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沛潇抚着胸口轻咳一阵子,才缓缓回道:“无妨,儿臣撑得住,教您担心了。”
叶太后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恼怒,瞧见聂沛潇这副样子,终是一拍桌案,冷道:“哀家方才进城时,瞧那贞节牌坊忒不顺眼,已下令让人拆了。”
“拆了?母后不可!”聂沛潇闻言急了:“出岫最是爱惜名节,这座贞节牌坊又是皇兄所赐……倘若您给拆了,她必定……”
“事到如今,你还在帮她说话?”叶太后恨铁不成钢:“哀家就那么傻?非要承认是自己拆的?哀家看这一路上潮湿泥泞,必是下了几场大雨。难道那贞节牌坊倒了,不能是遭雷劈的么?”
聂沛潇闻言哭笑不得,但仍旧劝道:“母后三思,此事与出岫无关,是儿臣之错。”
再提起“出岫”二字,叶太后越发愤愤,很是护犊:“谢描丹婆媳俩真真是好样的!老的斗了哀家一世,小的再来祸害哀家的儿子!”
此话一出,聂沛潇心里一惊:“母后,您别为难她。”
“为难?”叶太后叹了口气,妥协道:“哀家若是为难她,你岂非要恨哀家一辈子?”
“儿臣不敢。”聂沛潇再次轻咳几声,咳得面色一阵潮红,瞧着比方才精神了几分,可叶太后却更觉担忧。
“你好生歇着,此事交由哀家处理。管她是出岫夫人还是‘生锈夫人’,定要让她服服帖帖地过来照顾你!”叶太后美目一眯,散发几分凌厉光芒。而这光芒是如此熟悉,竟与云氏的谢太夫人出奇得相似。
“母后……”聂沛潇想要出声阻止,唯恐叶太后会越帮越乱。可他私心里又希望叶太后插手此事,也许能说动出岫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他便也住口不言。
知子莫若母,叶太后未在多问多说,只安慰道:“你好生养伤,切莫糟蹋自己的身子,静等哀家的好消息罢。”
语毕,她吩咐京州来的御医为聂沛潇诊伤,自己则暂且出门回避,又招来诚王府管家,冷声命道:“你即刻去云府给谢太夫人下帖子,哀家要去会她一会!”
“会她一会……”这四个字管家又如何敢写在拜帖里,只得匆匆领命而去,擅自写成“有要事相商”。拜帖写完之后,叶太后又开口说要亲自过目,于是管家不敢怠慢,连忙将拜帖呈上。
岂料叶太后阅后却是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将管家骂了一顿:“哀家乃是大凌王朝的开国太后,去云府是给她谢描丹面子!你写得如此谦卑做什么?没得给哀家丢人!难怪你们王爷成了这副样子,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利,你身为诚王府管家,首当其冲就该问罪!”
叶太后拍案而起,一把将拜帖摔在管家脸上:“就说哀家‘凤驾亲临’!你若连张拜帖都不会写,这王府管家也不必做了!”
管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忙跪地请罪,捡起拜帖退了出去。而后他苦思冥想反复琢磨,才恍然醒悟过来——他的主子是诚王,又不是云氏,语气嚣张一些也没什么,怎能舍本逐末,捧了云府而得罪太后?
想到此处,管家豁然开朗,一张拜帖洋洋洒洒挥就,其上语气不乏高傲睥睨姿态,这一次叶太后才略感满意,指着空白处未填写的日期,道:“就写哀家明日亲临!”
