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沛潇闻言眉峰更蹙:“皇兄出去了?何时的事?”
“用过午膳之后……岑大人前来向您禀报,我说您午睡了,他便没进来,随圣上一起出门了。”
聂沛潇这才点头:“你做得很好,切记瞒着皇兄。还有,快将那位子涵姑娘打发了,别让皇兄回来撞见她。”
冯飞领命:“卑职这就去瞧瞧情况。”说着他躬身退下,聂沛潇重又开始闭目养神。 昨夜沉沉下了一夜的雨,今日阴了一整天。聂沛潇屋子里一直升着炉火,倒也不觉得窗外天色如何。冯飞出来之后抹了把汗,这才发现天已黑透,遂连忙举步朝诚王府外院走去。
还没走到外院出口,他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哭闹声,尖锐、刁蛮,犹如泼妇。从前天授帝聂沛涵龙潜房州时,冯飞正是他的贴身侍卫,就在这座慕王府里当差。后来他因为调戏鸾夙而惹怒天授帝,才会被贬去做了个小小的守城将士。
不过冯飞倒当真有些能耐,戴罪立了功,聂沛潇见他是个人才,便开口向他七哥讨要过来做了自己的
身侍卫。由于这段往事,但凡是在天授帝面前,聂沛潇一直都让冯飞回避,因此他昨夜并没瞧见子涵的相貌,只是后来才听人提起这档子事儿。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见到子涵时,冯飞还是大吃一惊。这张脸……与鸾夙实在太像了!他几乎是呆立当场,瞬间忘却了聂沛潇嘱咐的差事,就着院墙上升起的灯笼,仔细打量子涵的脸。
像,但又不大像。虽然长得像,可气质神情南辕北辙。这个子涵……有些土气。冯飞恍然,也明白过来为何昨夜天授帝会大发雷霆。乍一看,子涵与鸾夙倒很相似,可耐不住细看,越看越不像……
而此时此刻,沈予与子涵的争执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后者一径梨花带雨,若是有不明内情的人瞧见,必定会以为这是弃妇在指责负心汉。
冯飞见沈予一脸隐忍模样,心中顿生同情之意,连忙稳住心神迈步过去,掂起未出鞘的佩剑直指子涵咽喉处,毫不客气地呵斥:“这里是诚王府,姑娘闹什么?”
子涵瞧见自己被人用剑鞘指着,冯飞又是一脸肃杀,立刻吓得住了口,扯着沈予衣袖的手也慌忙松开,后退一步惊恐地道:“不……我……我……”
她立刻看向沈予,似在用眼神求教。沈予虽然对她感到无奈,可这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只得为子涵开脱:“冯侍卫无需动怒,我这就送她回去。”
“不!我不回去!”子涵立刻反驳:“见不到圣上和诚王,我绝不回去!”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阴测冷鸷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哦?你要见朕?”
