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范宽湖便深深地吻着她。
十三
“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
—苏东坡
“可怜!燕梅!”蔺燕梅她自己想:“怎么这个句子再也想不起来?怎么谱子也这么颠倒着了?好孩子,不想它也罢,想得怪可怜儿地!看看你这么一个齐齐整整的好女孩儿,在丛草中一坐半日,也忘了起来?真是想得出神了,只顾坐看春色迟暮,野花草籽都该沾满衣襟鞋袜了!”她想着忙站起来,可不是么!这身上是什么时候有的好一件白纱舞衣,竟沾满了芳香又多刺的草籽!
“算了!”她又想:“这草籽既抖它不掉,由它沾在身上算了,怪玲珑,干净好看的!”忽然她想自己在这里出了半日神,独自说了些呓语,又摘草籽,又抖衣裳地,不知道背地里有人偷看没有!想想不觉脸红了。回头看看哪里有人,只见芳草如茵披满山岗,一望无际。白云在天上轻轻地飘过,把淡淡的影子,有心无意地映在山脚下一片明湖里。春色如洗,春意欲滴。
她看看幸好没有人偷看,没有人偷听,可是心上仍放它不下。她且重新坐在草地上,仔细想想:“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梦话?怎么会偶然想起怕被人听了去,竟怦怦心跳成这个样儿?”
她想来想去,思想浮动不定,无法集中,两眼却只顾流连在自己匀称美丽的身体各部份上,爱惜也不忍移去。她又恨竟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她心上盛满了多少似快乐又似忧郁的感觉,竟没有人可以述说!这么浓艳如画的春光无人共看,这么甜蜜的情意无人有福来享。每一秒美丽的光阴,都横遭浪费!
“如果有人在这儿,如果他便藏在那边,或者这边,一丛丛的花草背后,如果他爱偷看我,他爱偷听这些小话儿,他不忍走出到我眼前来惊醒我,如果他已把刚才小声儿说给自己的话偷听了去呢?”她吓得忙两手掩了胸前想。
“呸!”她轻轻啐了一下:“听就听去!他能怎么样?这是我自己说着玩儿的,不怕他听了去!我又不是说给他听的!谁叫他偷听来?
“他能够去告诉谁?没凭没据地!”她想着便狡黠地笑了。“他如果不讲理,我就跟他赖!对!我就跟他赖!
“我不讲理?我是不讲理嚜!只许我不讲理,他不许。没见过巴巴地跑到这儿来跟我讲理的。
“这么好的春光,我陪他玩,他会跟我讲起理来?真是没道理!我坐在这儿跟他胡缠什么?我且走过那边湖滨山上去。没的在这儿跟他生什么闲气!
“可是在这儿坐着不动,尚且沾惹了一身小草,再走过这么宽的一片草地,衣裙上岂不要拖满了?
“我如果能够轻轻飞过去,脚尖点在草尖上岂不干净爽利?我就像白云的影子那样飞过去多好?
“那么顶好脚上没有鞋袜。”她想着低头上看,脚上可不是赤裸着!
“真好笑,这半天没发现是光着脚丫儿呢!
“不能够飞,走过去也算了。既然是人,就不能飞。飞过反而尝不到草滋味,我就从这片花草里走过去。就由他们牵牵挂挂地勾住我的衣裳,擦着我的脚胫。这些怪刺痒人的小东西!
“那边山色真美,背后景致也美!四边都好看。我往哪儿走呢?
“我随便走,哪儿也是一地温温软软的小草。山色好看,映在湖里更好看,我也去水边照自己的影子!
“喂!你别藏在那儿了,要不要走出来跟我一块儿过去?你现在不出来等一下再偷偷跟在后边,我可不理你!你别猛地钻出来吓唬我。我会跑,我跑得又轻又快,我跑得可以没有一丝丝儿声音!我现在就跑了!
“山上那个顽皮的影子是谁?他跑得好快?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干什么?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个人在山上顽?你也知道这儿有这么好的地方?
