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
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变就是文明。文明给你的是什么?是身体要求的物质环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识。这两件都是痛苦的来源!你要穿袜子,还要补袜子,又要买袜子,又要挣钱买袜子,别人又要织袜子换钱,妈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没有穿过袜子,先是为了游泳方便,后来是雨季来了到处找不到干地。现在是得到解脱!这就是我进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经懂得了这许多,将来我还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确实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说,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欢他:“可是上帝不见得懂得你。也许他还要给你不少钉子碰!我觉得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并不是造了个世界就走开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于人来造。至少,我们在按捺不住那一点知识欲同创造欲时,是可以感觉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们的一切都恰巧与他的定范相合。我们的挫折,与因挫折而改变的结果也是他那个大本子上早写好了的。我们要是有了开倒车的念头,就是个逃学的孩子。也许又正是他挑选出来加以惩罚以警戒别人的人。不过……”他说到这里,看了童孝贤一眼,童孝贤正仔细听着,“不过这个话我说远了。当然不见得不穿袜子就是开倒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宴取中到底大了几岁,他代童孝贤想了一下,才加上这么一句。
童孝贤却不让他:“那么你是喜欢束缚?生活中每一小节你都要在上面花一点精神?头上能顶上些什么便顶上些一种叫做帽子的东西。身上能添点麻烦便也赶忙添上?各种带子、衣服,里里外外的,见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举一动全在一定的格式内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裤子扣儿似的少扣一个也不成?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变严肃了。“是个好名词!上帝只给了旨意不曾规定细则。我相信,我们从人情中体会出来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为人情是上帝亲手造的。许多人们最后演化出来的繁文缛节原是为了显示或装饰人情的,闹得后来喧宾夺主,人们舍本逐末,不谈人性,只讲究仪式了。这个原本是错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
绩一笔抹杀也不公平。现在把这个与快乐痛苦连在一起说,因为你的话不结在快乐和痛苦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是较一个杂乱无则的社会容易处些,也和睦快乐些因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会使最大多数的人快乐的。你也不见得真会到什么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对你好你也会希望他见面时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头过去。这是坏事吗?”
“那么顺从大自然是错了?怎么从卢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么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贤这回是认真的问。
“顺从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进步!有了电灯便用电灯光来作事,有了氦气,就用氦气来做高空气球!因为一切都是顺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饮血倒是违反自然了。你的态度叫做矫情。这是危险的不安定的情绪的来源。会叫一个活泼好动的心灵走到牛角尖去转不过身来!矫情是不对的。那多少带点意
气用事。人时时应当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转动自如,而不受任何压力?如果有不能考虑,或不堪考虑时,便是离开正道了,需要清醒,赶紧寻路回来!有人说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谓一时心窄也就是矫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先把头向四周自由转动一下,他必可想得开了。我们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从容就义的先烈,志士,与义无反顾的沙场英魂。他们也是死,而他们死时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从容死的。还有一种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笔下的任侠之士,与常提到的溺死桥下的,所谓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作人情之事,做过火儿了,也是矫情的一种。这一点我的话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称论的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坐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作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辨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说来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上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罢!”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啦?一天哥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急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着作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坐了一回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时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
“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 Left W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他了,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双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似浓么缩的?’了”(注:“‘Say!Mr.Song!这是怎么说的?’”从天津口音说出来的腔调。)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 儿再一哄,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个迎新会。”他绘声绘色地:“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扔,像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只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只手又在空中摇起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人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一笑。先生们顺便散开,凭舆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哗啦,全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也都笑了。大宴为了怕宋捷军难为情生了气,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别笑得声音高,而且长。
宋捷军说:“瞧瞧你这副嘴,这么能说,怪不得金先生上班爱问你呢!”
这种攻击,童孝贤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说:“我这是讲情面了。我若是说何仙姑也跟别人一样溜了,才没你的脸呢!”
“其实你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