,自己则与四位大夫一同关在屋内,商讨治疗时疫的方子。防治防治,如今云辞研究的法子,只防不治,对于出岫这种已感染上时疫的患者,收效甚微。
几乎是一夜不眠不休,挑灯研究,几位大夫才与云辞达成共识。竹影匆匆捧了药方去置备熬药,云辞则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前去探望出岫。
一探之下,惊怒非常。出岫的脸色已不是绯红,而是处于高烧昏迷之中的不正常红晕,浑身滚烫,犹如炙烤。云辞深知,出岫若再这般烧下去,即便性命救了回来,只怕神智也要烧坏了。
几乎是当机立断,云辞命竹影回云府地窖,将成块的冻冰搬运过来。时值四月,天气渐热,冻冰在搬运过程中融化不少,可即便如此,聊胜于无。至少,那融下的水也是凉的。
男女授受不亲,云辞终于退出屋子,只交代侍婢一遍一遍用冰水为出岫擦拭身子,再将冻冰搁置在床头与床尾,务求能让她的体温降下来。
如此忙碌了一个白天,又配合着新研制的药方,出岫总算退了高热,改为低烧。云辞虽口中不说,可那神色仍旧泄露了无比的担心,期间迟妈妈代表太夫人前来传话,也等了半晌,才得到云辞的召见。
“太夫人说,还得您回府里主持大局,一味守在别院也……”
迟妈妈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云辞打断:“府里有母亲坐镇,绝无闪失。迟妈妈回去罢,多说无益。”
云辞自小由迟妈妈照料,对她甚是尊敬。这也是生平头一次打断她的说话,令迟妈妈很是讶然。可正因她是看着云辞长大,也深知他的脾性,情知多劝无用,只得依言返回云府。
又过了一个时辰,淡心遣人来传话,道是二爷云起园子里的玥鞠也染上时疫,只是她没有出岫的好命,尚未等到施治已香消玉殒。
云辞闻言,只沉吟了一瞬,没有表态。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又是一个黄昏来临,云辞知道,这一晚是出岫最为凶险的时候。熬过去,她会渐渐好转;熬不过去,她的下场会同玥鞠一样。
云辞一直等在出岫门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夕阳,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同即将到来的黑夜,深沉而不见底。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一个小丫鬟拎着茶壶从屋内走出来,动响唤回了云辞的心神。
“不是教你用冰水给姑娘擦拭吗?你拎着茶壶做什么?”竹影不等云辞开口,率先问道。
小丫鬟被这冷冷一问吓得有些结巴,磕磕巴巴地道:“是……是方才……姑娘说要喝水……奴婢才……”
“胡扯!”竹影厉声斥道:“她又不会说话,怎可能开口要水?”
“不会说话?”小丫鬟很是诧异:“不是啊,方才姑娘口中呢喃着要喝水,奴婢见屋内的茶水都凉透了,才想着去厨房倒一壶热的……”
她话还没说完,云辞已亟亟打断,命道:“你去罢。”说完亟不可待地看向竹影,神色之中是隐隐的惊喜。
竹影立时明白主子的意思,连忙推着他进屋,刚在屋内站稳脚跟,却听云辞忽然命道:“你出去!快!”
竹影一愣,瞥见屏风上搭着的女子衣衫,有些恍然,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出门外。
云辞自行滑着轮椅来到出岫榻前,但见她两截皓腕露在薄衾外头,香肩也隐隐显露,玉颈上系着的肩带清晰可见。那盈白的雪肌因烧热而泛红,见者堪怜。
是了,要为她擦拭身子,必是要解开衣衫的,倒是他关心则乱,唐突了。
在云辞心里,已将自己当成医者,是以此刻,他并不觉得应当回避。但竹影不同。
云辞俯身靠近出岫,试图得到她的回应:“出岫,能听见吗?”
