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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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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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再划火柴看歌剧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划了。她说:“我不能再让你划起洋火看我了。这个影子比那曲文讲的已经还要好得多了。我现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见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随时闭上眼就看见那影子。再划火柴就不好了。我背着随便译几句这一段曲文给你听吧。我想可以翻译成这样:
  看!这儿来了一串小儿女,
  她们才从学校里解放出来,
  个个儿心上好不喜欢!
  她们每个人又都有那么一点点儿恐惧,
  她们诧异,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怪东西!
  有人说人生就是烦恼和忧伤,
  容我们哀哀地歌唱。
  有人说美貌不过是肥皂泡,
  终归不久长!
  底下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听听我唱唱就觉得好了。原文的声调也好。”她说着就细声唱了一遍。
  “音乐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听得实觉得可爱,他说:“那种小女孩子们又惊异,又害怕,又无知的声口都有了。不过燕梅,这种句子或是曲调,诗里面,歌里面也常见呀?”
  “常见是常见,常见就是都好!”她说;“我个个儿都喜欢!你听我再唱,不过底下的没法子唱,这本是女声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张嘴唱不过来!”她说着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说:“像个肥皂泡!你说可怕不可怕!”
  “燕梅,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个道理。”他笑了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说:“我们一边走回去一边讲吧。”他们便站了起来,一同走回南院去。
  小童在路上说:“还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讲的关于美感经验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后。我说你的美感经验全是间接的。这次不又是吗?”
  蔺燕梅听了有点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讲。他便改了方向说:“你不是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吗?也该自己有生活态度了。美感经验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对人对事的情感同判断也该跳出陈套,自己为自己观察批评。对不对呢?”
  这一句话正给了她一个大鼓励,正撞在她心上。那么正确,那么着实,那么有力。她不禁小声说道:“我可以忽然解脱了对大余的感情就是无心中一下跳出了陈俗的看法同意见,有了自己的观察的原故!”
  “这件事情再谈罢!”小童说:“我希望你能够明白用这种急骤的方法来解决感情上的问题,是不合适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时间。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这个反动力恐怕你受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的态度还受一点别的事情的影响,我明白得很。无论如何,小童,我现在受的影响全是你的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进了北院,又穿出来到了文林街上。这里电灯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们这才得以清楚地在灯光下互看一看。看看方才在黑暗里只闻言语不见容貌的一段时间到底是与谁相对而谈着心的。
  这里一切是实际的,具体的了。在这种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们方才的谈话也许在这里便不会发生的。他们都觉得那一段时间之可宝贵。他们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苍会造了那么一个机会。
  “小童。”蔺燕梅舒了一口气说:“我真希望我们一直那么谈下去。一直给我添新思想。我仿佛是饿极了的人,才尝到了一点食物,胃口极强,所以更觉饿了!”
  “这又是你的老脾气。”他说:“干点什么全是穷凶极恶的!”
  她笑了一笑说:“不说了。已经到了南院了。你这就回去啦?”
  小童想了想说:“我也不想要回去。这样好不好?蔺燕梅?哦!燕梅,明天是礼拜天,咱们到那边山上钓鱼去!”
  “哟!这跟着就懂得约你的女朋友出去玩了呢!”她用一个手指头儿点了他说。
  “你真是坏透了!”小童看了她这个神气忍不住笑了。他便捉住了这个淘气的小手指头。
  “你就不想想,明天我要做礼拜去?”她说。
  “这可不好办了。”小童说:“上次去江尾村我就没有钩成鱼。”
  “别急,小童。”她说:“你不是要我拿你当宗教吗?你说说看,说说那边山上怎么钓鱼:鱼在山上?你把你的教堂描写一下再商量。”
  “你瞧,燕梅。”他把手高高扬起来,一直往北指到天空里!“都在那北方,远远的天边上。那儿顶高的,有花纹的山峰就是长虫峰,长虫峰上面的小红方块,我们白天都看见过的,就是铁峰庵。明天我们要起个早,六点半钟就要动身,我们要走一段长长的路。穿过四五个小村庄,过许多小桥,走石板路,大车站,小路,一直走到那边山脚下。然后我们就从山脚树林边转进山谷去。那儿已经没有稻田,全是草地同树林了。橡实,松塔落在地上,藏在青草里。有小虫叫,也有小鸟叫。我们就沿了山谷中的溪流往上走。在路上也许有松鼠跟我们玩,扔下一颗小硬壳果来,‘绷!’就这么一声儿,打在你头上。”
  “你头上!”她笑着说。
  “我们两个头上,一个挨一下。”他说:“我们就再走,半山上就看见农人筑的石坝了。石坝就这样横着截住了山谷的水,只在底下留一个小口容水出来。石坝子有十几丈高。所以堰起的水池便有十几丈深。这样的水池那里一共有三个。因为是在山谷里堰起来的关系,池面都是不规则的三角形的。我们不在这半山的一个池里钓鱼,我们要再走上去,到了第二个水池。”
  “我就说,小童我走不动了!”她也作出当真在山里了的神气:“并且这里凉风习习地,太安静,太美,我们不能再走,我们走路弄出许多声音来!小松鼠,小鸟一定不喜欢我们了,我们是两个不安静,爱吵扰的客人。”
  “我们本来就不要再上去了。这里已经有山前的铁峰庵高了。这第二个水池最小而是最老的一个。虽然说小,也比南院这个小草场两个还大。它最老,鱼最多。石坝上长满了小灌木,石坝边上也有青苔同草,看来最悦目。这儿水极清,也极凉。我们也可以钓鱼也可以游水。不过谁在这里也不免只游几种没有声音的姿势,因为一点点声音都会传遍山谷。这太震人心弦了。所以最好是潜水。像鱼一样。”
  蔺燕梅就接着说:“我们就在那儿玩,就在水边山脚草地吃完了带去的饼,忽然不觉天晚了,就又不舍,又不敢留恋,暮色里找路回家?”
