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样?”马夫问。
“说是外国歌,还好些!”小童说:“我也懂不到!”两个人就放声大笑起来。这些笑声不知怎么地影响了坐下马的高兴,它也引长了颈子长嘶一声。他们的笑声为马嘶所掩,就又谈马匹的事了。
他们将将到了车站街上,下了马,已经听见昆明下来的宜良车汽笛叫了,小童接过提包,四个人付了钱给马夫急忙赶到站上去,才上了车,车便开了。他们得到一块地方可以坐下,因为许多人在呈贡下了车。蔺燕梅不想坐,她说:“咱们沿车找一找,也许我阿姨又在车上。”小范说:“老实坐下!我就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范宽湖说:“我陪你走一趟,燕梅!我也觉得未必能遇得上。”小童说:“遇不上也不要紧,我赞成这种想法!我也去走一趟!”
“有我哥哥一个人陪够了!”小范把他拉回来:“反正到处跑的事你没有不高兴!你陪我坐坐!”
“我不累。”小童说。
“知道你不累。坐坐行不行?”
小童没法子,只有坐下,他对蔺燕梅说:“看谁运气好;范宽湖陪你找前一段,等一下我陪你找后一段?”范宽湖笑一笑就陪蔺燕梅走了。
“他们就未必回来找后一段!”小范对他说:“你连这点眼色也看不出来?跟在一起捣乱?”
“哦!”小童还是不大清楚她的意思,也就老老实实坐下,不再生事。
呆了半天。范宽怡问:“你想什么?”
“我想,”小童说:“我的鸽子大概从这么远还飞得回去。”
“想鸽子!”小范哼了一声说。
“我昨天带了鸽子出来的。”他说:“我跟大宴商量好了,他等着收信。不过车子走到西庄,我怕再走进了山,它便回不去了,我就放了。后来想想,索性到了江尾村倒决没问题。因为昆明湖附近它都熟。”
“你那些菜鸽子有什么好的!”
“只有菜鸽子可养便好好养它!”小童说:“反正没有煮熟上了桌子,就不是菜!”
“它就是菜!”小范说:“它在蛋里没孵出来就已经是菜!”
“告诉你!”小童说。“你也是一盘菜!你听过人吃人的事没有?”
“你能吃了我么?我是一盘菜能坐了车子旅行?”
“那么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飞?”
“什么是梅吻?”
“梅吻就是那盘在天上飞的菜!蔺燕梅亲过它一下。”
“蔺燕梅亲过的东西可多了。我看见过的就有,玫瑰花,笔记本,梁崇槐,钢琴,镜子,数都数不过来。”
“那么它们就都是菜!”小童说。
范宽怡不跟他胡闹了。她自己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蔺燕梅吻过哥哥没有?蔺燕梅这家伙也奇怪,怎么这么个漂亮的人儿,上了两年大学也没听见她什么罗曼史?好容易有个大余能叫她看得上眼了,又弄得像一个教授一个助教似的,道貌岸然!哥哥跟她说不亲近罢,从前也不大见他们往来,才一到了呈贡,就天天在一起,又不像是刚刚混熟了的。他们出去拜访农家,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还是常常听见人家乡下人夸奖他们好一对儿,还有时认成两口儿。他们自己会不觉得?可是说亲近罢,又不听见哥哥对我提起。从前他有了新女朋友,那回不是才见了一两面,就跑到我这儿来吹牛!连影儿都没有呢,就说人家爱他!过两天又说人家挂在他脖子上亲他,赘得肩膀酸!
“也许他这回碰了钉子!也好,叫他少那么神气!就像是把天下的好女孩儿都摆在他面前任他挑,还嫌费事似的!可是说碰了钉子罢,又不像!我就不信他会碰钉子。真碰了还看不出来?”
“也许就瞒我一个!背地里不定多亲热呢!一定!可恨,新人引进房媒人扔出墙了!就是这个想法看起来像些!好!瞒着我!怪不得方才在路上提起回昆明、提起大余,她也没接什么碴儿呢!他也替梁崇槐说两句好话,两个人倒大方得很,挺有把握的样子!
“哼,要不是我把她这回找了来,会有今天!少高兴得忘了昆明还有大余等着呢!”
她想着倒不自在起来了,大有热血任事人成功之后,想想很没来由之叹。
“你想什么?”小童问:“你又发什么呆?”
“我想什么!我想你的鸽子在路上叫人一枪打下来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见鸽子就跟你算账!”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没有枪。谁叫你把鸽子带出这么远!”
小童想一想说:“不至于,昆明附近没有野鸽子,现在一只鸽子还不值一颗枪弹钱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个人就忙坏了,还管得了鸽子!”
