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们到车站相送是常情,现在难道还要大家来接不成?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来,他竟写上了伍宝笙的名字,把电报发了出去。
车子北上一路无阻,只见沿路一列一列兵车等着南下。他数着沿途站名,心上快乐多得盛不下,脸上溢出笑来,心思和火车赛快,一天功夫,到了昆明了。
昆明铁路进站有一个慢弯,一个弯才转到一半,他早望见月台上亭亭玉立的伍宝笙来接他。更可喜的是她竟独自一个人来接他!他下了车走近她身边,她才发现,她轻轻喊出的一声“孟勤”里有多少欢悦啊!
她顺手帮助他拿了几件轻的东西,他呢,一手提了那个破皮箱,一手护了她从人丛里走出车站来。两个人一时都没有适当的话说。等到走在街上了。他口气带着得意说:“车子现在很不准时的。宝笙,你怎么就来接了?”
“接得巧不好吗?”她听出他如何得意,轻轻地说:“一次接不着,再来一次,就是了。”顺手给了他个更大的得意!
他们两个人就在金碧路的冠生园吃了晚饭,一同回学校。大余几天来心上已不知积了多少自己认为重要,或是有趣的话要待向伍宝笙倾吐,她却似忽然羞涩了,变得很沉默又很闪躲。她和信中神情竟似两样,却又和素日也两样。大余一片心情,直无个交待处。伍宝笙自己也理会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心意,她想难道是后悔写了那一封信么?她又明知道不是。这天她接了大余回校之后倒不及协助大余动身时那样接近他了。
转眼间,又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候,这多事的一年在学期之末尾也逐渐显出了终了时的沉寂。正像旱季末尾时的昆明的天气,风驰云卷之后,大气又自缓缓地澄清了。对了这爽心悦目的气象,有心人自会体验到一种肃穆,安详的快乐心境。
昆明旱季的天气确实给人许多误觉,比如说,近在城郊便是“五百里滇池”,而人们被干裂皮肤的燥风一吹,竟自以为是置身沙漠之中!他们一方面忘了滇池一方面又眼看城中这个在雨季中那么明净的翠湖也会旱浅得见了泥底,怎么能不悲哀呢?
旱季的风无休止地吹起来时,一切绿油油的野草便都先干萎了,再灰蒙了。它穿山越岭一路掠索而去时,河水不流了,湖水蒸干了,城市中的屋宇全成了干柴的架子,随时准备失火,四乡里行路的贩夫驮马永远是疲惫的。
干旱在亚热带之威炎是在酷热之上啊!何必用热?只是干燥同强风便可以从世界上取走生命。
昆明四周是山,在旱季里空气中永远不能静落的扬尘,令人永远不能看清山色的妍致。铁峰庵所居的长虫山从北蜿蜒而来便伸到新校舍北边,离得近了,山势既劲拔,花纹,颜色又夺目,在旱季的燥风中人们不能看远,便把整个儿的爱心都堆向它身上。等到纷扰困惑的局势渡过,人心逐渐沉静下来,大气也澄滤得清明了。才慢慢看到天边上原来远远地还有更雄厚俊秀的那么一片,若隐若现,天青月白,烟薄云淡的重叠山峦。这俏丽的铁峰庵一片景致正是那一带远山怀抱中的笑靥睡婴。而那庄淑静雅的慈母平时正是不大显现。
在这恬静的结尾场面里,风势已经渐渐收煞,那些为燥风吹干了的眸子,望了这温柔低顾的远山,便恢复了如露水的清明。那些坚苦挣扎渡过这旱季的人心,便暂时得以松弛一下,准备迎接下一年将到的,复苏的雨季。
余孟勤的快乐的心上感到了慰劳时,他也感觉到疲倦了。他罕有的懒洋洋的心境颇为他培养了一些柔和的情愫。这时暮春的阵雨便或早或晚地洒落下来,润泽了龟裂的土地,灌满了干浅的溪流,也在他血液中增加了新鲜的生命力。伍宝笙是不是那新活力的来源,他自己既是那么珍密不宣,谁也就都不便说破。
