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彤朝他点了下头,他霍地转身,两只猿臂猛伸,疾叫了声:“姊姊……”但姊姊二字甫出口,顿觉当着如许高人,究有未便,倏又改口接说,“陶……陶姑娘……”
“娘”字甫落,他已语不成声,朝陶玉兰扑去。
陶玉兰奋起生命余光余劲,两臂环向柳剑雄的脖颈。柳剑雄也凄泪失声,一把将她抱入怀内。
陶三姑虽然哭得柔肠寸断,但此刻反而静了下来,涕泪滂沦,看着这双苦命儿女。
柳剑雄天生情种,想着陶玉兰对自己有活命之恩,自己竟然没有报答她,此刻反而累得她这等下场,不由心中暗责自己,枉为侠义,念头才起,不由失声狂叫了声:“苍天!”
这一声凄惨惨的悲呼,动人心魄,场中之人,莫不为之动容。
陶玉兰骤然在那张死灰惨白的斑斑血脸上,展露了一个似哭实喜的惨笑,断断续续的说道:“弟弟……咦……姊姊……死在你……的怀中……死而……无……”
不知是天怨!抑或是无恨?无憾?谁也解不透她话意所指,永远给人留下了一个难以猜透的谜,就此隐然含笑,撒手长逝。
天边抹上了一阵轻愁,晚霞已不如往日绮丽。也许是晚秋寒意萧瑟,昏暗的落日余晖照着古道上的七道人影。
秋风悲啸,晚景凄冷,伴着几人落寞的心。
古家堡的惊、险、情伤,换来了这面足以掀动武林浩劫的剑盟令符——神道伏魔令。
几人并未意得志满,均为陶玉兰这份隽永的深情所动,带上丝丝轻愁。
柳剑雄心情分外的显得沉重。一方面为陶玉兰的死惹得他感到人生乏味,再又是二哥无言的离去,不知又会闹出多少情海风波来。
尽管他对陶玉兰的死缠,多少有点厌恶,但她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如今又害她为自己命丧虎爪之下,多少有点愧对伊人,不由感伤莫名,愁如浓雾锁心,难以释怀,一路之上,闷沉沉的。
柳剑雄神威震九州,妙清得他护宝,强梁小丑均不敢稍作觊觎,避之犹恐不及,兼且古家堡一战,震惊关外,长白派丧了胆,一帆顺风,就入了关。
入关之后,少林双僧禀过小师叔祖,有事他往,辞别几人,分手而去。
双僧一走,剩下之人,不是武当,便份属父子,几人徜徉过京,顺道南下天津,探看华氏双雄而去。
一路之上,柳剑雄留心察看两位拜见有无留下记号。失望地自下古家堡后,再未看出两位拜见的一点蛛丝马迹来。
不几天,五人来到杨柳青华家。娇客临门,华氏双雄大大的热闹了一番,柳氏父子见到了北方的不少成名人物。
名震南北的两位武林盟主相见,互为对方的英爽风仪吸住,真叫相见恨晚。
华氏双雄强将武当三杰留了五天,五天之中,北方武林之中,慕名来拜竭柳彤的人,不绝如缕,华家堡真是门庭若市,户限为穿。几天中,妙清一再受华荣坚请,即席展开这面惊动武林的“剑盟神道伏魔令”,让天下群雄瞻仰。
连华氏母女都出来一看奇宝。
母女二人,乍见柳氏兄弟,真个暗惊,不但一般俊美,风华酷肖,如不是从二人身后的兵刃去分辨,真还不易分出来谁是娇客。
五日易过,临行之时,华老夫人强将柳锦虹留下盘玩些时,柳锦虹含笑诺许。
柳剑雄心中有若失去了几许魂魄,表面上仍是仪朗风华,不失大侠气度,受无数的北方成名人物景仰,私底下落落寡欢,感慨莫名。