“他喜欢小动物的。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跑来招惹那些小松鼠,和竹枝雀儿?你还是跟野兔或者是蜜蜂儿玩?你也是个小野物儿呢!
“听!听!他也唱呢!他唱得真清脆!
“不是他唱,喏!在白云里呢!比燕子还小,比燕子还快!那歌声滴滴直落在湖水上!这一定是云雀!云雀是什么样儿?它飞得这么高!看也看不清!我会唱你许多歌呢!‘听!听!云雀’‘听!那优美的云雀歌!’可是我没有看见过你!你什么时候下来?我让你落在我手上,你的小脚爪一定很细?你会偏了头看我罢?我们做朋友!
“后面真有人追!我怎么看不见他?我得快跑,我觉得有人追!我跑得好快!你能追得上么?你看我已经差不多是在草尖上飞了!风又轻轻地送着我!
“山泽女神叫做什么名字?狩猎女神叫做什么名字?她们多美,他们也穿着白衣服罢?她们快得能够追上太阳金色的影子。我的脚踝也比得上疾走的野鹿!
“他一定远远落在后面了!可是我不能等他!他坏得很,也许会突然跳出来捉住我。我不能停,我要跑得更快。
“看山上那个孩子的怪样儿!他背着手,低头只顾走!我在这儿呢,他也不回头!他是不是在那儿偷偷地笑我做白日梦?
“你就叫我一个人闷着?不来和我玩?那你就去你的,我会到湖边上自己坐坐。我唱唱歌,把歌吹到水泡泡里,再把水泡吹到湖心去。
“我就在湖边坐下来算了。我跑也不会累,倒是跑得厌烦了。我为什么不能坐坐?我也不要和你玩,你是个小孩子,有了野兔,蜜蜂就够了。真是个好小孩!
“怎么?你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这儿有一个教堂?刚才会没看见?真是心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也许不是教堂,盖在这种又好看,又没有人的地方?也许是一座碉堡,里面囚禁着一位古代的国王,可怜的国王!
“也许关着一位痴心的公主,她坚定地等着那个王子骑了白马来接她!看那长长的窗子,她就成天倚在那儿,用她噙了泪珠儿的眼睛从灰色的石墙上看到这一片好草地上来!可怜的公主!
“我想的那是一句什么歌?这会儿好像想着了一点似的:‘应念我终日凝眸……’?不对!怎么会是这阕凤凰台上忆吹萧!
“我看那如果是座教堂还好些。如果是教堂,我就进去。我进去就不出来。我现在就进去!
“要死了!哎哟!你怎么藏在这儿,一把把我抓住!”
“你管我上哪儿去!你放手!我们不是朋友我不和你说话!我从那天走出西车站救护站就不认得你了!
“我从没想到你会有这个神气!你不用求我。别惹我看不起!我不跟你玩,你也不会玩。你是个可怜人,你的血早都叫那些死书吸干了!你可怜用了一辈子苦功,到临了来个这样的下场!
“你倒是个好人,你又聪明。可是你也不聪明,你比我姐姐差得远了!真是,一个学校会造出这么两种不同的人来!
“呀!别惹得我也哭了。你怎么也会哭!你今天病了?怎么成了这么一副可怜神气?你别着急,我没有骂你,我怎么会骂你?你来!你好好儿地靠着我坐下!让我用我的纱衣裳给你擦擦眼泪,你看它多么柔软!喜欢了罢?不哭了罢?真是,看了这么个体面的人,浓眉大眼地,滚出烫手的泪珠儿来,真叫
人心也酸了!
“你靠紧了我歇一歇!我也不说话。你真该歇一歇。我怕你一辈子连睡的时候都算进去就没有好好儿地歇过一分钟!
“别伤心了,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大孩子呢!你别逞强了!哭起来跟弟弟一模一样!亏来你赶到得快!你晚一步,我进了那教堂后,你在外面哭哑了嗓子,我也听你不见了!