当是时,叶太后并没有想到,她此行离开应元宫,前来烟岚城探望爱子,竟会掀起一场风云激荡。而在这一场临近尾声的狂风骤雨里,又有多少人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当然,这是后话。
*****
翌日,天公也算给足了叶太后面子,阳光破云而出挥洒大地,耀眼犀利恰如同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她今日特意选了庄重大气的打扮,猩红缎面五彩连波缎裙,搭配整整一套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的首饰,从步摇发钗,到耳坠手钏,皆是成套。那妆容精致更不必说,务求要在外貌和气势上压倒谢太夫人一筹,整个人富贵逼人,又不失高贵沉稳。
然而,等她在云府门外下车之后,却止不住地失落起来。谢太夫人根本没打算与她较劲,一身老气横秋的棕色衣衫,浑身上下的饰物寥寥可数,不过也能瞧得出来,件件名贵。
若要真论起能让叶太后安慰的地方,大约便是谢太夫人的容颜——比她老了十岁不止。而且出于身份的计较,谢太夫人亲自前往府门前迎接,只不过并未行下跪之礼。
叶太后情知自己虽然盛气凌人,此次登门倒也算是有求于人,于是她面带笑意略微打量云府门楣,别具深意地笑道:“若非这门头上的‘云府’二字,哀家还以为是进了皇宫,亦或者是天上宫阙。”
言下之意,直指云府的地位及态度。
谢太夫人毫不示弱,一面伸手相请,一面笑回:“云氏立足九州数百年不止,都是百姓亲厚抬举罢了。”
“是啊!谁能与云氏相提并论?”叶太后兀自抚了抚衣袖,一手搭在宫婢手上,任其搀扶自己入内:“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云氏即刻倒台,莫说九州百姓不愿意,恐怕三五年内也是国不将国,银钱周转不过来。”
“恐怕不止三五年。”谢太夫人隐晦说了这一句,不再与她做口舌之争。
叶太后碰了个软钉子,便又将目光移到出岫面上,啧啧赞叹:“应元宫除夕宴一别,迄今已快五年了罢。上苍真是偏心,夫人不仅不见任何憔悴苍老,反而更添几分风韵。”
上一次应元宫宫宴之上,还是统盛帝在座,天授帝聂沛涵不过是摄政王罢了,后族明氏也未曾倒台。正是那一晚,云氏得了四座牌坊,聂沛潇也冒失表白,这日子实在令出岫印象深刻,想忘而不能忘。
“太后娘娘谬赞了。”不同于谢太夫人的犀利冷言,也不同于叶太后的话里有话,出岫的语气显得温和委婉:“时光真是优待您才对。开国太后,保养得宜,圣上与诚王承欢膝下,皇后娘娘也温良恭俭。您才是天下女人的垂范。”
叶太后闻言顿了顿步子,忍不住侧首再看出岫,见对方面色淡然笑意倾城,竟也瞧不出这番话是恭维还是讽刺。叶太后想了想,唯有笑道:“几年不见,出岫夫人更会说话了。”
“是您福泽深厚,恩泽妾身罢了。”出岫再次笑回。
“福泽深厚?”叶太后终于听出几分深意,冷笑道:“是呵!诚王都快病死了,哀家的确福泽深厚。”
出岫面色不变,只是那眸光中到底藏匿了一分黯然,可惜叶太后并未瞧见。
一行人三言两语针锋相对,终于走入待客厅,叶太后又是一阵打量,再次赞道:“云氏就是云氏,应元宫也及不上。”
太夫人仍未接话,重新起了话题道:“不知太后娘娘凤驾亲临,有何示下?”
叶太后睨了出岫一眼,出岫立刻会意,又见太夫人没有出声阻止,便带着一众下人告退,连叶太后的随侍也纷纷退了下去,待客厅内只余这两位斗了半辈子的女人。
至此,叶太后才放下几分架子,冷冷一叹:“太夫人生了个好儿子,教了个好媳妇呵!”
“太后娘娘过誉了。”谢太夫人忽而回道:“生养的儿子是好是坏,如今也不过是祠堂里一张牌位罢了。”
太夫人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平淡得很,不见半分哀伤。可叶太后却无端心中一惊,立刻想起了聂沛潇的病容。倘若爱子有个三长两短……
想到此处,叶太后对太夫人和出岫的怨气又多了几分,不禁出言讽刺:“变作一张牌位又如何?照样将出岫夫人收拾得妥妥帖帖,要留在云府为亡夫守贞。”
太夫人自然不会道破沈予之事,眼见四下无人,便再也无所顾忌:“听太后娘娘这意思,是指责出岫宁肯守着一张牌位,也不愿守着诚王府里的大活人?”
此话说得有些过了,叶太后立刻被气得满脸煞红:“谢描丹!”
