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样大的功劳,也难怪大家都说,这回八贝勒肯定会升上王爵。傅拉塔所说的喜事,便也指的是这个了。
胤禩敛去刚刚眼中浮现的寒芒,又恢复了一派从容,只淡淡地说道:“承大人的吉言。”
傅拉塔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贝勒爷宠辱不惊,心中暗暗感慨不已。当下胤禩见他没有旁的事要说,便起身告辞离开,傅拉塔也便开始拟定本章,准备在大朝会之前呈到御前叫皇上亲自御览,而本章的内容,自然就是像八贝勒同他分析的,将石琳按律定罪,不过傅拉塔也并没有完全站在萧永藻那边,也给萧永藻定了个失察的罪状。
这份奏章递上去,直到大朝会开始,都没有被康熙给打回来,傅拉塔心里面最后那点儿担心便都给放下了,同样摩拳擦掌等着在朝堂上好好露脸,他的锦绣前程,可是要近在眼前了。就在傅拉塔等着在大朝会上好好露脸的同时,那位伊尔根觉罗景泰也在奋笔疾书,拟定奏章,这是年后第一个大朝会,他憋了一整个年节的讽谏之言,便全都要在这一次的大朝会上公开直言了。
大朝会的前一夜,京城竟下起了初春之雪,雪下得不大,但却连绵不绝下了一整夜。第二日,群臣按规制乘车的乘车、坐轿的坐轿,很快就在紫禁城外的雪地上留下了连绵不绝的车辙印和脚印,和原本蓬松的雪碾压的格外结实。
傅拉塔、景泰和李光地三人先后进入了大殿旁边的偏殿,这处偏殿专为群臣等候上朝时所暂时歇脚的地方,早有负责的太监将这偏殿的地龙烧了起来,李光地进屋的时候,便觉得一股热气迎面而来,驱散了一路行来的寒意,早有殷勤的小太监上来为他解下了身上的裘衣斗篷。李光地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扫过偏殿里面这些同僚们,不少人便都凑过来同李光地打招呼问好,毕竟是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大家的面色还带着年节的喜气,看上去一片热闹。
然而李光地的心却并不轻松,这新年的第一场大朝会,只怕并不会平静,想到开印的第一天正值他当值南书房,看到刑部递上来有关萧永藻、石琳互参案的处理本章,他匆匆看过一遍后又去呈给了皇上,当时皇上的表情看上去是对刑部的奏论十分满意。李光地的目光扫过正在角落里和景泰说话的傅拉塔,这本章虽是傅拉塔呈上来的,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傅拉塔这个人若是脑筋真这么清楚,就不会在年前的时候将这案子拖延成那个样子。
八贝勒一回京,傅拉塔就拿出了叫皇上满意的处断,这其中究竟是谁出的力,明眼人都一清二楚。李光地心里面有些不安,看来皇上也越发的浮躁了起来,明里暗里想要制衡太子和诸皇子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了,一旦真如皇上所愿,太子、雍郡王、八贝勒、九阿哥这几位闹将起来,他们这些做大臣的,若是不能站准位子,只怕就要被卷进这潮汐之中,不得脱身了。
李光地一面客套得和上前与他搭话的同僚们寒暄,一面在心里面胡思乱想,与此同时,傅拉塔和景泰也正聊得热闹,景泰的额娘是傅拉塔同族的妹妹,两个人算是亲戚,傅拉塔早朝中做官多年官拜刑部尚书,景泰却是去岁刚刚通过满洲科举被点了御史的差事,算是官场新人,傅拉塔这个做长辈且是前辈的人,自然要提点这个后辈几句。从前傅拉塔自己都焦头烂额的,自然没心情考虑到景泰,如今傅拉塔认定石琳的案子已经能够了结,心情非常愉悦,自然就和景泰多说了两句。
“监察院里的同僚可都相处得来?”傅拉塔正和煦得问着,忽然想起那个叫他十分糟心的雍郡王此时正在监察院办差,立刻看向这个子侄的表情就带了些同病相怜的同情来。
景泰不知傅拉塔的想法,见他问起自己的差事,便点头道:“舅舅放心,部里面同僚都很好相处,对我很是照顾。”
