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自觉已说得足够明白。他边想边兀自起身,瞥向晗初低低命道:“小爷我不胜酒力,你将我扶回西苑去。”
不胜酒力?也不知方才是谁反驳了云公子的话,自诩酒量极好。晗初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沈予,后者佯作脚步不稳,顺势半倚在晗初身上,再对淡心笑着嘱咐:“好生服侍你家主子歇下,小爷我先走一步。”
沈予说风便是雨,云辞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再看了晗初一眼,见她的目光也恰好看来。两人的视线这般胶着在一处,彼此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之情。
晗初连忙敛眸回神,唇畔也不自觉带上一抹浅笑。
“愣什么神儿?还不扶小爷回去!不想吃饭了是罢?”沈予没瞧见那两人的微妙对视,只轻哼一声。他嗅着晗初发间的隐隐清香,心中莫名地愉悦起来。
晗初不敢再耽搁,连忙扶着沈予走出膳厅,往西苑行去……
第19章:看画又当画中人
浩瀚星空之中划出一道天光,漫漫银河绚丽凝紫。夏末的夜间凉风微徐,拂过各人面上,带着各人的心思。
沈予只觉微风怡然,吹散了酒气,兼且美人在侧,是说不尽的神清气爽;
而晗初却觉得凉风难耐,自己又贴着沈予的炽热肌肤,两种触感交替令她很不自在。
不同人,不同心事。晗初尽力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地扶着沈予往西苑走,待走至苑门前时,她刻意脚步微顿,想要告退。
沈予脸色一沉,钳制住她的手臂笑道:“怎么?还没将小爷送到床上,便想跑了?”
晗初闻言心中微恼,但也算摸到了沈予的脾气,便咬了咬牙,扶着他继续往西苑里走。
沈予见晗初没有再抗拒,便也稍稍松开了手劲。夏季衣衫本就单薄,他捏着她的胳膊,又闻着她身上的淡淡体香,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晗初……”沈予伸手揽过晗初的腰肢,附在她耳畔轻轻呢喃:“我还是喜欢你原来的名字,比‘出岫’好听。”
感受到一只温热手掌覆在腰后,晗初只觉周身发麻,好似有一条诡异的蛇,正攀附着自己的腰肢,缓缓上移。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表露出抗拒,沈予见状便松了手,没有再勉强。
“手臂上的簪伤好些了吗?”沈予看出晗初的不悦,遂转移了话题。
晗初点头。
“让我瞧瞧。”他边说边去掀晗初的衣袖,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迷离月色之下,一只玉臂逐渐裸露在外,泛着剔透耀眼的白。沈予轻轻抚摸其上的伤痕,十分心疼地叹道:“明璎那个恶妇!”
他俯身望向晗初,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回头我调制去疤的药膏,绝不会教你留下疤痕。”
其实晗初并不在意这些簪痕,便也随意地笑了笑。她抬眸再看沈予,但见他目光幽深、神色郑重,没有丝毫亵玩之意。
这反倒令晗初尴尬起来。
好在沈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低低看着她,几近痴迷地道:“晗初……”
晗初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安静地等待下一句话。等了半晌也没听见沈予再说话,便再次抬眸看他。
沈予有一双黑曜石般的星眸,在月光之下闪烁着幽光。难怪从前姐妹们都抵挡不住他的温柔攻势,单单是这深情款款的凝视,便足以令所有女子春心芳动。
但不包括晗初。
气氛又再次静默起来,她不再看他,收敛起心神。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才听见沈予欲言又止地道:“算了,送我去株雪那儿。”
晗初轻轻颔首,继续扶着沈予在西苑里行走,两人一路无言。
待行至株雪的院落前,沈予再次开口相问:“嗓子好些了吗?”