太夫人只当没听见,再看向叶太后,继续道:“再说有一座贞节牌坊压在她身上,难道不是圣上的意思?圣上不也是您教养的儿子?说来说去,出岫改不改嫁、守不守贞,岂不是还得您说得算?”
第263章
“出岫改不改嫁、守不守贞,岂不是还得您说得算?”谢太夫人这句话一出口,好似投石入湖一般,立刻在叶太后心底荡起一片波澜。
的确!只要有那座贞节牌坊还杵着,出岫夫人便会打心底里压抑自己,更不会动心喜欢上她的儿子!想到此处,叶太后突然醒悟到什么,忍不住自言自语:“看来的确该砸了。”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奈何太夫人还是听见了,便也挑了挑眉,道:“砸了?若是砸了,太后娘娘要如何向圣上交代?我云氏连自家的牌坊都没保住,颜面何存?”
她边说边将手中的佛珠拨弄了一番,很是干脆地道:“太后娘娘若是砸了这牌坊,便是同时扇了圣上与我云氏的脸面,老身绝不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太夫人此话一出,叶太后也不得不慎重起来。是呵!虽说天授帝养在她膝下,但毕竟不是亲生,且这个儿子与她的关系也十分微妙……她绝对不能在此时给天授帝任何把柄,把自己陷入权谋的泥淖之中。
叶太后这副神情落入太夫人眼中,后者已是多了几分把握,轻笑道:“太后娘娘怎得糊涂了?那贞节牌坊,可没说非得给出岫。”
叶太后猛然抬头:“这话什么意思?”
太夫人再笑:“也许当时赐下这牌坊,在应元宫里是言明赐给出岫的,可真正的旨意上只说赐给云氏四座牌坊,没说这贞节牌坊是给谁的。只不过因为当时还有一道旨意,册封出岫为‘一等护国夫人’,因而世人才会想当然地以为,这牌坊是为出岫所立。”
太夫人话到此处,叶太后恍然:“你是说……”
“老身是说,云氏一门不止出岫一个寡妇。老身孀居二十年,独自支撑云氏,怎么?这难道还不值得一座贞节牌坊?”太夫人眯着双眸,别有深意地看向叶太后。
“你说得没错!”叶太后险些要拊掌赞叹。自己怎就没想起这弯弯道道?反倒是让谢描丹想起来了?叶太后心里又是负气,又隐隐为爱子高兴,便道:“那如今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你去和你媳妇说,让她立刻去诚王府照顾诚王!”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贞节牌坊是贞节牌坊,出岫是出岫,咱们好端端地说那牌坊,为何要扯上出岫?”太夫人显然不愿松口。
叶太后闻言心底一沉,面上也有些恼了:“谢太夫人你是在耍弄哀家吗?”
“太后娘娘多虑了。”太夫人不卑不亢:“贞节牌坊究竟是赐给谁的,也只有你我二人在此说说罢了,世人心里还是认为这牌坊是给出岫的。那她怎么肯改嫁?心里头必然也有负担。”
“正话反话都教你说尽了!”叶太后一拍桌案,显得急躁不堪:“你要提出什么条件,赶紧给个痛快话!你等得及,我儿子的性命可等不及!斗了几十年,此时切莫再假惺惺了!”
“太后娘娘稍安勿躁。”太夫人见叶太后终于装不下去了,才缓缓笑道:“老身想出一计,既不用砸了这牌坊,还能解了出岫之困。”
“别卖关子,有话直说!”叶太后一分也不愿再伪装下去,将对太夫人的不满之意尽数写在脸上,一张精致的容颜沉了几沉,颜色变了几变。
太夫人仍旧沉稳而笑,越发从容不迫起来:“老身的意思是,您既然难得来一趟烟岚城,又是凤驾亲临敝府,大可亲笔题个字。想必您在那贞节牌坊上写几句话,圣上是不会置喙的。”
“写什么话?”叶太后似懂非懂。
“老身与太后娘娘自闺中相识,迄今算来也几十年了。您驾临敝府看望‘老友’,有感于老身孀居艰难,题几句感慨难道不成吗?”
太夫人以上这番话,终于令叶太后明白过来,她心中一喜,忍不住拍案叫绝:“你说得对!旨意上可没说贞节牌坊是赐给谁的。只要哀家在上头题了字,那便坐实了这牌坊是为你所立,与出岫夫人无关!”