不日来到开封,他突然肃容向柳彤禀道:“爹!少林寺得而复失的禅经,不知有无头绪,雄儿想上嵩山谒掌门一行。”
柳彤有点沉吟,不敢贸然答应下来,他知道师门至宝关系太大,万一再有差错,罪责非轻,他不答爱子的话,只转头朝师兄妙清望去。
妙清轻点了下头,心想:“凭自己武当三杰,短短的数日程途,且又在武当派势力的地界,不愁再会出岔。”
柳彤见师兄点了头,便低嘱道:“如果禅经有了消息,捎个信来,我与你师伯叔均可助你一臂。”
柳剑雄唯唯应命,拜别三杰,向登封而去。
心魂摇摇,若有所失,行来也就分外的缓慢,从登封爬上少宝峰,常人行来须两日,他并未例外,一如一般凡夫俗子,爬了两天。
他没精打采的来到下院,稍作勾留,就向少林寺走去。
他嘱咐下院,不可惊动掌门。是以他笔直的走进少林寺后院。知客僧见了忙拜伏地下,替这位小祖师请过安,转身如飞的向寺内奔去。
柳剑雄没有心情拦阻,任由得知客僧去禀报掌门,他也提步缓缓的朝后院走去。
穿过了几桂芬梅尊的庭院,不少寺僧伏地跪接。
他仅望着他们,脸上无一丝表情的摇摇手,好生那些僧侣均伏地不动,不敢仰视,未看清他的神色。
越院穿廊,少时来在精院,他脚未跨进掌门精院,觉智上人已率着五老迎了出来。
柳剑雄疾的肃容,当道向掌门拜了下去。
觉智上人连忙率着五老合十拜了下去,一面口中替师叔请安。
终究他辈分略高,虽是拜谒掌门,但行礼之后,一挺腰也就站了起来。
一眼瞥见六老白眉萧萧,仍自排跪地上,觉智上人身后的五老还在报名请安,他不由心中一阵不安,登时双手虚空一抬,将六老抬扶起来。
六老肃身一站,他方看清监院五老之中,列上一位他最早见过的。雷音寺方丈觉愚上人。
原来少林五老本是觉筠、觉慧、觉空、觉非、觉钧五位监院。觉钧长老关外护宝殉职之后,少林掌门觉智上人就将师弟觉愚上人请来,递补觉钧上人的缺,又复凑成了五老之数。
柳剑雄一脸仆仆风尘神色。看得觉智上人慈眉愁皱了一下,心中暗念了声佛,心念道:“我佛慈悲。师门失宝已有端倪,看师叔情伤之色,愿佛祖默佑,化去师叙情孽才好。”
他略一沉思,柳剑雄已然看清觉智上人的心意,不由露出一个苦笑。
觉智上人贸然觉察,几人还当道站在精院门口,立时双掌合十,慈颜绽笑,躬身一拜道:“觉智候师叔移驾云室。”
柳剑雄双手一拱,道了声清,立时一步跨到觉智上人左侧,又向五老微颔了下首。
觉智上人也不再让,双双领前进入精舍。
六老将柳剑雄迎人精舍,叙利落坐,略为寒暄,柳剑雄随将自离师门之后,半载行脚,择精撷简,说了个概要。
六位长老,听武当至宝夺了回来,齐皆额手称庆,但才爽然舒眉,觉智上人又沉神低叹,合掌念了声佛。
柳剑雄聪明绝世,察神观色,已知掌门叹意所指,登时双手一拱,离座一躬道:“敢请登门见示,师门至宝有无下落?”
觉智上人白眉一阵轩动,肃容道:“托师叔福,佛祖有灵,几位师弟近几日先后返寺,觉非师弟已探出师门至宝落在南岳一带,但实在地点,又不能猛然决定,觉智与五位师弟策商之下,正感为难。不想师叔驾返,真是佛祖有灵了!”
柳剑雄剑眉双挑,惊噫了一声,不信的道:“什么?大乘寺会暗中夺去本门重宝?”