晗初一愣,继而摇头。
沈予又蹙了眉,良久道:“回去罢,别忘记用饭。”
听闻此言,晗初略感诧异,总觉得沈予对自己的态度甚是奇怪。有时关切、有时孟浪、有时冷眼、有时鄙夷……她对此着实费解,便低眉哂笑,对着沈予轻轻俯身行礼,以示告辞。
“你不该看着主子先进屋吗?”正欲转身,晗初又听见沈予的声音,这一次已没了方才的关切。
果然,沈小侯爷当真是喜怒无常。晗初无奈地向沈予谢罪,两人目光相撞,男子冷带探究,女子清亮如织。
最终,还是沈予先行收回目光,沉着脸色转身进门。晗初见状也不多做停留,继而往东苑返回。
她走得太快,步履太急,便也没有发现,那个传说中的风流浪子,自她离开之后又返身走了出来,定定站在门口瞧着她的背影,长久长久,没有收回视线。
夜色撩人,月色如水,银光皎洁的西苑之内,唯有阑珊灯火诉说着主人的空虚。
她走了,他还立在原地,他看着她,寂寥有如未作完的画卷。而这幅半成之作,也落在了另一个人眼中。
沈予并未察觉周围有人,兀自在株雪门前站了许久,跨过门槛重新迈进院落。
“小侯爷……”株雪见沈予两次来去,持着烛台站在院子里相侯。
沈予见到株雪的盈盈身段,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情绪,便冷冷“嗯”了一声,继而抬步往她寝闺里走。
“小侯爷……”株雪跟在沈予身后,为难地解释:“株雪今日来了葵水,不便伺候……”
沈予立时停住脚步,转身恨恨斥了一句:“什么东西!晦气!”说着仍旧跨过门槛,走进株雪的寝闺。
人已进了屋子内,他才对着屋外委屈的美人儿又撂下一句:“滚去偏屋里睡!”
院子里的喝斥骤隐怒气,隔墙传入红衣女子的耳中。茶茶站在院墙下的光影晦暗处,想着沈予方才的两进一出,心中涌起了浓重的妒恨……
翌日清晨,送走沈予之后,株雪去找茶茶诉苦。
“前些日子听流光姐姐提起,说是小侯爷买了个不会说话的孤女回来。我原本还想着,小侯爷对咱们有几分旧情,可昨日便受了场委屈。”株雪撇着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茶茶对昨夜发生的一切佯作不知,淡淡笑问:“妹妹怎么受委屈了?说来听听?”
“昨夜小侯爷去东苑喝了酒,是那个哑女送回来的。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子功夫,小侯爷原本都进了我的院子,却忽然又跑出去找她……”
株雪顿了顿,只觉大受打击:“想必是没找到人,小侯爷又折了回来……我原本是来了葵水,便请小侯爷去您屋里歇下。岂知小侯爷十分恼怒,喝斥我去睡了偏屋。”
茶茶昨夜在院外早已听了个清清楚楚,株雪的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自然心如明镜。只不过,她并不打算戳破。
茶茶温了一壶水,给株雪倒上一杯,蔼声劝慰道:“妹妹既来了葵水,可千万别动气。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株雪接过杯子握在掌心里,恨恨地道:“能与姐姐说道出来,我心里舒坦多了。”她迟疑了片刻,又问:“听说那哑巴是个美人,我还没见过呢!是真的吗?”
茶茶兀自啜了口茶,并未正面回答,只道:“那孤女都到东苑服侍半个月了,小侯爷的心思还在她身上,你说呢?”
株雪果然信了:“既然小侯爷喜欢她,又为何要送她去东苑里服侍?”
“可不是因为她美么?”茶茶低低地笑:“东苑里住的是谁,咱们都不知晓,不过能让小侯爷奉为贵客的,必定也是公卿子弟。她一个哑巴,若不仗着美貌,小侯爷怎会挑了她去服侍?”
株雪闻言冷笑一声,带着三分妒恨两分不屑:“且看她能得意多久!小侯爷可不是个长情之人呢!”
“妹妹这话也不尽然。”茶茶立时为晗初辩解:“听说那哑女如今在东苑顺风顺水,若是没有几分手段,如何能得到这许多怜惜?”
株雪登时娥眉蹙起,颇为不甘地道:“难道要看着一个哑巴骑到咱们头上?”