“世界上坏人像你这样的还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着了。”
他俩个在一起,若是没有个劝架的,什么题目也吵得起来。幸亏这时候那两个回来了。没有找到阿姨。蔺燕梅是真相信会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后找。范宽湖就不去。后边只两节车,找了一阵也没有,就回来了。卖票的看他们跑来跑去,简直以为是不想买票。忙着把票卖给他们。
蔺燕梅两头找不着她阿姨这才肯坐下。没有多一会儿,看见杨宗海了。他们一齐反转过身来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后面。火车的气闸不住咝咝地响,引掣关了,往下坡溜,是他们最觉得舒服的事。看了如画的山,蓝汪汪的水,他们想去年的夏令营。
小童说:“范宽湖你的刀子还在那儿水底下呢I”
“你也差点儿没有在那湖里喂了鱼呢!”小范说。
“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小童说:“我这一年还吃了不少鱼呢!我倒担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条大鱼吃了,非闹肚子不可!”说着大笑起来。
“你专门想些怪事,你就不会想想那时候的人现在还有几个在学校里?”蔺燕梅想着就沉默了:“穿颜库丝雅的小和尚现在在喜马拉亚山那边呢!”
“你的想法才不对呢!”小童说:“你皱着眉毛想他们,他们皱着眉毛想你。这不苦死了吗?他们想起我来一定不会皱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两个不同的人手里就会这么两样!你得学着一点!你是专门叫人担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点事来,他说:“这会儿还多着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来,我们大谈了几回。当然先问她重庆的事,她却每次只说几句,就转过来问你。我想你应该由她指导。她加上伍宝笙,可比大余强多了。大余是个哲学家,可是不是给你这种人下药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说我什么?我的心这会儿真是顺了铁路两头儿跑!”
“我真恨没记笔记,道理是浅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简直入神,所以我学不来,一头听一头忘。你还是去听原本罢。”
“不过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来。她一定还用从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变了这许多。”蔺燕梅有点得意也有点伤感地说。
“你变得了哪儿去?人世的变化说大就大,说小也实在小。人生下世来,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这一半还干涉呢!这话你懂不懂?这是史宣文说的。你能变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长大了是大狗,决不能是猫!简单一点说!”
“啐!还有好话没有?”蔺燕梅的心整个儿为这些话温暖过来了。她记得史宣文和伍宝笙多么爱护她,她们毕业前,三个人会谈过半夜话,也都是关于自己在学校中未来的日子。史宣文走后,这个讨论始终在书信中继续着。现在听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贬的评语是真爱了自己,整个的自己,不挑,不拣,就是这个蔺燕梅,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儿!
过了可保村,她们便准备下车了,这里离宜良已经不远。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见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见昆明的好同学。
车子到了宜良,蔺燕梅几乎高兴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顶,却再也看不见。大家都下车了,她才下来。已经下得车,又吻在车厢扶手上一下。小范说:“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谢它送我找阿姨来!”她说:“车号是ICY一三二一。谢谢你。”
小范又翻身对小童说:“怎么单会跟我捣乱?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蔺燕梅又作了一盘菜,你的鸽子醋不醋?”
“这个好呀,”他说:“给了车钱再亲一下,礼多人不怪。”
蔺燕梅满心想见阿姨并不理他们一递一句的闲话。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宜良城离车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车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树、田地,和一条平而浅的河,正好看城墙和那一带景物。小童在车站买了一些“丁丁糖”一边吃一边走。让他们三个吃,三个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许他走着吃。他没法子,就要往皮包里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要不就放在口袋里了罢!”
“你让他吃算了!小范!”蔺燕梅说:“放在口袋里成什么话?”她说着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里什么东西没有放过?他连荷兰鼠都放在口袋里,据伍宝笙所说。她又想起她们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行。她想想这一个学校,这两年快乐的时光,这些要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要告诉她阿姨说。要细细地说,要说几天几夜说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绍给她阿姨,要告诉她阿姨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听了就会那么笑着谢谢他们,并且爱他们同爱自己一样。
她要告诉阿姨有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许假装生气说:“那么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吗?”阿姨真会这么问吗?呣说不定呢!她想着,自己怪娇娇地笑了,那些童年时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脸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宽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这么一笑弄得几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会在她一人身上积了这许多动人的成份。
说着话他们就走到了那条河,河身很宽,河床却很浅。只有中间一脉水,西边都是碎石子。范宽湖说:“这河上怎么没有桥?”小童说:“这种河云南多得很,没法子修桥。平常浅成这样,一场大雨马上变宽。都是稻田里淌出来的水。水深了河身宽得很。修个桥费事不少。没水时成个旱桥。放在那儿怪闷得慌的。咱们踩了这几块石头不是一样过去。”
“水深了呢?”小范说。
“下水过去。人跟牲口都一样,反正没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别为了水势不定河边还有店呢,人住在店里,喝茶抽烟,说笑话,等水退。还有一种专门作背人过水生意的人呢!”他说着脱了鞋:“从石头上掉下水去弄湿全身,还不如从水里过去!”