“啊哟!怨我不好,又吓着你了!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我多咱走进堂里去来?我没有去,我没有去,我不去,我不会去。叫你好好歇着,又不听话了!
“你就这么歇着。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坐着陪着你,看着你,守着你!
“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说:你是个好人,我懂得你。他们都不懂你?可不是吗?他们都不懂你!不理他们。我懂得你,我陪着你,你在我身边,在我怀里,在我心上。你就在我心上。我在心上有个小窝儿,你就变得这么一点点儿大,蹲在那儿,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才舒服呢!眼睛还这么闭着。
“我吗?我也舒服,我的心上是要你这么一个好人住着,你住在我心里,外面有我呢!风来也不怕,雨来也不怕。狼来也不怕,鬼来也不怕。你就休息着。有我对付他们呢!
“对。就是这样!你休息得好,我也跟休息了一样,慢慢地我也就都恢复了,这样多好。等一下我们就又高高兴兴地玩。这一片地方再没有别人,都是我们的!
“你会玩,我知道你会玩。我就陪你玩。哪里会说你不会玩呢?这么一个聪明人不会玩?谁能信呢?我就不信。
“怎么好好的又着急起来了?我怎么会爱他呢?我多咱说爱过他了?好孩子,我谁也没爱过。我单爱你一个,别人谁也没有碰到我心上过!他们只如地上的小草,你是天上的太阳。他们我连想都没想起过!他们也只有仰起头来看我的份儿,哪敢起什么心?可是我却仰起头来看你呢!
“傻孩子!你怎么糊涂起来了?我对他好,我对谁又曾不好过?我非推开你,叫你明白明白不可!如果这么想不开,积在心里,还成了病呢!我对他好,跟我对小草、小虫、小蚂蚁好,有什么不同!瞧瞧你这个惫赖样儿!要想在怀里赖着,就再不许说这种傻话!我听了生气就真不理你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叫做会玩吗?那是电影明星一流人物呀,电影中的英雄,回到人生里跟丑角又差得了多远?他同我一起在台上出风头又有什么值得怪我的?你不是还写诗称赞么?他唱歌,我跳舞,他唱得是不坏呀。难道你也要去那个角色?那不但滑稽,我都不忍看你一个学问家居然粉墨登场,装村弄俏。
“他是明星,你是圣者,你是我的师尊。我崇敬你,礼拜你。我向你焚香,歌颂。我要向你献鲜花,可是你如果肯垂青,我就把我自己代替鲜花献上。我哪敢受你一句道谢的话?对肯收留我已经令我喜欢得化成灰也可愿意了。我觉得通体都生光彩,我整个都是你的了!
“告诉我!你肯不肯收?你收不收?你要我不要?
“他呢?他不是坏人,你顶聪明,你当然明白。天赋他好仪容,好性格,难道是害他?他比不上你就是了。他正直高贵。刚才怪我用字不好。戏台上的艺术也不是应该卑视的呀!你的诗比我的话好得多,用不着我多说。我祝他前途光明,也得个好结果。
“他想我,那是很自然的事。谁也想我。可是我现在在你的宝座下。谁也近不得我。我不是你找来的,是自己求你收留的。我再也不会走。真是的,刚才急成哪个样子!说大人,真是大人,说小孩又真是小孩!不羞,还会吃醋呢!一醋就醋成那份儿神气!
“也难怪你多心。他是对我挺用情地。他仿佛一直就是心在我身上,可是又捉摸不定。就是那天我跟他赌气玩之后,他来求过我爱他。真是弄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哪里有这么冒冒失失地?又不是戏,又不是小说!再说,别人告诉过我,他没有真爱情,可是倒有多少女孩子真爱他。如果一定要说他有真爱情,那么就是来得仓促,去得也快当。看看似真,想想又假!
“你想想,他怎么挂得住我的心?我怎么看不出你这一份真情意!一句话不趁心,便要死要活!