她伸手去拉茶茶的皓腕,讨好地表明立场:“从前在这西苑里,姐姐的才貌是公认的,您也最得小侯爷信任。如今多了个哑巴出来,若她以后得了宠,难道要咱们姐妹三人向她俯首称臣?”
株雪越想越不服气,恨恨地再问:“她果真是美得国色天香吗?”
“的确是很美,足以令男人忘记她不会说话。”
株雪再次诧异起来:“岂会?姐姐知道的,小侯爷一向不喜欢女人闷声……”她越说声音越低,最终已变成窃窃絮语:“有一次我早上醒来,嗓子都喊哑了……”
茶茶终于咯咯地笑起来,点着株雪的额头道:“你呀你!真是心直口快。这些个私密之事也敢说出来。”
株雪讪讪地笑着:“我不是没将姐姐当作外人么!”
话到此处,茶茶自觉已铺垫地够多,才附耳对株雪悄悄道:“知道她勾引男人的绝技是什么吗?”
株雪立时来了兴致,瞪大双眼问道:“是什么?”
“是琴。”茶茶没有卖关子。
株雪恍然,更为愤恨:“原来咱们输在没有一技之长!”
“妹妹别妄自菲薄。”茶茶低声道:“你可晓得这哑女的来历?”
“不是卖身葬父的孤女吗?”株雪挑眉,万分好奇。
茶茶轻轻摇头:“长相绝美,又擅琴筝,哪里是穷人家能养出来的女子?”
明明知晓屋里没有别人,但茶茶仍旧故意四下张望,将声音又放低一些,几乎是细若蚊蝇地道:“听说她是明氏的侍婢,只因长得极美遭人妒恨,才被药哑嗓子,赶了出来。”
“当真?”株雪有些不信。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像小侯爷这般,若不是从别家偷到的人,怎会这么宝贝?还藏着掖着不让你和流光知道。”
“肯定是小侯爷怕被明家查出来!”株雪反应过来,兴致勃勃地分析着:“小侯爷怕遭人说闲话,也怕得罪明家,是以藏到追虹苑里,瞒着大家。”
茶茶煞有介事地点头:“妹妹若是看那哑女不顺眼,要么是教她被明家人带回去。要么是教她跟了东苑的贵客。你说哪个法子来得快?”
“自然是第一个法子!”株雪发自真心的笑了出来:“妹妹受教。”
夏末的最后一缕清风,吹散了西苑里两个女子的娇笑,也吹起了一片波澜心思。
这座追虹苑,注定要迎来一个不平静的秋。
第20章:从此不见痴儿女
进入秋季之后,白昼渐渐短了起来。漫漫长夜在睡眠中度过的后果,会令人觉得时间过得极快。
转眼间,晗初已在东苑里服侍了近三个月。
在这里呆得愈久,晗初愈发觉得不舍。
舍不得淡心的活泼伶俐与直爽性情;舍不得竹影的沉稳老实与闷葫芦个性;自然,最为不舍的还是那一袭白衣的谪仙之人。
近三个月里,晗初自问从云辞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气质清冷却又不失温和的男子,几乎算是博古通今。她每日在书房里侍奉,长了不少见识。
这其中最突飞猛进的,当属她一手好字,也与云辞每日的悉心指点密不可分。
“不错,如今已有我的六七分功底了。”云辞展开一幅晗初刚写就的帖子,细细品评。只觉她笔触有神,颇具风骨,且还带着几分细腻的韵味。
晗初闻言掩面而笑,在纸上写道:“公子夸人不忘自夸。”
云辞见字亦是笑了,恰如无边秋月,散落满室清华。他淡淡的眸光中隐匿着几分欣赏,道:“我从不妄言,实话实说罢了。”
晗初便学着戏文里的男子,深深对云辞鞠了一躬,同时朱唇轻启,笑着做了口型:“学生有礼。”
云辞的笑意又浓郁两分,提点晗初道:“虽然你对书法极具天赋,但也不能止步于此,骄傲自满。许多人习得几分真谛便再也难以进步,我且看着,你能否更上一层楼。”
晗初忙不迭地点头,提笔回道:“定不负老师所望。”
“望”字刚停笔,云辞已是眉峰一蹙,口中指点道:“这个弯钩又写坏了,我不是说过吗?‘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才得挺瘦。’”
说着他已自然而然地握住晗初的柔荑,重新写就一个“望”字,边写边道:“出岫你看,这个‘月’字应当……”
晗初只觉手背传来一阵温热之感,空气中也弥散了龙涎香的气息,那是来自云辞身上的味道,也许还掺着淡淡的药香。
晗初看着云辞带自己起笔落顿,不禁脸色微红。如此亲密地纠正自己的笔法,云公子已不是第一次了。是从何时开始的?
