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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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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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女说:“非进去看不见,她在歌诗班的台上,台在一进门背面的楼上,不过你们到门口站一会儿,她的声音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她俩听了,知道自己不懂得礼拜堂的规矩,不便进去,便不强求,随了修女走上石阶,站在门口听了一下,听出蔺燕梅歌声清越,竟大不同平时,不觉眼圈湿了,便不再听,由修女领到学生宿舍那边蔺燕梅的房中去等。到了房中,修女说:“我要去做祈祷去,桌上那个是燕梅昨晚上写给你们未完的信,你们看一看罢,燕梅脾气扭得很,我叫她缠得没办法,等一下你们帮忙劝劝,还有半个钟头我们就回来了。”说着便拽上门,走了。
  伍宝笙忙到桌上拿起那信来和史宣文同看。蔺燕梅的笔迹,她们多么熟悉呀!
  信上一开头便是她译的几句祈祷书上的话:“还有谁那里可以容我投奔?还有谁能接受,洗清我的罪。主,啊!主,请你垂恩!”
  她俩个互看一眼,心冷了一半,呆住了。
  这信的前一半都说得是昨天她读祈祷文的感想。说昨天阿姨到教堂去做早祷时,她独自跪在床边上读这本法文的祈祷文。她认为有生以来,到今日为止,一切都是罪孽。快乐或得意,皆是虚荣,争得别人疼爱及夸奖,无非是满足自己骄傲的心理,甚至穿一件好衣服,找一件高兴的事做一做,都是贪婪,奢侈,不应当的行为,这都是罪。她又说,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想毁去自己的生命,也不应该,也要算在杀戒之内。大为感情激动更是造罪之源。
  底下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不怕吓死人的话:她要做修女了!
  她虽然年令还不到,危赫澜神甫不准她,但是可以求他先收做学习的修女,她可以先接受白色面幕,束带挂珠,潜修到年龄够了的时候再做正式的修女。她战栗地祈求上帝助她勇气。那严重的戒律和手上所带的戒指,表示把身体许给上帝作新娘的婚戒是在向她招手了。她不能抗拒,她要勉力做去。
  眼前她要在教堂里斋戒,学习规矩,准备三天后受洗。
  最后用了讥讽自己的口吻叙说了这次的事,描写了那个令她得到解脱的梦。她一点也不难过。她说梦中以为是真,醒来不信是梦。庄周蝴蝶,哪天是了?她的解脱令人反更觉沉重。偏偏这文字又美丽得如诗篇。
  她对范家兄妹,一字责备都没有。只简单说范宽怡曾告她,以为她是醒着等语。她说这就够令人彻悟的了。反求她俩不要令校中舆论对他们兄妹太难堪。
  伍宝笙看了信,直在落泪。史宣文接过信来放回桌子上安慰她说:“宝笙,你别难过成这样,我看还有救。”
  伍宝笙说:“我早料想燕梅是在梦里,没想到事情离奇到这样。”
  史宣文停了一下,缓缓地说:“大凡一个人能够彻悟到这一步,已经又跳出宗教这个圈子以外去了。况且平时听她言论,也不是个眼界不宽的人。这个学校的空气是学术自由。那思想也就崇尚理解。她受了两年熏陶对她必有好处。愚夫愚妇的信教,是心灵软弱要找依靠。她是心冷已极的话,等一下千万不要照直劝她,由她去。我们只说学问要紧。告诉她学识不足,修道也难深。只得做个庸碌的修女,为上帝也做不出事来。你看看,包管见效。”
  伍宝笙噙了两行泪听着。忽闻廊下有人声,是燕梅同她阿姨来了,两人忙拭了泪等着。只听见她阿姨似乎劝阻她什么。她那声调之激越,完全与信中两样,她执扭地说:“不,我要!阿姨,我一定要,你要再跟危赫澜神甫说!”