傅拉塔满意的点点头,满家的孩子,基本都是荫补出身,参加满洲科举晋身的少之又少,这个子侄能有这份出身,日后的仕途定然会比旁人要平顺很多,毕竟皇上非常看重这一点,想到此,傅拉塔便提点了两句道:“部里面还是要看上峰的意思,我记得你们监察院左都御史是开音布驰大人?他是个好脾气的上峰,不会为难你,至于旁的人,好好相处便是,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这个旁的人,一个指的是雍郡王,一个指的是赵申乔。雍郡王自不必说,赵申乔这个撺掇着皇上拿万象居开刀的汉臣,在满朝文武之间的名声也已经臭到家了。不过傅拉塔说完这句话又有些自悔失言,因为他在脱口而出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人家景泰的亲妹妹如今是雍郡王的格格。
景泰却是并没有觉得傅拉塔这话哪里说得不对,反而非常赞同的点点头道:“舅舅此言甚是,侄儿谨记在心。”
瞧着这个侄子说话文绉绉的,傅拉塔心道,这孩子还真适合去做御史,咬文嚼字唇枪舌战的,肯定在行,若是换了他,恐怕一天都呆不了。正想着呢,便到了上朝的时辰,太监过来喊了一嗓子,之后文武大臣们便按照顺序纷纷从偏殿里走出来,鱼贯而入进到了大朝会的正殿。
在他们之前,太子同各位议政的皇子们都已经在大殿里面站好了位置,等到群臣也都站定后,龙椅上的康熙看了眼梁九功,后者立刻便扯着嗓子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因是新年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各部都有些事要拿出来商讨,傅拉塔也不着急,等着吏部、礼部他们全都说完了各自的事物,这才施施然迈出一步,跪下道:“奴才沐浴皇恩,查核萧永藻、石琳互参一案……”
傅拉塔将审案细节一一道来,最终盖棺定论石琳其罪当诛,萧永藻失察当免职。一般对这等朝廷大员的处置,刑部都是能定多严重就定得多严重,左右呈到皇上那里,皇上尽可以减免惩罚。若是他们定得轻了,才容易被皇上猜忌他们有私心。
康熙听了这话,便微微点了点头,问下面群臣:“众卿还有什么话说?”
这件事牵连很大,已经不止是刑部一部的责任,康熙若没主动问话,旁人自然不会多言,但看皇上的意思是想要集思广益,不少和石琳、萧永藻二人有亲故的,便在心里面开始盘算说辞,最先出来的是左都御史赵申乔。
赵申乔同石琳、萧永藻二人都没什么关系,他第一个出头,却是把矛头对准了胤禩:“启禀皇上,臣以为石琳上本弹劾,一是弹劾萧永藻,二是弹劾八贝勒私入广州、越权行使,刚刚以傅大人所言,却是丝毫未曾提及八贝勒。八贝勒在刑部当差,于此案并未回避,臣以为此举不合规矩,此案,若八贝勒不行回避,则便不应再交由刑部查核。”
赵申乔的意思很简单,石琳参了两个人,傅拉塔却只说了参奏萧永藻是构陷,却丝毫没提到八贝勒。而他给康熙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要么暂时革了八贝勒刑部的差事,要么刑部就撤出这个案子。
赵申乔心知肚明自己因为万象居的事情已经把八贝勒、九阿哥他们给得罪的很惨,再想缓和关系已经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揣摩皇上的心思,觉得皇上对这八贝勒态度很矛盾,一面想扶持八贝勒同太子抗衡,一面又担心八贝勒太过势大。此番八贝勒做钦差南下查案,可谓是功劳赫赫,皇上不可能不对此心生微词,他此时跳出来弹劾八贝勒,便也能算得上是简在帝心,便是此番皇上驳了他的说辞,但也会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功劳,只要能讨得皇上满意,牢牢抱住皇上的大腿,那他才能在这朝堂中站得更加安稳。
果然,赵申乔的话戳中了康熙的心事,他早有风闻朝堂里不少人都在议论,这回他准是要给老八封王,这让康熙觉得十分不高兴,他虽然是乐于见到老八揪出了石琳,会彻底的同太子决裂,但是因为老八这回当真救下了那两个万象居的管事,便没同老九翻脸,老八和老九在一处的势力叫康熙不能放心,原本他想要厚赏老八抬举他同太子再进一步抗衡的心思便淡了不少。但老八的功劳摆在那儿,他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此时赵申乔的话就如同给他递了个台阶,叫他找到了一个弹压老八的借口。
