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早说语音学是这么一回事呢?”她反抗余孟勤的压迫:“我根本只想念文学组,不希望念语言组。我对外国文想能说两种,顶多三种就够了。我先前听了你的话以为不念语音学,便什么文字的发音全弄不好呢!你看现在,你自己也说过我的英法文发音全比你好。我们是从语音学上得的好处吗?伍宝笙就没念过语音学,有谁能说她的发音不好?再看我们语音学班上的同学,有些个听力不行的人是永远发不好任何音的。可是他们的语音学理论还是考得很好!你又要我用心思,又要我去学技艺!”
“你是累了!燕梅。你已经走到了一个难关。”他笑了,说:“人的灰心有一多半是起因于疲劳。你以为人起劲地做事,与灰心而不做事全是有很充足的理由吗?许多无聊的事人们也不问是非地做了。只是因为它容易,值不得考虑是非有价值无价值便随手做了。同时许多有价值的事,太困难太烦乱,纷杂。把人累得筋疲力尽,而成功的曙光还远得很。自己一想:所为何来!便心灰意懒了。再想想;别人无思无虑地还不是快快乐乐地活着。便从此放手不继续干了。于是平凡人的一群中就又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再说练习思想,或是求任何学问,不能博就无法能精。学文学的人多有一点儿语音学的知识不能算就是博了吧?还有,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能出人头地的那一步。今天比同班的人多念一门语音学总不能就算出人头地了吧?
“已经是一个权威的专家了,还要自己逼了自己单独深研呢!他若是以为天下没有人能胜过他了,便稳当地坐下来休息。我们会明白他过去的成绩不过是争胜时虚荣心的产物而已。今天你便累了?今天你还早得很哩?
“人之成材与不成材所差只在一点点上。可是也就是这一点点,把人类从其余的生物中间区别出来。以后越走越远,才有了今天的世界。
“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的区别也是在这一点点上。今天的我,与明日的我,也是由这一点点来分。比方是跳栏。在第一栏时,人类跳过了那比方说三呎半的栏,猿猴只跳了三呎五吋,他们便留在那里,直到今天。人类乘飞机去非洲打猎时还可以看见他们从前竞走的敌手仍是跳他们的三呎五吋。一班同学毕业了,好比他们一齐跳过了一个栏。有人便一生如斯。有人便在不久之后可以把他的著作来给他的不长进的的同学读了。有人每天长一点成绩。有人每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除了多添了一日的寿数而外,一切与昨天一样。
“你现在到了一个关口了。该跳一个栏了。这一点点疲倦看你如何处理。这处理疲倦的习惯要及早养成的。以后一关又一关的多得很呢,要记着疲倦时是要休息的,可是不要为疲倦打倒。人固然不会不疲倦,也不会永远疲倦的。
“我不会被他打倒。”她说:“可是语音学这一栏我晚一点,留给将来跳,行不行呢?”
“早晚是要跳的!”他说:“今天不跳,今天就留在栏这一边,明天不跳,明天便和今天一样。这是铁面无私的!再说你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何苦不快一点多赶点路?人生短得很哪!”
“赶路赶得我兴趣都没有了。”她说:“也许这就是疲倦作祟罢。”
“你试着改进自己看。”他说:“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人也要本份一点儿,别太妄想了。语音学如果太困难,便退选了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小池塘边,对了一池清水,和水那边的玫瑰枝丛。蔺燕梅心上有了无限感触。
就是今年春天,玫瑰花初开的时候,自己由姐姐陪着在那春季晚会之后,在这池岸上,同一地位坐了半个夜晚。姐姐问过玫瑰三愿的心情,自己曾经勇敢地答应过不希望做什么虚幻的梦。如今,花儿们无知地灿烂地开了又轻轻地谢了。春风似的姐姐也把自己让渡给了秋霜似的余孟勤。秋风是要结实,种子的。这时候看了花儿这么容易过去,能够不警惕吗?虚幻的梦能放弃,真实的成就能放弃吗?
“一场风雨,花瓣儿就落到水面上去了。一次夜航失事,小童他们一船的人也几乎送命!”她想。“人生是短促的。只有荣名能够长久。由了身边的余孟勤把我领走罢!他是一个严厉的伐木人。我就咬一咬牙,由他砍下来,多少作成一个材料罢。他虽然不爱笑,虽然很残酷,但是他是一个靠得住的舵手。他自己是个成功的人。他待我的态度虽然太缺乏体贴,可是我又不是糊涂人。能不原谅他么?”
所以她就又对这第二个争辩屈服了。她又笑一笑:“看我不成材罢?后悔管我的闲事了罢!你这个人,就像是从小没有人疼过似的!谁教你的这种欺压人的口气?什么叫做:‘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什么叫做:‘本份一点儿?别妄想了!’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不退选不算。还要永远当班上的第一名!”