  她阿姨便说:“好了,好了。慢慢再说罢。还不快来看你的两个姐姐!”说着开了门。
  也不等伍宝笙端详一下她这个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她一看见姐姐便直扑过来抱住伍宝笙,耳中只听见:“姐姐!姐姐!你看我怎么得了啊!”一句话,索性就哭了起来。伍宝笙也忍不住揽了她哭泣。
  屋里只听见她两个伤心的声音。谁也没有话可说。史宣文想:“不知道这位修女心上觉得燕梅够格修行么?她这个样子和信上的口气多么不同!这还是学校里的蔺燕梅,不是天主堂的女修士啊!”
  修女看了,虽然也难过却觉得不及听她缠着要修行那么令人伤心。她便打点起话头来慰解。她说:“燕梅,你盼了人家一天,人家来了,又哭成这样连个给人说话的空儿都没有!”
  伍宝笙听了忙着先止住哭来劝蔺燕梅,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史宣文在一边早打定了注意,她说:“也该哭够了,旁边还有个我呢,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蔺燕梅是个多么周到的人,这一句话果然见效,她赶紧收泪来和史宣文说话,史宣文不等她先开口便先羞她:“我若是晚一步从重庆回来,还赶不上到这儿来见你呢!”
  蔺燕梅羞涩地拭了泪,心上怪难为情地没处藏躲。修女去找人打水给她们洗脸去了。史宣文说:“你过来,我小声儿告诉你一句,你这个底子离做修女还远得很呢!”
  旁边伍宝笙听得这句话莽撞,吃惊不小。只见蔺燕梅听了伸手把桌上她写的信拿在手里,略看看,撕了,不改柔和声口说:“别提这信中的话,昨天火气还是太大些,你看我做成做不成。”
  史宣文见她脸上顽皮,孩气不改,就笑了说:“这个话也没有这种说法呀!反正你岁数不到。慢慢地说罢。我又没拦你。”
  史宣文的话头这么难捉定,她听了也没法做腔调。伍宝笙也早改了笑脸说:“我倒觉得做修女跟念大学都差不多,只是燕梅的妈妈听见不知道怎么想法?”
  史宣文说:“怎么想?一定说:‘好乖,到底长大了,自己会拿主意了,第一次拿主意不跟我商量!’”
  蔺燕梅拦住她,问伍宝笙说:“怎么作修女会跟上大学差不多?”
  “这个简单得很,”史宣文偏说:“上大学是研究着科学或是什么别的学问,去体验哲学。修道院是潜修着哲学去解释人文和科学。”
  伍宝笙说:“你们西洋文学史上不是还有经院学派么?中国历史上更不知道有多少学识高深的和尚。别的我不知道,我们遗传学上最基本的定理就是孟德尔一个和尚发明的。他种了十五年做试验的植物不算,还教书呢!我看除了道袍之外,跟一位教授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有件道袍呀!”史宣文说:“你这位助教就没有呀!”
  “那有什么,哪天我助教当腻了,就剃发修行,也不稀奇。”她说:“燕梅进天主堂,我就当尼姑。只剩下老道婆给你这老姐姐做了!”
  “这倒不错。”史宣文和她一递一句地说:“一视同仁,一门一个。咱们闲了,到一块儿照旧玩儿。不过可得找个天主堂,尼姑庵,和我这道观作邻居的。大家紧接壁儿才好串门子玩儿!”
  “别说得那么气人了。”伍宝笙说:“那才不知道多出丑呢!真正叫人家看成三姑六婆了!”
  说得连蔺燕梅也噗哧笑出声来。这时她阿姨已带人打了水来,三人忙不开口,笑却止不住。阿姨也诧异起来,怪觉得这两位姐姐本领确是不同。替自己解了一场大难题。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房里全改成笑声了!
  蔺燕梅忽然触动心事,想起在宜良天主堂那一晚,小童和巧环胡扯的话来,心上好不自在。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是撒娇惯了的,便嗔着她们不许胡说。
  史宣文笑了说:“瞧咱们把她娇惯的,教训起咱俩来了,今天非拉她回到赵先生那儿评评理不可!”