第202章:为谁风雨立中宵(四)
众人循声望去,齐齐看见天授帝聂沛涵就站在外院的入口处,双手背负,身姿提拔,一袭黑衣隐在漆黑阴沉的夜色里,与之悄无声息融为一体。他如同一座岿然而又寒冷刺骨的冰山,周身散发着冷冽阴鸷的气息,表情莫测。
沈予、冯飞两人蓦地被这股突然袭来的阴冷所震慑,心中俱是一惊,片刻后才纷纷反应过来,躬身下跪行礼:“微臣(卑职)见过圣上,愿吾皇万岁。”
子涵后知后觉转向身后,亦是瞧见了那一袭黑衣的帝王。眼见沈予等人下跪行礼,她也反应过来,连忙俯身盈盈一拜,话语不复方才的泼辣,转变成为一股轻柔:“民女子涵见过圣上。”
冯飞正单膝跪地,却被子涵突如其来的软糯声音震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侧首再看沈予,见对方神色如常只是颇为无奈,看样子已不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位子涵姑娘的软功。
天授帝仍旧不动声色,只沉沉迈步渐行渐近,他步子缓慢而沉稳无声,令跪地的几人有一种心焦的难耐感。终于,他脚步停在几人面前,再度开口,语调平平毫无起伏:“平身。”
沈予与冯飞齐道:“谢陛下。”子涵也连忙提起裙裾起身,一张娇颜上泪痕未干,在夜色与灯笼的映照下显出几滴晶莹泪珠,就这般楚楚地看着天授帝。
恍惚之间,似是又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女子。天授帝凤眼微眯,那深如幽潭、冷如湖泊的眼底无情无绪,可偏又让人觉得他眼底隐藏了万千深意,平静之下尽是波澜,无比耐人寻味。
子涵也不敢再胡乱开口,面颊上的清泪水痕闪着柔和的光色,无端令人想要怜惜。有那样一瞬,天授帝似被这泪痕耀了眼,竟是抬手想要为她拭去。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动了一动,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回过神来看着沈予等人,沉声问道:“何事喧哗?朕在门外都听见了。”
沈予自不知天授帝内心起伏,再想起他昨夜如此抗拒子涵,也是一阵心惊:“微臣惶恐,子涵姑娘……是来找微臣的。方才她口不择言,还请圣上莫怪。”
“哦?”天授帝闻言勾起一丝魅笑:“可朕方才听她说,她是来找朕和诚王的?”
沈予心中暗道糟糕,尚未来得及再回话,但听天授帝已转而看向子涵,挑眉问道:“何事?”
子涵连忙拭干泪痕,回道:“民女有要事向您禀告。”她昨夜细细想过了,既然大家都说她和某位姑娘长得像,她不妨就拿身世来做做文章,也许还能重新得到天授帝的青睐。更何况,她父亲本就不是姜族人,也早早弃了她和母亲于不顾,兴许她与天授帝喜欢的那位姑娘真的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也未可知!
即便不是,反正十六七年都过去了,查无对症,她也自信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如此辗转思索了一夜,子涵决定孤注一掷,因而今日特意前来想要见一见天授帝,再不济也要见到诚王,好诉一诉自己的身世,只要略微能让天授帝生出一点怜惜,那便算是成功了。
想到此处,子涵连忙再看天授帝,神色故作郑重地补充道:“民女要对您说的是……民女的身世。”
果然,听到“身世”二字,天授帝微微变色,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上下打量子涵一番,越发觉得这张脸与鸾夙太过相似,足有八成相像。而且鸾夙爱穿淡青色,眼前这女子又总是穿浅绿色,衣裙颜色的接近也越发使两人相似起来。
若要说是巧合,也不无可能,毕竟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偶有两个毫无血缘的人能够长得相像,也是常事。就连从前离信侯云辞的原配夫人夏嫣然,不也和出岫夫人长得相像?
可若要说完全是巧合,仿佛又无法令人信服。尤其听这绿衣女子的口气,仿佛她的身世当真有什么隐情……难道,她与鸾夙真的有何干系?
这并非全无可能,试想鸾夙的母亲是云氏旁支的女儿,而云氏嫡支又恰好在他从前的封邑房州。就连这样巧的事都让他遇上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如此一想,天授帝好似也怀了一分期待之意,再看子涵,问道:“你叫‘子涵’?”
子涵闻言一喜,立刻点头:“正是民女的闺名!”
天授帝勉强忍耐那股没来由的厌烦,又问她:“你要说的身世是什么?”
子涵张了张口,又忽然看了看左右,甚至故意狠狠瞪了沈予一眼,这才娇滴滴地回道:“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民女……”
天授帝没等她说完,已一语不发迈步而去。子涵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御前侍卫岑江便上前低声对她道:“姑娘,圣上这意思是让您跟过去。”
子涵立刻醒悟过来,提起裙裾一路跟在天授帝身后。帝王步伐大阔而进,累得子涵在后头小跑才能跟上。岑江刻意缓行两步,对沈予和冯飞诚恳道:“两位大人快走罢,今日是遇到咱们圣上心情不错……日后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为妙。”
“多谢岑大人提点。”沈予与冯飞齐声回话,岑江略微颔首致意,便又大步跟了过去。
沈予见几人走远,才转回头对冯飞道:“听说您从前就是圣上的贴身侍卫,后来是诚王殿下将您讨要走了?岑大人是接替您的差事?”