女孩子们也高兴了,脱了鞋袜,嘻嘻哈哈下水过去。水也不过刚到她们洁白美丽的脚踝。蔺燕梅说:“这是去西天的路上,净罪的河呢!”
“我就没有什么罪可净。”小童说:“有罪的人自己骗自己这么说罢了。有这么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脚就算了?”
范宽湖对蔺燕梅说:“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热闹得很,不是?”
“我并没有气他。”她说。
他们在河那边穿好鞋袜。又看了一阵景致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里去的。水清浅得看见它在河底成一条白色带子,便在那一串儿踏脚石旁边,可见着不是在雨季,它是整个儿在旱地上的。
小童缓着眉头听了两个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着糖跟着进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见了天主堂,和别的房子一样的红漆木门,上面多一块黑漆金字天主堂三个大字。这时已是傍晚了,门口静悄悄地,只见影壁上挂着圣母像和一些楷书的经文。
蔺燕梅踊跃先进门去,一看门房是空的,转过影壁,大家跟了过来,是一个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齐,对面一排房子,门都是紧关着的。走过去看是一排五间课室,白木桌椅。院子旁边又有一个角门,小童跑过去一看,正巧迎面一个老人走来,手中提了一壶开水。三个人见了,便走过来。
“杨小姐,有一位小姐在这儿么?”蔺燕梅忙上去问。“杨小组?”他脚步不停住门房走:“我们这儿没有杨小 姐。”
蔺燕梅听了急得很,小范说:“她也许不住在这儿?”小童说:“也许他们另外有称呼。我记得仿佛是叫师母?尼姑?先生?”
“别吵,我来慢点问问看,”范宽湖说,这时他们已经簇拥着老人又回到门房了:“有一位杨小姐,是你们天主堂的,在家不在?”
这时门口一位法国神甫领了一个女孩子大约是十岁不到点的样子,走进大门听见,站住看了看他们,他们也都回过身来。神甫说:“找杨小姐的?”
“杨小姐!”蔺燕梅忙走上前去点头说:“她是我的姨母!”
“杨老师哦!”看门的说着走进屋去了。
“他们在学堂里喊她杨老师,”那神甫笑着折了那孩子的头说:“要是你们说Soeur杨,他倒懂。”这法国神甫说得一口好云南话。他们四个人这才算是问到了地方,听见他说中国话,彼此笑笑。
“她今天下午去昆明了。你们刚到?请进来坐坐!”说着往里让,又拍拍那个小女孩说:“巧环,你先进去点灯!”那女孩子就先跑过角门那边去了。
“去昆明了!”蔺燕梅听见几乎晕了过去,她张开了口向后倚在小范身上。
“是蔺小姐吧?”神甫说:“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多听说谈起了。”他把他们一直往里让。他们不由得不进去。蔺燕梅简直迈不了步了。
院子里的风似乎比刚才冷了,确是比方才冷了。一天还未到就晚的时候,却黑了下来,抬头看乌云已经布起,这一场雨下过,再晴了也不是白天了。黑夜就要跟着雨来,这样便要有一个显得特别长的漫漫黑夜。要冷,要有风,行路人的衣服要打湿,脚要踏在泥水里,树荫下也不会干燥,反而要有树叶尖上摘下的更大的雨点。路程要显得比白天时远,投宿处要难以寻找,暖和的屋子都要关起门来,流浪的人要站在门缝中泄出的灯光里敲门,他要准备下哀求的话,即使得到收留了,他要想家。
他晚上要辗转难睡,夜里要有恶梦,恶鬼和犬狼会在睡眠中迫害他的安宁,他会觉得在茫茫人海里他是整个儿孤独的。
白天饥饿时吃下的饭食。此刻会觉得粗极欲呕,每日穿在身上的厚布衣裳,他用以傲于王侯的,此刻会令他心酸,他如果是软弱的会不免想起华衣美食,人世间的温暖,同一个极寻常的家庭团聚。他会幻想今日一切是场噩梦,而事实上偏不是梦。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没有的时候,傍晚遇雨是最难堪的事。
进了角门,雨点已劈面打了下来,神甫忙紧走两步,要上前去开门,那边屋里小孩已经点起了灯。白纸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来了。门也开了,神甫和执灯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个行路者进屋去。
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对神甫说过多少遍她们在车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这几位来的客人。但是他困难得很。在这里的是两回事,天主堂归他管,学校归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国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学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课室而没有宿舍。两位修女又偏巧刚被危赫澜神甫调去昆明教堂里,这个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