唔,对了,应是整整两月前的中秋夜上。
犹记得那夜云公子将淡心、竹影和自己招来一处,也不顾什么主仆之别,一并坐下吃了一顿小宴,算是过节。
临近结束之时,沈予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几分酒气。也不知他是在哪里吃了瘪,情绪很是异常,非要诗兴大发地作一首诗,还命自己执笔录下。
那诗叫什么来着?好似是《明镜缺》罢?沈予还嚷嚷着是与《朱弦断》相和的。晗初只怕沈予酒后多言,顺着《朱弦断》说出她的真实身份来,遂连忙找来纸笔,敷衍着录下他的诗。
岂知刚写了两句,沈予探头一瞧,道上一句:“咦?这字怎么有几分像是子奉?不过这个字写得不像他。”言罢已握上她的手,在旁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遍。
晗初当时只感到一阵羞赧,想要挣脱却又不敢。淡心也适时地低笑出声。
好不容易等到沈予松开了手,云公子却浅笑道:“我这个正主儿都未曾纠正,你来班门弄斧什么?”言罢也顺势带过她的手,与她共执一笔,又写了一遍。
记得当时席上的人都沉默了,淡心与竹影皆是一副震惊模样。许是有沈予的唐突在前,晗初被云公子握住手的时候,倒也没觉得羞赧忐忑了,只沉下心思,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那个字是什么来着?正是一个“月”字。
自那日起,云公子好似少了许多顾虑,若是瞧着她哪个字写得委实难看,又屡教不改,便会索性握着她的手,细细教上一遍。
初开始,晗初还是不大习惯,可看着云公子心无旁骛教得认真,她便也收敛了心神,仔细书写起来。
算算次数,从中秋节那日到如今,统共也有七八次这样的动作了。不过共执一笔,共写一字,的确对晗初的笔法大有助益。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在短短三月不到的光景里,就能习得云辞的六分成就。
“想什么呢?出神还带着笑。”云辞在晗初额上弹了一个爆栗,适时拽回她的神思。
晗初再次脸色微红,摇了摇头。
“你总是时不时地出神。”云辞颇有些无奈:“也不知你若能开口说话,可还会时常胡思乱想?”
晗初闻言,眸光立时黯淡两分。每每想起自己缘何失声,
她心中便是一抹伤情与黯然。如今纵然看开了一些,可琴儿的性命是换不回来了。
晗初还清楚地记得,赫连齐突然消失那日是六月初四;第二日,两大家族联姻的消息便传入了她耳中;而今天是十月十五,算算时间,仅仅过去了百余日。
虽只百日光景,于晗初而言已犹如千年。
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她已能忘记情窦初开的那份爱意,也几乎要忘记赫连齐撷取她身子的挂牌之夜。
还差一点,只是还差一点。只要再过几日,她便能真真正正放下这段情了。他们之间,只会剩下这满臂的簪痕聊以纪念,提醒着她受到的侮辱欺凌,还有琴儿的惨死。
晗初在心中如是告诫自己。
所幸,如今虽是没了知音,却觅得一位良师。虽说不能寄情于琴,却能寄情于纸。
可是晗初忽然发现,自己竟还不知晓云公子的名字!
她只知道他姓云,表字“挽之”,家在房州。其他的,一无所知。
晗初自懂事以来,只去过北熙皇城黎都一次,还是受邀去传授琴技。除此之外,她从未出过南熙京州。可凭借她在风月场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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