康熙心里面满意,但是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呵斥赵申乔道:“胡闹,此番朕要众卿众议石琳、萧永藻互参一案,你却横生枝节,朕看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赵申乔被康熙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同,连忙磕头请罪,随后站回了原位,然而心思通透如他,还有其他诸如李光地、佟国维这些十分了解康熙的人却都听得出来,皇上这番呵斥,连语调都没透出真火来,纯粹就是佯作愤怒。佟国维瞥了眼低着脑袋做惭愧状的赵申乔,心里面冷哼了一声,这种只会哗众取宠的小人,真是叫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厌烦。
佟国维早就清楚皇上容不下万象居这样的庞然大物,倒是没把这件事的责任全都扣在赵申乔身上,但是他却是觉得,赵申乔撺掇着皇上对万象居的处理,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些,原本换了方式处理便能在不伤父子情分的前提下处置得漂漂亮亮,偏赵申乔求功心切,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这让佟国维心里面对他非常的不满,连带着这段时间也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积极的给康熙圆脸面,开始学会装聋作哑了。
实在不是他偷懒,实在是皇上想要把他和雍郡王拧在一起的意图太明显,他实在是不想要搅进皇家父子相争的这趟浑水里——就算真要进去,他也不想同雍郡王绑在一起。因而便只能学着和稀泥了,也因为如此,这段时间皇上对伊桑阿的提拔和看重,便明显超过了自己,佟国维也没有半点儿的着急。
就在此时,赵申乔刚刚缩回去,太子却是从另一头蹦了出来:“皇阿玛……”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补昨天的份,昨天被同学拉出去狂欢了,我继续去下面码第二更,大家么么哒~大朝会开始鸟!!
第一百零五章()
见到太子出来说话,群臣和康熙的反应一样,都认为太子这是要力保石琳了,毕竟石琳和太子妃的关系大家都清楚,以太子平素十分护短的个性,便没有不为石琳出头的道理,谁知道太子开口就把所有人都给震到了,只听他说:
“皇阿玛,儿臣以为赵大人前面所说还有几分道理,后面的话就有些无理取闹了。八弟受封钦差南下调查海寇犯边一案,追击海寇到福建、广东海域边界,乘胜追击进入广东境内实属理所当然,何罪之有?石琳以此弹劾八弟私入广东、越权行事,根本就是石琳在胡搅蛮缠、混淆视听意图脱罪。儿臣以为,证据如此确凿,此事根本不必押后再议。”
太子这话,丝毫没有给石琳美言不说,反而竟像坐实了石琳的罪名一样,字字句句都是站在了八贝勒这一边,不单群臣感到非常不可置信,便是康熙也完全没有料到太子会是这个反应,一时语塞过后,康熙的面色便有些难看了起来。
太子却仿佛没看到康熙难看的脸色似得,面上一片坦然。刚刚那些蠢蠢欲动准备为石琳说项的群臣便全都哑了火,他们中,石琳的亲朋好友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因为石琳与太子的姻亲关系而打算在皇上面前给石琳美言两句,如今见到太子都并不想回护石琳,他们就更没有必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没人敢接赵申乔和太子话中关于八贝勒的话题,大学士伊桑阿出面,又把关注点拉回到了如何处置石琳与萧永藻身上,附议最初傅拉塔的处断,重申石琳罪大恶极,但伊桑阿也言及石琳年岁已高,恳请皇上减轻对石琳的处罚。