“女人们作事就是这种感情用事:”他偏又有话说:“完全和风前的草一样自己顺了风倒了。作了感情的奴隶,还以为是感情的主人呢!”
“孟勤!你折磨死了我,你也不会满意的!”蔺燕梅不觉哭了:“我看完一本书,你嫌我没看完两本。等我看完两本了,又嫌没看完三本!我顺从了你的活,又会引起了你的牢骚。你用鞭子抽我吧!拍得我身上一条条儿的血,还嫌我跑得不快。我现在忍着泪让你亲手用鞭子抽死,叫你去找比我再快的马儿吧!你期望一个人好,你希望她成功,你总不该在她成功之前把她逼死!”
余孟勤怎么会劝止她的哀哭呢?他低头走开了。他固然觉得出这样的女孩子不但今生仅见,而且未曾耳闻过。但是他是一向严峻无情的。他对自己的鞭督也是同样硬冷无情。于是他想:“哭!女人把宝贵的原动力轻易交给泪水发泄了!”于是心上的气愤便平不下来。当然,在他鞭打自己的时候他是不会哭
的。
“孟勤!你走过来。”她拭着泪说:“别把我丢在这儿带着眼泪,一个人站着。我总是尽力听从你的话的。我想你一定讨厌我哭,我不哭了。我不服气我会被你抽打死也不能叫你惊奇一下!你打罢!骂罢!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我没有碰见过能胜过我的人!”
余孟勤不自觉地走过来了。他心上先是很觉得惭愧。后来听到蔺燕梅说:“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他又有了批评。他想说:“这动机又是错误的!又是女人气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了。他只说:“慢慢地走到顾先生家去罢。也许你能帮助顾太太招呼一下呢!”
蔺燕梅和他并着走了。她说:“孟勤!你能不能把说话的口气改一点?不是要你注意这些小节。我只求你把口气改一下好增加一点鼓励性!你太摧残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句话有道理。”
“你看,那边有好些同学站着看了我们:谁知道我现在是这么一种可怜的处境,谁想得到我们谈得是这么一种难堪的对话!”
余孟勤又不想听了。他便不开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顾家了。顾先生一直那么向他夸蔺燕梅的才华品貌。又一向那么怂恿他来接近她。而她原来也是一个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证结婚并不妨碍工作。又说他或者可以更明确地证实金先生的话。但是他的经验觉得还是自己的话对!他想:“我已经牺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时间,一部分精力。而女人与学问的关系偏那么淡!”
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随了他走。
余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蔺燕梅聪明才智并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说‘人’与学问的关系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么女人也有话要问男人与学问的关系。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该偏心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第三,若是说起牺牲来,恐怕他所牺牲的比他所说的还要多些。因为近来他若是一天不看见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别瞧他见了她净说硬话。
不见那一双走在他身边的美丽的脚吗?那一双在去年初开学时,人家下汽车伸出走第一步时,便把他迷昏了的脚!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兰鼠时,使他失手误捉的脚!现在走在他身边了!他偏要和人家谈死学问。若是天下人都谈起学问不作别的事情这还得了吗?人人都要像你余孟勤一样?都作半生不熟的书本儿哲学家又有什么好?这些且不谈他,若是蔺燕梅不依你,跺起这一双好看的脚说:“爱跟我玩就跟我玩,不爱跟我玩,放我走。别紧着教训我!”你个余孟勤又怎么样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这么气人的。谁也惹不到蔺燕梅心上。她偏把余孟勤的话藏在自己心上。谁若是想从她心上把余孟勤的荆棘似的言论拔出来,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开,流血、弄破!
余孟勤把他美丽的俘虏带到顾先生家时,他心上也有一点不忍了。他想:“蔺燕梅也真特别,她竟这么乖乖儿地依顺我的话!”他便在敲门之前先低下头来对她说:“心上平静了吧,不生我的气了吧?”
“只愿你别怪我曾经生气就够了。”她又几乎流泪:“我也知道这一条路难走。你每次着急是应该的,你责备的也是好话!”在这种情形下,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为两个人能如此关切着急和原谅全是为着一种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而又仅是为了这崇高、永恒的学术理想的原故。
他们敲了一下门。有一个女孩子跑来开了:“余哥哥,蔺姐姐!”她喊。她便习惯地伸了小手要蔺燕梅抱。把梳着两支小辫子的头倚在蔺姐姐肩上。小圆脸,大眼睛,也怪逗人爱的。她才五岁半。已经可以够到开门闩的了。蔺燕梅便把手中的书本交给余孟勤,从地下抱起顾先生的小女儿来。顾先生有三个孩子。这次来昆明只带了最小的一个。
“妈妈,爸爸都在家,小芸?”余孟勤把门关上问。
小芸却不回答他。只轻轻在耳边告诉她的蔺姐姐说:“我光告诉你,蔺姐姐,爸爸还没回来,妈妈在厨房浇菜呢!”