  “说得好!燕梅。”他喜欢地说:“明天就去。你别穿旗袍了,我看过你有走路很方便的蓝厚布长裤同衬衫。穿上那个,又好走路,又看起来像我的游伴。”
  “别!别!小童。”她摇摇头。用一个指头压在自己嘴唇上说:“一个男孩子把话说到这儿就太远了。你得留一点地方给女孩子自由活动呀?”
  小童也笑了。
  她又说:“我自己会穿衣服呢,小童。就算定规了,明天我找你,这样顺路些。在宿舍门口等我。”她说着偏偏头笑一笑,刚抬步要进南院,又回过头来说:“还有,谢谢你,小童。谢谢你今天说的话。”说完,一闪,她回宿舍去了。
  小童见她进去了,还兀自带笑在那儿呆着。
  “小童!”他忽然听见有人笑着喊他:“我们在这儿看了半天呢,都不瞥我们一眼。”
  他忙回头,看见十几步外,树影下站着的是伍宝笙同史宣文。旁边零星散着的还有几个女孩子,那当然也是在一边看了许久的了。她们这会儿见一幕好戏已经散场,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都抿着嘴儿一笑,各人低头走回宿舍去。把个小童羞得要死。
  “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们能听不能听?”史宣文说着就同伍宝笙走了过来。
  小童难为情地说:“我们商量明天一早,上铁峰庵后面去钓鱼去。”
  “明天一早?”伍宝笙说:“你听见没有?史宣文!”
  “蔺燕梅明天不去做礼拜去了?”史宣文说。
  “她就是去做礼拜。”小童说:“我就是她的宗教。”
  “宝笙,听听这口气!”她说:“明天见罢,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我看也别找燕梅了。让她早点睡。你们两个同路回去。你转托一下小童罢。”她笑着道别,竟自进南院去了。
  他们俩个往新校舍走的路上,伍宝笙说:“我们今天又去看燕梅的阿姨去了。阿姨说她表面上看着没有意思再做修女了,骨子里还有点阴阳怪气。又说上个礼拜一位主教来昆明了。他在这里的几天,她如果去求主教收做修女,主教若不知就里一口答应了,那么她和危赫澜神甫就没有办法了。所以让我们多留心她一点。”
  “是这样啊?”小童也担了一份心事,他说:“她见了这个主教没有?”
  “就是谈她上个礼拜天见了主教,主教喜欢她得很,才说起的。”伍宝笙说:“这位主教是谁?就是大宴他们的同乡,大名鼎鼎的丁主教。刚刚回国来的。他过几天就去重庆,他一走,就没事了。”
  “她见了主教都谈些什么事?”
  “倒还没有谈什么。”她说。“谈些闲话。燕梅问主教说在云南的顶南边有没有大一点的天主堂?主教说有好些个。问她问这个干什么。她说教育部在学校征募学生到几个边区去研究边民语言,在各区编个字典。她说也许有女同学愿意去。如果有天主堂,她问问可以不可以容她们住在那边。如果教会里有人去,可以不可以通知她,她去叫想去的同学准备,好结伴一同走。”
  小童听了心上一动。便说:“她这个问的也许不是闲话!她心底下也许模模糊糊地有一点要去的意思。她是语音学班上最好的学生,有一种趋势会叫她想去。她又正不想在学校里呆下去。”
  “这个我倒不清楚。”她说:“我想她这些天好得多了。她也许是替别人问。她一个人不会走远路的。又不像你,经常地一件行李也不带,说走就走。再说她如果想离开学校,也是去做修女。那么那种消极的想法还会叫她编字典么?”
  “先不说这些。”他说:“主教怎么说?”
  “主教说,当然帮忙。又告诉了危赫澜神甫记住帮助这件事。他说那边天主堂里一定有人也研究文字,大可互相参考,订正。”
  “这位主教真妙。”小童说:“燕梅就怎么说呢?”