榻上的女子犹自紧闭双眸,长睫在眼帘下映出一片小小阴影,显得楚楚动人。云辞见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这般问了三遍,忽然听到一声细弱蚊蝇的“嗯”。
只这一个字,在云辞心中已犹如天籁!他未曾想到,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竟是令出岫开了嗓,能开口说话了!云辞只感到心中安慰些许,不禁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既能开口出声,这时疫也定能扛过住。”
他不停地对她说话,感受着她逐渐降下温度的肌肤,心中的期待一刻强过一刻。他的眼神在她面容之上流连不去,忽然,眼风扫到了她双臂之上的疤痕。
一道一道遍布双臂,细密而深刻,仿佛是被尖锐的利器所划伤。云辞久病成医,已能分辨出这些伤痕存在多久,再细推时间,心中也猜出个大概。
他轻轻抚摸那些疤痕,只觉每一寸痕迹也同时烙印在自己心底,疼痛不已。
很想对她再说些什么,可纵然千句万句,此时此刻竟都被这些疤痕尽数挡了回去。
云辞兀自心疼地嗟叹,却听竹影在门外忽然禀道:“主子!慕王府派人传话,道是流民之中已有人寻到治疗时疫的法子,他正派人去取了!”
“你说什么!”云辞又惊又喜,已顾不得腿疾,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门外道:“方子拿到先让我瞧瞧,不要盲目配药!”
“属下明白。”竹影的话语也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喜悦。
云辞俯身看着榻上的出岫,深知这一次他欠了慕王一个天大的人情。云氏向来讲求明哲保身,虽然根植于房州,可对待南北两国一直不偏不倚,也不轻易表态。
可这一次……云辞不知慕王以后会索取什么作为回报。但这个人情,他欠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
对于流民而言,这一场瘟疫闹得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犹如魔咒;
对于慕王而言,这一场瘟疫来势汹汹、惊动皇城,是他封王以来所面临的最大考验;
对于云氏而言,这一场瘟疫阖族处变不惊、乐善好施,“云氏”二字更得民心;
但对于出岫而言,这一场瘟疫,不过是她绵长的一个梦境,一觉醒来,前尘尽忘。
若非云辞双目赤红的担忧,若非竹影不可掩饰的倦色,她尚且不知,自己竟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生死之役,险些丧命。
靠在榻上,由云辞亲自喂药的滋味,实在令出岫受宠若惊。她拘束地喝下这碗药,等了半晌,云辞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她只得在他掌心里写道:“我想沐浴。”
云辞看了一眼掌心,淡淡问道:“什么?我没瞧见。”
出岫大感无奈,再次拉过他的手写道:“沐浴。”
云辞难得地挑了挑眉,看向出岫:“你还是做口型罢,写字我当真看不懂。”
出岫也不知云辞是否是故意的,只得朱唇微翕着再道:“沐浴。”
“长久不说话,都不会出声了。我听不到。”云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中闪过隐隐的期待。
出岫却是急了,从前哪里需要重复这么多遍,云辞早该看懂了。她越想越觉得身上汗津津得难受,再看云辞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开口薄斥道:“你这人,真是……”
话一出口,云辞已勾唇浅笑,出岫犹自不明白,待到“真是”二字说出来,才反应过来,连忙无意识地以双手掩唇,清眸大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云辞见状,拉下她的一双柔荑握牢在手中,低声哄道:“再说一句。嗯?”
出岫“蹭”的一下面色绯红,也不知是被握住手的缘故,还是云辞那一句附耳的诱哄。她使了使劲,想要抽出双手,奈何他握得极紧,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出岫不禁垂眸咬唇,已忘记自己能够开口说话的事实,只顾着与云辞的双手负隅顽抗,想要逃出生天。
“你若不说话,我便不松手。”云辞看出她心中所想,目光潋潋笑着威胁。
出岫只得抬起头来:“说什么?”
云辞思索一瞬,道:“你唤我一声‘云公子’如何?”