这年的暑假是他得硕士学位的时候了,他忙碌之余,还要常常去赴师长们的请宴。因为校中先生们早已把他当作平辈来结交了。
五月末尾的一天,他在顾一白先生家里接受一个非正式学术讨论会的邀请,来作主讲人。会后的聚餐上,他们有一席又快乐又激动的谈话。
这天聚会的有金先生,陆先生,女生舍监赵先生,还有些别的教授们。那位在他们讨论时为他们在厨下忙碌菜肴的顾太太,此时就一变而为谈话中心人物。主妇们常有这种本领;不消什么启承转合的体例,三两句就把话题转到儿女心情上。
虽说她的谈话不大讲求文笔章法,她那开头的一句倒也回顾到多少回目以前,正如春云出岫,舒展而来,令人不觉兀突。
她明知余孟勤和伍宝笙近来多么亲呢,却依了妇人家一种爱探寻的心理,总要找个机会问问明白。今天大家谈话兴致既如此好,伍宝笙又不在场,这缘法岂可错过!她第一话便这样起头儿:“你这个学问,孟勤,先生们早给你一百分了。可是这一百分又当不得饱,又解不得闷。你这个实施方面,依我说就不及格。”。
几位先生听出话里有话,又正待找些轻松的事情谈一谈,便都看了大余一齐笑了起来。
顾太太为大余夹了些菜放在他碗里,就又说:“你若是强辩,认为哲学也当得了饱也解得了闷,我就得连你的老师也骂在一道儿。我断不容你们这样去害人。”
说到这里,在座的老师们都没有风头了。更只得看了她笑。她呢,装做不见,瞥了她丈夫一眼,放下筷子,轻轻掠了下鬓边细发,笑一笑说:“坐在这里,你们让我怎么能不想起去年天天到我家来的蔺燕梅!谁知道叫你这个书呆子三两下给气到天边儿上当尼姑子去了!你们害人不害人罢,夜夜里叫我梦见她就放心不下!
“有没有这种木头人儿似的男人呢?两个人见了面就光谈文学谈哲理!你凭心说一句吧,眼看学问成就,学位到手,你身边差这么个人儿,是不是觉得不完全?”
听的人心里当然马上都浮起了伍宝笙的影子,但是因为彼此间不曾谈过这件事,就都且含笑不开口。余孟勤自己更是被一种快慰的回顾在胸腔体腹中回肠荡气地,闹得好不开怀,嘴里却又说不出话来。
顾太太又追问了他一句。顾先生却接过代他口答说:“燕梅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这一位是打定了主意作学问的,他又不怕一辈子独身,那有什么办法!”
余孟勤却被这一句挤出真情话来了。他笑着说:“我才真怕独身呢!可是不能叫女孩子们爱,又有什么办法呢!”
“罪过!”顾太太接口便说:“这一句护身法咒儿又不知道要去害什么人了!哪个女孩子不爱惜你这个傻汉子!谁不在下死劲给你帮忙,人家伍宝笙几乎把命送掉,半夜三更,冒着大雨,把蔺燕梅从出家的边边儿上抢救下来,不是为你,是为谁?哪里想到你这个没福的去到文山,连个确实消息也不等,就转身回来了!”
余孟勤笑着说:“就是上西天,真佛不肯见,也只有空手回来呀!这件事没办好,燕梅的几位保护人,陆先生就在这儿,连上全校的人,谁不把我骂了个臭死。我哪儿又愿意!”
谈到这里,大家不觉静默了一下。陆先生便看了看金先生说:“这个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见孟勤?这是怎么个理?”
余孟勤便解释道:“她也许是知道我要去文山了,先躲了出去,也许是人在那儿不想见我,到现在谁也不清楚。我本人可是一点儿也不怪她,想想我从前那个脾气,那种说话的声口,再加上给她找的那些麻烦,她怎么再敢理我!她小小年纪,用心真叫我佩服,我感激她,她真有见识,替我想得周到;替我也免了一场难堪。我明知是接不她回来的,她何必多此一见!”