觉智上人双眉凝神,合目微忖,稍顷之间,慈目陡开,说道:“大乘寺乃本门旁支,同属三惮宗,虽与本门久不通音论道,但南岳一脉,自阿弥尊者主持寺务已还,内修寺政,外积禅功,力谋在武林间争一席之地,觉智不敢妄测尊者有夺经之心,此事还需师叔慧谋卓裁。”
柳剑雄稍作沉思,缓缓说道:“本寺先祖,达摩尊者在九载面壁之中,参悟的经文不在少数,但少数又流入各大丛林弹院之中,南岳既是本门务支,于情于理,南岳难免也有不少经文,但在武学方面,较为渊博者,除了易筋经及大乘禅经之外,又全在本门经楼之中,前承掌门赐告,易筋经可能落入五台,大乘禅经风闻落入大乘寺。如果大乘禅经真个在南岳,阿弥尊者为欲振兴南岳,得陇望蜀,难免会起贪念……”
略顿,又续说道:“不过,尊者乃有道高僧,当此欲谋脱颖而出之时。必先职本门,藉为奥摇,方才谋外伸之策,必无挂夺本门至宝,先断后援之理。再则是南岳此刻羽毛未丰,纵虽有所作为,也不致会下此绝情。由此推之,本门所失的大罗金刚宝录,似不可能为大乘寺夺去。”
觉智上人虽是智慧浩瀚如海,但这种无头公案,确属费人神思。他是一派之长,此时此地,不能摇头算事,略为沉思,不忙先答掌门之话,转头向觉非上人微笑道:“请上人将南岳之行的概要,为柳剑雄一道。”
觉非上人合十顶礼,说道:“弟子奉掌门谕令,三月之前,南下三湘,去传谕觉愚师弟返师门供职,顺道欲一探南岳。不想未到朱亭,碰上位不修禅德的醉弥陀,年岁看来似在弟子之上,捧着一只大葫芦,一路之上,不疾不徐的紧蹑着弟子……”
柳剑雄两眼含惊,剑眉斜挑,岔说道:“是不是一位少了一只右耳……”
“耳”字才出,觉非上人振袖而起,诧然失态,白眉一掀,疾说道:“师叔怎知……”
猛觉自己失态,不由老脸一红的坐了下去。
柳剑雄淡笑拱手道:“那位老人家,是阿弥尊者的师叔,亦是我灵真师伯祖的至友,柳剑雄有幸在十二岁上拜识过,还蒙他老人家惠赐了几手绝学。是以识得,听说此老终日捧壶沉醉,岁已过百,难得神智一清。”
他话一落,觉智上人接口道:“他老人家,还在世上,仍未圆寂?”
觉筠上人沉思了一阵,说道:“那不正是醉弥陀持静法师?”
柳剑雄点了下头。
觉非上人以手加额,“噢”了一声道:“我当时怎会记不起是他老人家来呢?言下大觉愧懊之极。
觉智上人,见师弟窘极,不由解嘲的说道:“师弟,别说你没见过他老人家,便是为兄,如果今天不是师叔提说,怎又会想到五十年前隐迹的高人还朗然健在?”
几人相视一笑,柳剑雄又拱手说道:“请上人再说下去。”
觉非上人接着说道:“他老人家蹑着我身后跟了一个多时辰,我竟无法将他老人家甩下,弟子不免有点气,登时双足加了把力,越跑越快,约莫奔了半个时辰,一口气奔了五十来里,来到一处大槐林,嘿!……”
他说不下去,神情有点颓丧。
觉智上人说道:“师弟,说下去!”
觉非上人道:“本座脚程,在师兄弟中,算得上是身轻腿快,岂知怪事骇人,我还未进林,已隐闻鼾声,我本不在意,举步向林中走去,一踏入林,真把我下了一大跳,打鼾之人,竟然正是紧追我的持静法师,他老人家正四平八稳的仰躺在一棵老槐之下。我心中暗惊遇上了高人,轻咳了一声,一咳不打紧,他老人家回手一掌。将身畔开着口的葫芦一掌打翻,登时流了一地,酒香四溢……”
柳剑雄有点不解,皱眉的说道:“嗜酒之人,爱洒如命,岂会自毁命根?此事大出常情。”
觉非顿了一下,接说道:“正因此,弟子觉得大惑不解,也才不敢臆断他老人家梦中吃语。”
柳剑雄追问道:“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
觉非道:“酒才泼撒,他老人家嘴唇动了几下,又舐了两下嘴唇,自语道:‘造孽徒!出家人忌贪戒嗔,你不听我老人家的话,妄想出关去夺宝,嘿嘿!这种活罪,有得你受的……’。”