叶太后激动地站起身来,开始在厅内来回踱步,似在斟酌到底要题什么字。想了半晌,即兴脱口道:
“一门富贵行仁商,廿年巾帼执厅堂。
节烈堪为天下范,千秋百代竞流芳。”
“一门富贵行仁商”指的是云府无疑;“廿年巾帼执厅堂”无疑是指孀居二十年的谢太夫人。只此一个‘廿’字,便足以说明这首诗所赞美的对象是谁,而只要再将这首诗镌刻在那座贞节牌坊的汉白玉柱子上,便是无形中告诉世人,这座牌坊的主人不是出岫夫人,而是谢太夫人!
此计当真绝妙!既不至于拂了天授帝的面子,也能解了出岫夫人的守节之困!叶太后口中来回念叨这首诗,越想越是赞叹不已。
太夫人亦是笑着附和:“承蒙太后娘娘金口题诗,老身受宠若惊。”
叶太后这才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若非为了诚王,哀家会给你题诗?便宜你了!”
太夫人没再多言,端起案上的茶盏,揽袖轻啜一口。便是这一个动作,已很好地掩饰了她的心思,因而叶太后也未曾瞧见,太夫人那宽大的绲边金丝袖子后头,是如何一副得逞的笑意。
叶太后犹自回忆着自己即兴所吟的诗,忙道:“快让人拿纸笔进来!哀家老了记性不好,不消一时片刻就该全忘了。”
太夫人这才朝外吩咐了一声,管家云逢立刻备好笔墨纸砚呈送进来。叶太后没有伏案,便就着云逢手上的托盘,洋洋洒洒大笔一挥,将方才那首诗默写出来,期间还不忘斥责云逢:“你把托盘端稳了!”
片刻,一诗终成。叶太后自己读了一遍,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加了个题目“天授元年七月十五,与谢太夫人重聚云府,故作此诗赞其节烈”。
写罢,撂下毫笔,对云逢命道:“告诉张春喜,传哀家口谕,即刻将此诗镌在云氏的贞节牌坊上!”
云逢不敢多问,又悄悄看了太夫人一眼,见太夫人略微点头,他才躬身领命,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传话。
叶太后摆弄了一下衣袖,冷哼一声:“你这管家倒很忠心。”
太夫人笑着没有说话。
叶太后见状又是咬牙:“真是便宜你了,平白无故让哀家为你赋了首诗!反倒成全了你的节烈之名!”
太夫人依然笑吟吟,也不见生气,只道:“老身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叶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重新坐回位置上,道:“这下也没什么阻碍了,你点头让出岫夫人改嫁罢。”
“老身从未阻止她改嫁。”太夫人笑回:“是她自己愿意守着云氏。”
“倒也有几分性情,无怪乎潇儿喜欢她。”叶太后口中如是说,面上却道:“既然你不阻止,那你让她收拾收拾细软,今日便同哀家一道回诚王府。”
“今日?”太夫人故作惊奇。
“怎么?难道还要等到十年八年以后?”叶太后绷起脸面:“云府能让她穿金戴银、好吃好喝,诚王府自然也不会怠慢她。虽说比不上云氏财大气粗,可养她一个妾还是绰绰有余。”
“妾?”太夫人故作蹙眉,声音又是一沉。
叶太后笑了:“她一个寡妇,难道还指望能做诚王正妃?许她一个侧妃位置也该满足了罢?”
“堂堂云氏的当家主母,去给诚王做妾?”这次轮到太夫人大为不满。
“又不是让她以‘出岫夫人’之名再嫁,自然要给她更名换姓。”叶太后抬手挽了挽耳畔垂发,继续说道:“她一个婢女出身,你儿子死后才将她扶正。怎么?做了几年当家主母,她放不下身段了?诚王不计较她寡妇之身,她还想怎样?多少深闺淑女求都求不来!”
“那您还是让‘深闺淑女’去照顾诚王好了。”太夫人脸色不豫,开口还击:“出岫是我云氏的媳妇,老身早已将她看成半个女儿。她若再嫁,必是要诚王明媒正娶,以诚王妃之礼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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