冯飞闻言沉默一瞬,才低低回了一个字:“嗯。”他曾经是慕王的贴身侍卫,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后来跟了诚王,大家也都听说了。但这其中的隐情究竟是什么,乃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除却他与天授帝两个当事人之外,就连诚王聂沛潇也不是特别清楚。
若非今晚这位子涵姑娘长得太像鸾夙,冯飞自问也不会乱了分寸,让天授帝瞧见这一幕。如此倒是成就了子涵。
冯飞正犹自感慨,但听沈予再叹:“倘若冯侍卫如今还跟着圣上,想必该是岑大人的位置了——御前带刀侍卫总管,正三品。”
显然沈予是不知道内情的,他若知道,必定会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然这其中过了数年,冯飞也早已淡忘,只觉得当初自己年少气盛,还不懂何为“色字头上一把刀”的真谛。
想到此处,冯飞也不禁笑叹:“个人有个人的圆法,我如今跟在诚王殿下身边已经很满足。况且……我对这座慕王府很有感情。”
沈予闻言调侃他一句:“嗯,看似这辈子你是出不去了。”
冯飞哈哈大笑,继而再往内院方向望去,隐晦地道:“也不知这一次,这位子涵姑娘能否把握住机会。”
“看她自己造化了,但愿别再惹恼圣上。”沈予无奈,担心之余又道:“我去摘星楼看看淡心。”他知道,出岫此刻必定还在。
想到那个令他心心念念了八年的女子,沈予忽然变得迫不及待,遂与冯飞告别,疾步而去。
半盏茶后,天授帝将子涵带入了书房之内,岑江在外待命。
一屋子书香萦绕,子涵见是两人的独处时光,不禁有些窃喜;再瞧见套间里头是休息的卧榻,又是脸色一红。
幽幽咽咽的烛火在案上摇曳不止,天授帝沉沉看着那绿衣身影,道:“说罢,你是什么身世?”
子涵立刻回神,细想一遍昨夜的说辞,娓娓道来:“民女的母亲是姜族人,但父亲不是。他自称是生意人,在姜地时与母亲相识,后来……就有了民女。怎奈父亲薄幸,没过多久便弃我母女二人离去,临走前他才对母亲说了实话,原来他在北熙是有家室的,也有妻女!”
说到此处,子涵故作哽咽地道:“民女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因为身上仅有一半姜族血统,长得又不像姜地人,因而备受族人歧视。后来母亲也病逝了,徒留我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长大……甚至险些被人掳走糟蹋……”
“后来遇到沈将军和手下在深山里窥探地形,他不幸被山中的毒物咬伤,又中了我族人的毒箭,两毒叠加险些丧命。恰好被民女遇上了,民女替他解了毒,他见民女孤身一人实在可怜,才带着民女来到南熙,还承诺要帮忙寻找民女的亲生父亲……”最后这句,是她随意瞎扯的。
子涵边说边止不住地落泪:“后来沈将军带着民女回城,无意中见到诚王殿下,可他从没提过民女长得像别人……昨夜民女奉命前来送药,那位出岫夫人一提,我才晓得原来他们都将我看成是另外一个女子……这世上绝无这么巧合的事,兴许那位姐姐或者妹妹,与民女会有血缘关系呢?毕竟我父亲临走前坦白说过他曾娶妻……”
烛火在此时响起一个暴栗,摇曳的光亮照射出子涵颊上的泪痕。她一双眸子闪着明动的泪光,忽然走到天授帝面前徐徐下跪,盈盈请道:“还请圣上告知那位姐姐或妹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也许……民女真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了!”
天授帝面上将信将疑,瞧着自己面前低泣的女子,暗道这张脸真是像极了鸾夙。沉吟片刻,他幽幽开口,只问出四个字:“你多大了?”