出岫闻言大为赧然,咬着下唇不愿出声。
云辞见状也不勉强,只笑道:“不愿意?也罢,那我可真不松手了。”
出岫急了,这人何时变得如此无赖?可自己刚刚恢复身子,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
彼此僵持了半晌,到底还是出岫败下阵来,垂眸唤了一声:“云公子。”只这三个字,已令她面若桃李,娇红欲滴。
云辞从前只在淡心的话本子上见过“公子”这个称呼,不想此刻从出岫口中唤出,竟是清喉婉啭,犹如黄莺出谷般好听。
他被这一声唤得心神悸动,兼之出岫大病初愈,也算是双喜临门。如此一想,云辞心头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情不自禁松开出岫的柔荑,不待她反应,已环住她的腰身朝自己贴近,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譬如朝暮,时光滞停,风月痴缠,一吻定情。
(本章完!明天小清新我要出去耍,今天多更的这章是给大家提前赔罪滴!等我明晚大约10点左右串门回来,连发2章哈!不要错过表白大戏!周末愉快!大家晚安!)
第43章:众里寻她千百度
额间柔软的触碰,仿佛是被一溪春水脉脉滑过,清澈,微痒,漾起心底阵阵涟漪。
出岫犹自不敢置信,一双瞳眸翦水盈盈,惊恐地看向云辞,半晌,才晓得挣扎出他的怀抱。
云辞并未强迫她,顺势松了手,仿佛知她心中所想,颔首坦诚:“如你所想,我正是这个意思。”他的浅笑清风霁月,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出岫呆立良久,才觉出云辞话中之意。她偏过头去不敢看他,默默在心底酝酿着,道:“奴婢不懂侯爷的意思。”
一句话,明明白白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心底的苦涩盖过了出声的喜悦,这话说得违心,但她不愿折辱他。
云辞的面上并未瞧见失望之色,只是定定看着出岫,问道:“真心话吗?”
“嗯。”她垂眸侧首。
“既是真心话,为何不敢看我?”他目光犀利,直击她心上,不给她半分逃避的机会:“出岫,在追虹苑,我已领教过你口是心非的本事。”
出岫闻言,只将身子往后靠了一靠,试图远离云辞的压迫目光,双手抱膝道:“侯爷是奴婢的恩人,奴婢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难以……”
“谁许你自称‘奴婢’的?”云辞淡淡打断她:“我的话都不听了?”
“不是,我……”出岫只觉咽喉一阵干涩,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云辞见出岫这般逃避,想起她大病初愈,也不欲强迫她,唯有慢慢来:“我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也不是处处留情的人。出岫,你很清楚。”
闻言,出岫几乎要将一张脸埋在双膝之中,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只是表达我的想法而已。”他缓缓伸手抚上她一缕漆黑丰盈的青丝,亦不再多言。
出岫仍旧埋首,不说话,也不抬头。
云辞望着她过于自我保护的这一个姿势,蜷缩在榻上,埋首双膝之间,无疑是在逃避,不敢面对。出岫这个样子,令云辞想起了丛林里的小兽。受过一次伤,便对异类摆出防备的姿态,倘若情知不敌,它们会坐以待毙。
“你在别扭什么?”云辞低声地探问:“还是说,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这一句,他曾在追虹苑问过她,而如今同样一句话,他才晓得,自己两次问出口,其实是同一个意思。
云辞有些害怕会从出岫口中听到“赫连齐”三个字,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怕,那是她遇上他之前。
奈何出岫还是没有半分回应,只是双肩已开始微微耸动。
云辞见状轻蹙眉峰:“你哭了?”心中顿时有些疼痛,又叹:“是我逼你逼得紧了……你好生休息,我会等。”
云辞这番剖白力如千斤,字字烙印在出岫心底。是悲?是喜?喜的是她并非一厢情愿;悲的却是她宁愿自己一厢情愿。
要如何开口,对他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曾将身心交付过另一个男子,又被生生辜负,这样的话语,她难以启齿。
也许人都是自私的,她宁愿拒绝他,宁愿不回应,也不愿将自己龌龊的过往说出来,去面对他失望、嫌恶、甚至是后悔的神色。
就这样罢,直白地拒绝,不让对方抱有任何幻想。至少,他还会念着她的好,记取她的美;至少,她还是他身边的奴婢,能一心一意守着他。如此,足矣。
明明彼此有意,却要生生斩断,这番疼痛,痛过剜心。
多么悔恨曾经对别人轻易相许,让那些几近灰飞烟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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