  她阿姨一面催她们洗脸,一面问不许胡说什么?她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阿姨也就不问。姐妹三个轮流着换水洗脸,从新端正起来。
  “说着想了起来!燕梅,告诉你件喜事。”伍宝笙说:“沈葭这两天就要结婚了。”
  “沈葭?跟谁?”
  “当然是冯新衔了!还有谁?你这话问的叫不叫人生气!”伍宝笙说。
  蔺燕梅笑了,说:“问成习惯了!”
  “这更不像话了!”史宣文说:“就像女孩子的事都像你这么容易变卦似的。转眼不见,差点做了修女。”说着在燕梅背后和她阿姨做眼色。
  “可不是吗!”她阿姨说:“她缠得我都想好好儿打她这个顽皮孩子一顿!”
  蔺燕梅不许她们奚落她,便打断这个话题。她问:“怎么就在这两天,这么快?”
  “你在这里怎么会不奇怪呢!”史宣文说:“人家说得好:‘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呢,等你三天受了洗,出去看就只见小冯新衔拄了个拐棍儿,白发苍苍,来给蔺姑姑请安呢!”
  “冯新衔的孙子说不定是个文学家,看了这么个标致的姑奶奶,那还不要受了个灵感也写本小说!”伍宝笙更进一步半讽刺、半打趣她。
  “别气人了。”她说:“要是这两天就奉行婚礼,我去参加不了,这可怎么好!”她听她们讲冯新衔小说出版,就要结婚,这些兴头上的事,心上也要快点去看他们。
  “你快给我去!”她阿姨笑着推她:“你今天就给我走。你们两位把燕梅给我带回去。我这儿不要她!”
  “阿姨,这怎么行!”她说:“危赫澜神甫好容易才答应我在这儿住三天,我怎么能出去!”
  “你出去他才喜欢你呢!”阿姨说:“你要是再去缠着他要做练习修道,你看他生气不生气!”
  这样,谈话似乎是到了一个段落了。不知怎的,谁也没有顶合适的话接下去,于是屋子里忽然静了那么一刹那。
  “不成。”蔺燕梅想了许久,又蹙起眉头:“我不能出去,我还是不能出去的。”
  “怎么又不能了呢?”史宣文说。
  “我没法子回学校去。”她说:“我还是不能见我的同学。”
  “燕梅!你忘了你自己写的话了么?”伍宝笙又急起来:“怎么昨天那么想得开,这会儿又想不开了呢?”
  “这个不同。”她说:“昨天想得开也是真的,现在觉得不能出去,也是真的。”
  “她这个话对的。”史宣文说:“道理也很简单,只要设身处地一想,马上会觉得出来,比方手边欠了一大笔债的人,如果想去清债,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不过如果他这时得了大病,伸腿一去,什么山高的债也可以不管它了。燕梅在这儿一蹲,当然什么都想得开,等一下一出门,见了债主,她可不是就要着急了。我这个比喻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她阿姨是已经作了修道的人,如果太把出世的念头形容成怯懦的表现,便是给人当面难堪了。于是末了来一句问话。
  今天是几个聪明伶俐的角色聚在一起了。人家焉有不明白之理?她就说:“还是你们的话动听!昨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例子来说明我的意思。倒叫燕梅取笑了去!”
  蔺燕梅听见就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阿姨,你就爱说得我这么坏!”她就打算往她身上赖。“燕梅什么时候取笑过阿姨?你说!”
  阿姨笑着退后几步说:“有你两个好姐姐在这儿,别再缠我了。快去打扮你的,好跟她们走。这一句话说得还要多明白!你们听,昨天我说这么年青的,一点进取心都没有!遇了点不如意的事想打退堂鼓!她说我俗气呢!”
  史宣文听到这里才放心,她想:“这个修女真是特别聪慧,她不但听出我失言,并且用话掩饰她已听出来了,说了些统弯儿的意思,怕伤着我!”