第203章:为谁风雨立中宵(五)
多大了?子涵愣了愣,没想到天授帝会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她今年已有十八岁,可想到男子都爱女子芳华正茂,她便下意识地将减掉两岁,羞赧地回道:“民女今年……十六了。”
这个年纪在她眼里,是女子正正好的韶华时光。
闻言,天授帝面上露出一丝莫测表情,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当真十六了?”
这话的意思是……子涵心惊地咽了一下口水,记得自己从没对沈予和诚王提起过年龄,这才壮了壮胆,承认道:“回圣上,民女的确十六了。”
天授帝终是笑了:“那你与鸾夙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鸾夙今年已二十有三,这位子涵姑娘若当真只有十六岁,便是比鸾夙小七岁。可鸾夙八岁那年举家被满门抄斩,她自己也被没入妓籍。
往前推算一年,当是时,鸾夙的父亲已在北熙朝内为官多年,根本没有踏出过北熙国门一步,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到南熙姜地,与姜族女子生育儿女?
因此天授帝一口笃定,子涵与鸾夙没有半分干系。想到此处,他也没了再与子涵纠缠的兴致,遂从座椅上起身,道:“你的身世也讲了,朕也听了,你告退罢。”
这就让自己走了?子涵一听极为诧异,跪在地上仰头再看天授帝,这位俊美无双的绝世帝王高高在上,掌握着南熙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主宰着南熙所有人的富贵荣华。她好不容易才见到天授帝一面,并成功与之交谈,又怎能铩羽而归?
想到此处,子涵连忙又起了个话题,故作自责地道:“其实,关于昨夜发生的事,民女一直很是愧疚。也不知如今那位黄衣姑娘的伤势如何了?被烫得严不严重?”
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又有些哽咽起来。
天授帝垂目看向跪地的子涵,但见她委屈地垂眸,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烛火下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正好落在眼睑下方。从天授帝的角度看去,这个神情真是像极了鸾夙,他有些自欺欺人地看着子涵,虽不想听她开口说话,但她静默的时候还真是……令他既心动又心痛。
子涵并不晓得天授帝心中所想,兀自嘤嘤再道:“民女今日前来,也是想看一看那位姑娘的伤势,当面向她道个歉。若非昨日民女一时失手……又或者汤药出炉时,民女多晾一晾再过来……”
“那你为何急着过来?”天授帝打断她的话,忽而问道。
子涵一愣,反应片刻才道:“民女听沈将军说,摘星楼有位夫人生病了,心中着急便赶了过来。”
她边说边抬起一双玉手,作势拉住天授帝的黑色衣袍下摆,面上也是一阵娇红,语调更是低不可闻:“倘若圣上肯原谅民女昨日的唐突……民女心中也会好受一些。”
她抬眸再看天授帝,眼底的渴盼与面上的娇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哪里还能瞧见一丝愧疚之意?竟连方才诉说身世时的苦楚也都消失于无踪。
天授帝眼底映出一双玉手,正轻轻拽着他的衣袍下摆晃动,这等乞求的手段霎时令他感到一阵厌恶,也明白过来方才那段“身世”不过是对方借机亲近自己的借口。
在天授帝心中,他与鸾夙的过往感情虽伤痛不堪,却也美好无暇,绝不容许有人亵渎一丝一毫!他更从没想到,竟会有人利用这段感情来邀宠谄媚!天授帝止不住地涌起一阵狂怒,摄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逼子涵,正好击入她的眼中。
子涵吓得手上一抖,立刻松开了天授帝的衣袍。她说不准帝王是恼怒还是什么,总之这股忽然生出的杀意十分凛然,令她顿生畏惧之意。
终于,子涵想起来,这位俊美无双的天授帝是以“冷酷、无情、杀人如麻”而闻名于世,更以军中征战的铁血手段而威震四方。直至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天授帝会让敌人闻风丧胆,为何他会夺得南熙皇位——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慑人,再厉害的敌人也会抵不过他凌厉的注视而汗流浃背缴械投降,遑论自己这个渺小的女子。子涵吓得立刻跪地叩头,口不择言地颤抖着道:“圣上饶命!民女知错了!”
天授帝面无表情冷笑一声:“朕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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