“这几句话说得又情份挺重的;”顾太太说:“听着又叫人可怜,不知道伍宝笙去车站接她妹妹的,却接了你单身一个人口来,心上恨你不恨?”
“多多讨饶就是了!”金先生大笑起来说:“孟勤那头儿得罪了燕梅,这头儿也对不起她这位热心的好姐姐。伍宝笙肯帮你这个忙,真是破格赏脸,你要算独邀宠幸了!”
“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顾先生一句话到了嘴边,忽然又收回去了,大家也没有听清他的。
“我趁现在还不算晚的时候,警告你一句!”顾太太说:“既然提到了人家伍宝笙,我警告你,这位可是咱们这儿拔尖的人品了,你要是委屈了她,看我饶你!”
大余忙陪笑说:“不敢!我看从来没有人站在我这边儿说话,我只有处处陪小心,少说话,多磕头了。”
“人家女孩子要你厚着脸皮去磕头!”她说:“你去给我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这个书呆子说了什么话叫她不趁心,做了什么事叫她厌烦,让她找到我这儿来哭,我给做主!”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当晚余孟勤得了一场欢喜,眼见这件事人人站在自己这边,兴辞回来,一路上便想去见伍宝笙,单恨时间已经太晚,夜里按捺不下的快活,嘴角上带了笑睡着了。
这种快乐是传染的。客人散了之后,顾一白先生顽皮诞脸地看了今天兴致这么高的太太说:“你知道么?太太,今天饭桌上我一句话差点出口,又缩回来了!”
顾太太便停了手中收拾桌子的事,走过来问:“又是什么话?”
“我想到‘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这话了,你看……”他说。
顾太太嫌他诞脸,又不带正经,便打断她的话,不理他:“我想是什么大事呢,就没有好话说!”
“太太,太太,”他追过去:“这话里有个道理呀,想那作媒的女儿必是看得起这个人,才肯出力。她在中间这么左右一说合,耳朵里装满了甜蜜的话,眼里见了那份苦相思的神气,怎么能忍得住不把自己给送上了呢!”
顾太太心上气他那个腔调,再看了他起劲的样子,又不忍多斥责他。望望女儿小芸在里间屋里睡得好好儿地,房东家的人也都安歇了,料想不致被人看见,这才容许他靠近身来,并且赏了一个夺他魂魄的笑。
顾先生既然把这一个愉快的题目又提了出来,他便不许顾太太忙着收拾桌子。他七手八脚地随便盖上些碟子,防夜里老鼠闹,便要谢顾太太一日操劳。顾太太说:“瞧你弄得这些声响!看把小芸闹醒了,又不得清静!”嘴里虽这么说,见他势不肯叫自己今晚洗出这些碗碟了,也就只得依顺了他。
顾先生偏不住嘴,他又说:“盖盖菜碗,弄点声响,却比洗他们声音小呢,再说又可以休息得早。”顾太太听了,不说什么,自己在心里骂一声:“这个性急的!”不觉忽然羞涩起来,仿佛今晚的一席话叫自己也很荡漾,心上跳得那么扑腾腾地。
第二天一早余孟勤带了笑从梦中醒来,失魂落魄地找了伍宝笙一天,傍晚才在校园中水池畔看到她。她手中拿了三封信在看。他靠过去见三封信是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的。伍宝笙快乐地对他说:“快一年了,一封信也不见,一点消息也没有。军邮通了,三封信就在一天齐齐收到!”
他心上有事。他当然高兴看见伍宝笙这么开怀地笑,但是话题不对,他接不上来,只是不出声儿地笑了看着她。隔了清冽的池水,对岸玫瑰花枝上,正妍妍地开了今春的玫瑰。
伍宝笙看他眼睛闪闪有光对了自己死钉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怎么不明白这个人的心里在打主意!她有点害怕,就忙说闲话:“你看,孟勤。这三个孩子都随军到了印度却彼此不知消息,一齐到我这儿来打听,好玩不好玩?我像是他们的家,所以平安快乐的消息就先传到我这儿来。他们彼此还惦念着呢!”