一时之间,原本被康熙把基调订成“互参案”的震惊朝野的一件大事,在这新年的第一场大朝会上,纷纷一面倒的成了论罪两广总督石琳。康熙端坐在龙椅上,腰背挺得直直的,手紧紧的捏着龙椅的扶手处,薄唇微微颤动了一下。这样的走向,明明就是他事先预定好的,按照康熙原本的打算也是要严惩石琳,只是眼下的形势虽然结果与他原本的设想相同,可群臣奏议出这结果的过程,却是和他所想大相径庭。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推动这一切走到这一步的主导者,可康熙却分明在心里感受到了一钟无力之感,仿若置身于滚滚波涛之中,他没能掌舵前行,反倒是被浪潮推着他一步一步的向前,那力道让他根本无力抗拒。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委实是糟糕透了,康熙的心情也随之跌到了谷底。
他的目光扫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站在皇子那一列的老八,老八一言不发,脸上带着一贯的恭谨的神色,然而康熙却总是有种感觉,这个沉默的立在那里的老八,正是推着一切向前让他无力掌控的那个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康熙的注视,胤禩抬起头,对上了康熙探究中带着一丝厌恶的神色,心中却早已是波澜不惊,最是嘴角微微勾勒出了一个弧度,看似是在恭谨的微笑,内里却暗含了无尽的讽刺之意,叫康熙的瞳孔猛地一缩,当下心中的怒火越发难以遏制了起来。
康熙冷哼了一声打破了殿内群臣关于这个话题的热议,当下拂袖说道:“此案内情复杂,还需再细细参详,容后再议。”
一句话,便将群臣中还想再出来说话的人都堵了回去,梁九功伺候大朝会几十年,同康熙非常有默契,见大殿上十分安静,连忙又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康熙坐在龙椅上糟心透了,凌厉如鹰隼般的目光扫向群臣,知情识趣的大臣们便都察觉到了皇上此时的不快,掂量了一番他们想要奏报事情的轻重缓急,不少人便都熄了继续上奏的心思,皇上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最好都学那锯嘴的葫芦,让皇上快些结束这个大朝会便罢了,免得给自己引火烧身。
因而梁九功的话音落下了好半晌,都没有人再站出来说话,梁九功正要继续喊一句“退朝”的时候,偏有个年轻的御史从群臣的队伍里站了出来,跪倒在地朗声说道:“启奏皇上,奴才有本上奏。”
康熙的眉头微微蹙了蹙,待看清来人的时候,才稍稍舒展了一些。康熙还记得这个年轻人叫景泰,是伊尔根觉罗家的孩子,在旗人中并不算家世显赫,却是个勤奋刻苦的孩子,虽是满科举出身,但在殿前奏对的时候,却是文采丝毫不输大科举出身的汉人三甲,加之景泰生得高大英俊,称得上是才貌双全,叫康熙对他的印象非常好,甚至还说出了“又一个纳兰容若”的高度评价。
因而康熙虽然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但看到是景泰出班上奏,便把那火气又压下去不少,沉声说道:“所奏何事?”
景泰的腹稿已经打好了许久,当下便说道:“太子是国之储君,入主东宫,居于紫禁城中,诸皇子成年大婚则理应建府出宫,此系朝廷规矩、祖宗家法。而今主子分封诸王,直郡王、诚郡王、五贝勒、七贝勒业已建府出宫,独余雍郡王,大婚多年却仍留居阿哥所,与礼不合。奴才惶恐,蒙主子皇恩浩荡领御史差事,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恳请皇上切勿以爱之切罔顾祖宗家法,宜按规矩,尽早为雍郡王建府离宫才是。”
这下子,原本就已经十分安静的朝堂上更是鸦雀无声、寂静得吓人,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群臣还道这景泰要说什么,却没想到这个家伙一张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