柳剑雄为之动容,觉非又接说道:“弟子当时作了两个论断,一是这醉卧之人是位高人,知道弟子此行目的,有意相戏;二是他老人家醉吐真言,这‘关外夺宝’四字必与他老人家有关,但这四字所指,也必是本门失经。”
柳剑雄略为思悟了一下,道:“果如上人所言,他老人家这番作为,令人费解,似乎两皆不是。”
觉非上人又接着:“如何不是,弟子当时所想。恰与师叔卓见相同,但弟子猜想师门失经必与此老有关,又惧此老惊世绝俗的轻功,不敢稍近,只好远的守候着他老人家。大约快近一个时辰,他老人家方醒,见酒已泼洒满地,发了阵牢骚,步履踉跄的抓起酒葫芦走去,弟子不敢大意,紧跟着他老人家。日落时分,来到衡山脚下,正好碰上了一个自山上下来的少年僧徒,他老人家将手中葫芦朝那个僧徒摔了过去,嘱那人到衡山城中替他老人家装一壶上好的玫瑰花雕。
那少年僧徒连忙接过葫芦,恭恭敬敬的朝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头,叫了声师祖,方才离去。
嘿!他老人家理都不理,拔步飞腾,脚程之快,是弟子平生所仅见,只一瞬眼,已自身影消失。”
他停了一下,又接说道:“弟子惊诧得有点不信,所见太奇,但有一点也成了定案,就是那个青年僧徒来自山上,必是大乘寺之人,而又对他老人家执礼甚恭,反推之,他老人家必是卓锡大乘寺。诸般疑难,弟子如坠入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晚间弟子曾探了一趟大乘寺,又谁知才上到衡山半腰,就被一位高人用摘叶飞花的上乘手法戏弄了一阵,知难而退,弟子只好返山。”
老和尚说完之后,向柳剑雄合十一拜。
柳剑雄略为沉思,淡淡的说道:“他老人家所说的‘关外夺宝’四字,绝非是无的放矢,必有所指,目前我也不敢妄下断语,究竟本门失宝是否系大乘寺夺去?看来也只好待一探大乘寺之后,方能决定。”
觉智上人疾的起身向柳剑雄合十一拜道:“望师叔慈悲。”
略顿,又接说道:“但少在师叔想要哪几位师弟随侍?”
柳剑雄略拱了下手,神色凝重的道:“如此看来,大乘寺高人不少,此行只在查探动静,人去多了反易暴露行迹,不如仍是我一人先往察看一下。回来向掌门禀陈之后再说。”
觉智连忙起身合十一拜,肃容答道:“弟子不敢,觉智与五位师弟随时恭候师叔差遣。”
柳剑雄笑笑道:“掌门一派之尊,柳剑雄要被折熬,自己人,此刻不忙着客气,明天一早,我就要下山。”
觉愚上人岔说道:“师叔在衡山如有什么事,不妨就近向雷音寺的弟子交待一声,免得师叔往返跋涉。”
柳剑雄点头答谢。
一宿易过,第二天凌晨,觉智上人率着五老,直将柳剑雄送到下院,方才作别。
途中再无甚耽搁,不日就来到衡山城。
天未黑,他已落了店。初更天,他收掇了一下,问了问背上的青虹剑,背上包袱,纵上房坡,辨了下星辰方位,朝西纵去。
初冬的天气,落叶萧萧,朔风怒号。衡山之上沿着登山古道,一片萧杀,枝叶沙沙,正在此时山深处已飘来二更钟鼓,柳剑雄停立山腰,向要深处探了一下。猛的强吸了口气,提气拧身,朝林中扑去。
衡山高可三千尽,虽在初冬,峰顶已自积雪皑皑,又因形势挺拨,是以沿登山石道之上,大乘寺的僧侣,为便利朝香之人欧足,盖了三个凉亭。
渐往上去,快到第二个凉亭处,瞥见地上铺上一层薄如我鹅毛的雪片。
祝融峰,乃衡山的一座高峰,大乘寺在腰峰之上,群峰环卫,雄秀南岳。
柳剑雄踏着薄雪,如飞上跃,穿林绕树,瞬间来到第三个凉亭下面,相去三丈,突问亭中鼾声如雷,不由大为诧然,陡的驻足向亭中望去,心中一面不停的翻滚,暗问自己道:“峰高天寒,亭中何来鼾声?”
事实俱在,不由他不信,好奇心大作,疾的一个腾身,跃上亭前石阶,张目一看。
冷月迷蒙之中,亭中微现灰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