“我真不愿这么解释给你听;我从来不但没有拿你跟人比过,并且也没有用秤用尺来把你衡量过。你是唯一的,你是绝对的,你是永恒的。
“我最心爱的,现在好了罢,你放开我,你看小枝,草叶,都缠在我头发上了。你能不能作个更听话的孩子,安安静静地替我慢慢地摘!我是要这么样,我爱在芳草里揉乱了我的青青发,你一边摘,我还一边揉,你能说不愿摘么?你忍得把手从我头发里拿开吗!
“你从来没有这么柔和过。幸亏我也竟从来不信你是真不柔和。
“你再作件好事,你许我尽性儿说小孩子话,不要斥责我?你休讨巧!什么叫做从来不敢搁我半点儿高兴?你还少委曲我?
“我不光是要你许我说,我还要你听。不是这么像小羊似地驯服说听就听。因为你不是羊,是一只斑斓的猛虎。我要你一心不愿听而偏不得不用心听。我要你为了讨我喜欢,只得来听!我偏要你这猛虎伏在我前面让我偎着暖和。因为我知道,我快活了你才真快活,你说不是么?
“好!你听着。你是个多么幸福的角色!我的镜子所说的话从来不假。我的容颜谁能说比不上春天的花朵?多少人的心为我漾着微波,我却偏容你一个来傍了我坐?
“可是我不是一朵花,我有心,我也有忧郁。我觉得人生像是一篇散文诗,或是抒情歌。它就在这儿,在我心里。它不必是什么能感动人心的千古巨作,却一定不可不调和。
“我怕我的歌有些棱角,欠点折磨。也许是这题目特别难做,总觉得不平妥。我想不出它的词句,押不准它的韵脚。它只是梗在喉咙里,一句半句,三拍两拍,不能舒舒坦坦,浩浩落落。我性情也就是这样,不能随和,难得满足,常不快乐。
“但是我虽然说不出来,我却分明地觉感到,将来早晚有一天会碰上机遇,竟而唱了出来,那节奏必然流利,可是一定唱出了我的灵魂,我仅有的生命,呕出了我的心血,因为它是从我心上出来的。我又不免感到空虚的重压,无涯的寂寞。
“我今天虽然谱不成这支歌,可是因为说了这些活,已经忽然兴奋之后,心力疲乏,呼吸急促得气都咽了!
“我提到疲乏,我就会忽然颓唐,憔悴得不能支持。现在该你让我靠一靠,容我闭上眼休息一下了。你的身体该和我的心胸一样坚实浑厚,足容我这样一只小鸽子来栖息。容我栖息在你胸前,避风暴,渡溪河。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便常怕我会为一阵突然来到的激情,震荡得灵魂离了躯壳。她总是希望我能快快长大,可是我却觉得我越长成人,越想回到那敏感的幼年时去。我从前是个小女孩时,我能从母亲衣服颜色上看出她心中的悲喜,也能从溪水声中听见它对我的祝福。我相信世界上都是快乐,我觉得恶人都是故意装成的坏神气。
“我觉得我恐怕是个小神仙,慢慢地我会长出一对小翅膀。”
“有一次母亲坐在琴前谱一支曲子,我原来藏在琴后的,我在她正谱得用心时钻出来扑在她怀里。她吃了一惊,搂着我说:‘我以为钻出来的是音乐的小精灵!’我便觉得真是音乐的小精灵。”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我已经是个长成的女孩。我却不愿再作精灵或是神仙。我不但要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个平常人的快乐,还要有一个平常人的愁苦。我不愿展翅凌空,独往独来,我反而要蜷伏在一双坚强的臂膀里。我的音乐也不再是什么天宫的曲调,我的灵魂就是乐曲,身体就是词句,我唱给能懂得人听,他如果懂了,我便不致空虚,不致寂寞。
“我不愿骄傲地藏了心中的饥渴,却祈望能在我良友面前伏软,申诉,哀哭。”
“我的好人,我的良友,我的业师,我的兄长,我不怕你卑视我,我要你可怜我,倾听我,还要你爱我。”
“我不管你会不会看低了我,我已经一古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