“你就是这些人的家。”余孟勤也随着说了一句。他因此一句话又勾起了一个意念,不觉自己喃喃地道:“你是大家的伍宝笙,所以我不敢独自多亲近你。这是咱们这个学校的校风啊。你不见对岸那一丛玫瑰么?”
伍宝笙怎么会没见这丛玫瑰!她坐在临水的草地上,正看了对面岸上的花,身前水中的影。她觉得余孟勤挨在她身后也坐了下来,她便在水中自己影子的肩上看见了他。她听见这话却不回答只回头一笑。衬了对岸的花枝直映入余孟勤的心里。
余孟勤记得她许多如此美丽的影子;从前学校在北方的时候,他们入学初遇,后来到了昆明,她在这色泽特别富丽的山城中,为湖山的灵魂,为云霞的良侣。比在北方时多了个悦目的背景,相得益彰。那年暑假赴夏令会,他和顾先生由山上走下来时所看见湖水中游泳的身型更是鲜明得永世也不能忘记。如今又背了花丛绿叶,近在身边一笑,一下子把她这一串儿影子都牵动得复活了。
但是这个影子是不可侵犯的。是温柔又庄严的。她是慈爱的牧羊人,这学校里有如许可爱的小羊要仰求她的爱抚。她是圣洁的女神只容俗人远远瞻仰的。他说的:“不敢独自多亲近”的话,是真实情形。
余孟勤坐在她身边,心上胡思乱想,眼里看了她娴静平和的样子,自惭不如。但是昨天在顾家所体会到的意思,及一夜来所下的决心迫使他非开口不可。他想自己是一向修炼、苦行的人,尚且一度动情,难道伍宝笙竟天生地不受情思骚扰么?于是他便问:“宝笙,我觉得你很奇怪。你诧异不?”
“我奇怪?”她莫名其妙了:“我觉得我很正常。”
“就是说你正常。”他笑了:“正常得奇怪。”
“这是什么话!”她笑了。
“我心上奇怪,你这个人的感情这么平静!”他说:“你从来不受任何心事干扰?你从来没有动过情?”
“你怎么能忽然问我这个?”她说:“我可以不回答你的。”
“你知道,”他说:“我在燕梅走后,很惭愧,我发过誓永远不准再动情。现在真觉得我太不如你了!”
“这个话你也不用告诉我。我又没问你。”她说着别转了头:“你根本不配动情。你就没有资格谈动情。”
“你生气了!”他笑着说:“我可不怕你生气。你知道么,昨天在顾家,顾太太说,如果我把你惹生气了,有她呢!所以我就不怕你!”
“你胡说!”她装着生气,却噗哧笑了出来:“她闲了没事找话说也找不到我身上。”
“她不是闲得慌,她百忙之中找出时间来谈的,完全谈得是你。”
“你替我谢谢她。”
“她说你这个人不完全,他说学问当不得饱,解不了闷。说你差个恋爱,就不像个完全的女孩子。”
“我怎么差个恋爱?”她说;“我爱我的小宝贝们。我爱他们大家,我爱我们年青的诗人桑荫宅,我爱朴实的薛令超、蔡仲勉,我还爱小童,他比你强得多,我的心更在这池水的那边,玫瑰花丛里,我要随了这流水沿了横断山脉下到滇南文山县去和我妹妹作伴。这些话你也懂?”她说着就吻了手中那三封信一下。
“我懂,我还知道得多一点。”他说。
“你若是懂,今天也不是这个样子了。还是请顾太太多教你一点罢。大概她看你不成材,去年一年没有教出来。说真话,你去文山县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你是圣人,是怪物,你才是不完全的呢,我们这些平常人都有恋爱。我骂了你了,你去告诉顾太太吧!”
余孟勤看了她在眼前这个娇痴的神气,忍不得要爱。他们虽然近来很接近,但是他一来胆怯,二来伍宝笙的态度也难捉摸得很,他不敢造次。
“还差一点呢!”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