他们走进一个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这里一共住了两家。正房三间是顾先生住的。房东自己住在厢房。顾先生的房东是最客气的了,并不大计较房钱,只要租给一家念书人。若不然,顾先生也只有同别的教授一样去住大杂院去了。这里不但清净而且有花木呢!
“下来吧,小芸!”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来越重了,把姐姐压死算完,这孩子!”
“爸爸还嫌我轻哩!”她说:“爸爸说‘可怜的小芸,这个穷爸爸都把你饿瘦啦!’爸爸就叹一口气!就这么说!”
顾太太听见了声就走出厨房来,手里还拿了锅铲:“小芸,叫过哥哥,姐姐了没有?”又和他们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顾太太。”余孟勤说:“要不要燕梅帮帮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顾太太笑着说:“你光会说,你就不会帮忙?”
“叫他歇歇儿吧!”蔺燕梅笑着看了他一眼说:“他说也说了半天了。怪累的。还是我来吧。”
“大家一块儿歇歇罢。”顾太太说:“我也把锅铲放回厨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从厨房回来,三个人便到顾先生书房来坐。这间房子颇宽敞,明纸窗下一个大书案。桌上书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蔺燕梅说:“小芸,让我把你放到书桌上来。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说:“小芸就爱姐姐。不许别人爱。”
“谁教你的?小芸!再说姐姐不跟你玩了。什么爱不爱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觉得自己错怪了小芸。又忙说:
“啊,爱,啊爱。姐姐也爱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说。她说着就用小指头来指。蔺燕梅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国料子。她母亲托人从仰光买给她的。上面鲜明的许多小孩,小狗,小木铲子,沙桶、小鸟,颠三倒四、好几种颜色的图案。小芸便爱看这种图案,因为她看得懂这种图书儿。纸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头就在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点点地,也不管人家难过。小手指头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个小坑儿。若是真有那么大的小孩儿,小狗儿,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蔺燕梅捉住她这淘气的小手指头说:“姐姐恨不得把他们叫下来跟你玩!”
顾太太在她们前面,看了蔺燕梅的侧影,看了小芸的手指头在人家身上乱触。看了蔺燕梅已经丰腴完好的少女体态,她越看越爱,心上一动。偷看余孟勤一下,余孟勤也正看着人家呢!顾太太想:“我就不信你会不疯了似的爱她!”
“小芸,别跟姐姐闹。”她说:“下来和你余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揽在怀里。那边余孟勤有点窘地站着。
“别说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这儿,她都不跟我了呢!”顾太太笑着说:“我还要下厨房去看一下。小芸在这儿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说着就走了。
大余走到小芸前面联络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礼貌地把手给他拉了,却不说话。
“咱们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说。
小芸点点头。
余孟勤说:“你喜欢我不喜欢?”小芸又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我呢?”他说。
“因为爸爸说你好。”余孟勤窘了。“爸爸说你好”!顾先生是天天说自己好呀!自己就没有别的长处能吸引这个小女孩的欢心了吗?
“小芸,”蔺燕梅教她:“你说,说:‘我爱余哥哥!’说。”
“我不说。”
“姐姐爱听,小芸,说。”
“我爱蔺姐姐!”
“说:‘也爱余哥哥!’”她拍着她:“姐姐爱听,说!小芸说,只说一遍!”
“也爱余哥哥!”小芸说完就把头一转,不响了。
“小芸你爱谁多一点?”余孟勤偏追着问。他实在很爱这个蜷曲在蔺燕梅怀里的小孩的。
“当然是蔺姐姐!”余孟勤听了大笑了。
“小芸,不许这么说,”蔺燕梅扳起她的小脸亲她一下。“说:‘爱得一样多!’”
“别为难她了。”余孟勤苦苦笑着说:“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经哭起来了:“我爱蔺姐姐,我只爱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蔺燕梅由着她的小头在自己胸前钻:“只爱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爱你呢!”
“我们的小芸倒是会缠人呢!”门口一阵笑声,顾先生让着陆先生同女舍监赵先生进来了:“小芸,多少人羡慕你呢!”他是个有趣的老头子,偏爱当了许多人和蔺燕梅开玩笑。蔺燕梅无可如何。红了脸,放了小芸,和先生们行了礼。
“快到顾先生这儿说两句好话吧!”这老教授自己说:“别等我把小芸这个诀窍儿教给了人!下回蔺燕梅到哪儿碰见的男朋友都是会哭的,那可就麻烦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顾先生!”她说:“一大屋子的人呢!手里大包小包儿的!”
“请坐请坐!”顾先生一直是笑着说:“我们的客人全是脚行啦。都管替主人拿东西的。”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