  “她底下大概没有说什么。她阿姨就告诉我们到这里。好了,现在有你守着她了。怎么样,明天也带上我这个大姐姐去好不好?”他们已经走到南区她的宿舍了,她便这么故意问一句。又不等小童开口,便接着说:“逗你着急呢!明天好好儿地去玩,好好回来。两个小孩没有人跟着,别叫大狸猫叼了去。也别打架。”
  小童笑着说了:“再见!”便一个人跑回宿舍来,他找出钓竿,选了一选,便去缚钓丝。这些钓竿全是他自己制的。他便选了一竿最好的青竹竿儿准备给蔺燕梅用。顺手又给系上了一个鲜红的漂儿。
  都端正好了,竖在床边上,跳上床去。想了一想,又找出游泳衣和毛巾来,也放在桌上。再想一想,又看了看钓竿。没有事了,便闭上眼睡去。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醒了。他洗完了脸。又想了一想,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仍是他的短打扮。便到门口来放鸽子,放兔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时间太早,又进屋去把钓竿都拿出来等着。他自己正独自个儿笑着呢,蔺燕梅也满脸笑容,带了早晨的新鲜空气来了。今天好一个晴爽的早晨天气呵!
  她没有穿小童说的那一套,她站在那里让小童来看。那个神气仿佛说:“我们女孩子穿衣裳的事不比你知道的多?”
  她穿了一条深灰色的长裤,是很轻的料子,匀称地在腰间束了她的衬衫。这件浅绿色有小白花的绸衬衫,袖子是很肥很宽的。袖口却很窄。翻开的领子旁边隐隐透出围胸的白纱花边。衬衫又轻又薄,歇在她圆圆的两肩上,又软软地贴了身子滑下来。最轻的风吹着,也飘飘地动。一身衣服都栽得那么贴身,于是她的腰,她的腿就都带了她那美丽又稚气的神气。小童不知道怎么看女孩子。他只觉两眼留连在人家身上移不开去。殊不知他已经得到看女孩子最好的方式了。
  她咬牙打算给他看个饱,谁知他一直看下去,全没个饱。
  她忽然羞了。她便走过去双手挽了小童的臂膀说:“你不能让我饿着上山。咱们吃点早点再走?”
  他满心怡悦地看了看这个望了自己的脸,笑着点头,便去把钓鱼竿游泳衣顺手拿起来。
  她接过游泳衣来说:“小童,咱们不游泳。走这么远的来回就够乏了。不游罢?”
  小童看着她并没有拿游泳衣,便把游泳衣放下。两个人一个人一把钓竿,就到校门外吃早点去了。
  他们走到小贞官儿的摊子前,小童把钓鱼竿往地下一插。她看了,也学样儿,也那么一插。小童吃东西是其快如风的,她也不去拦他,只学他那个粗样儿给他看,两个人就又都笑。
  他们一人一个钓鱼竿插在那里,钓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带了丝上的漂儿也动,就像引人注意的两个幌子似的。他们本来就引人注意。蔺燕梅又穿了这么一套称体好腰身的衣裳,引得女孩子都不忍把目光移开。
  待她学着那种男孩子的神气把早点吃完,两个人就那么一路说笑地走了,全似身旁并没有这些同学看着似的。
  他们从火化院墙外小道往北走,太阳光刚刚令人觉出一点点暖和来。他们在经过的村子里买了几个才烘好的麦饼,拿着一直走进山谷去。
  山色姣好还不足令人喜。而蔺燕梅走来一直轻捷不倦才叫人真高兴。想想看,如果像她昨夜所说,累了,那么什么兴致不也就提不起来了么?
  他们在林下小径上,直往山上走,没有多久便到了第二个水池边上。水是真清,鱼儿在水里打漩全看得见。这山谷的幽美竟比昨日所说还胜一层,因为这里还有一阵阵的花草香气呢!
  “小童,这种奇怪的气候只有云南有。说四季皆春,就真四季皆春。告诉没来过的人都不能信。”她说。
  小童一边理钓丝一边看她迎了朝阳,正把一小束粉紫色的野花戴到发上。花儿上还有露水呢!
  她戴好了花又说:“云南南边的气候更不知道什么样儿了。”
  小童听了说:“你有没有应征去滇南作语言工作的意思?”
  “你怎么什么事都打听得这么清楚?”她奇怪地说:“我只告诉过系主任有这个意恩。你说怎么样?”
  “我说不坏。”他只有如此回答:“可是你一个人出过远门么?”
  “没有。”她看了地上的青草说:“不过也不要紧。她们传教士,修女常常有人走,可以结伴去,到那边也住在天主堂里。你想,一去两年,字典编好,代替论文,也是一样毕业,另外又作了点事业。”
  “你已经决定了?”他半信半疑地问。
  “你赞成不赞成?”她抬起头来笑了;“我有这么个想法。我想可能性是很小的。一个想法只不过是一个想法,离成为事实还有一大段路呢!”
  “我想不出来放你一个人去那边区深山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滋味来。”
  “这儿不也是山里?这儿岂不是挺好。”
  “也许女孩子们同样地需要做点事业?”他沉思地说:“你听听这松树林里的风,看看这山,这水。千古是一样,是一样地美。人便不同。过去有多少美人,为了时尚,装束不同,仪止不同,许多画像现在看来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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