  伍宝笙说:“我才想了这句话。你们看,她不是打算伸腿一去,逃债么?咱们教了她这些年,没教出个进取的人生观来,反而学会逃避了。我看,咱们教育部分失败了,就该执行法律的一部分了!抓起她去还债。还要把她看得紧紧的,要她求生又难,求死又办不到!”她就作出一种吓唬她的样子。
  “快点抓她出去是正经。”修女笑着说:“我不留你,你想呆下去也不行呢!再说,如果要受洗的人全到教堂来作准备,我们还得附设个旅馆呢!”
  这时史宣文正洗脸,蔺燕梅正坐到桌子前化妆。她两个离得近。史宣文就靠过去小声儿说:“你那个债主昨天来了。你怎么不见他?”
  蔺燕梅正气她们来了之后占尽了她的便宜,令她又羞恼,又感激,听见她这话简直是故意糟蹋自己了。便装作不生气,也凑过去说:“等你提醒我呀!”猛不防,就用手中胭脂片儿给她抹了一鼻子!
  大家轰然笑起来。史宣文说:“原来俗语说:‘碰了一鼻子灰’是红的呢!”
  修女说:“你们三个人真像是姐妹似的。燕梅你说句真心话是爱学校,还是爱修道院?”
  “我是真觉得修道院可爱。”她真心地说:“学校也真好。”
  “我替你说罢。”史宣文一语更加中肯:“爱学校是爱那儿的同学,同学术空气。爱修道院是爱文学作品中的描写,什么戒指啦,袍子啦,祈祷文,教堂同歌。你这些梦想,加上这个样儿的阿姨,就叫你忍不住也要试试了!”
  蔺燕梅听了娇羞地指了她对阿姨说:“阿姨!你看她坏不坏!”
  “你今天骂了我们半天了。”伍宝笙说:“回去有的是时候跟你算账呢!梁家姐妹都在呈贡,赵先生答应我们还回到老屋子去住一晚聚会聚会呢!”
  蔺燕梅听见,高兴得喊了起来:“姐姐!姐姐!”她又拍手,又跳。阿姨便笑着摇头,羞她。她便拉了阿姨一齐跳。
  史宣文说:“事实上,战事起来后的大学生活就和修道院差不多了。男生宿舍索性像兵营了。我们的饭食简单,生活中也缺乏娱乐。”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不及这儿快乐?”修女故意笑着问。史宣文想起刚才失言之事,明白了她是故意点破。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
  收拾好了,史宣文挽了她走在前面。伍宝笙带了她的提包,同修女在后面并肩走。修女悄悄地对她说:“过两天你来看看我,还有话告诉你。”她也悄悄地点点头。
  走到了门口,蔺燕梅仿佛很困难往外走。她仿佛是个畏日光的小鼠,而外面阳光正是太好了。
  史宣文早看出来了。她说:“你若是个学科学的人,像伍宝笙,我就一把推你出去。若是个学哲学心理像我的,我就用两句话讥讽你出去。现在你是个学文学的,这种心理变动的经验不可不有,我就容你,在这门坎儿里体验几分钟。”
  伍宝笙在后面便对她阿姨说:“阿姨,她若是个冒冒失失,心血来潮就要做修道的呢,您就打她出去!”
  阿姨笑着来打。她忙跑出去了。史宣文去追上她。阿姨便乘机告诉伍宝笙说:“看出她心上还很弱罢?到了学校要知会同学们别再伤了她。”
  伍宝笙感激得要落泪,忙点头应了,三个人告了别,一同向学校走回来。
  她们在路上决定:回到学校去,这事只可告诉人是在梦中,而这一梦的实情,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梦醒一句话只好听天由命,看范家兄妹如何。蔺燕梅说;“小范答应过和她哥哥为我守秘密的。不知道做到做不到。”
  “她们倒不见得会不守信用。”伍宝笙说:“可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让孟勤明白明白,不好吗?”
  “就是不能让他听见!”她说。




  十五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秦少游

  学校里面为了这次事件,当然免不了许多传言,许多争辩,而产生了一种舆论。这舆论过了一昼夜便尔造成,专等被讨论的人回来听取。
  蔺燕梅是个被动者,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应当受爱护的角色,无论她出了什么事情,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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