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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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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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司第一个先鼓起掌来。大家更是拍得响。他俩又走回座去。
  “露了锋芒就不能久呆了。”余孟勤轻轻地告诉蔺燕梅。
  “也没有多少事了,咱们溜之大吉好不好?”她说。
  “要不要把口琴送给他?”
  “人家是日本留学生,要你的口琴!”蔺燕梅看了余孟勤一眼。
  他们说着走到了座上。庄土司,李先生都来道贺,致谢。蔺燕梅便说太晚了,要回去。庄土司想想说:“也只有这样,等大家一齐散了倒不方便。我也就不能派人送了。”
  “已经要多谢了。” 她说:“我的衣服怎么送还呢?”她转过来问李先生。
  “明天我打发人去万安寺取罢。”李先生说。他便陪他们一起走。庄司长又起身相送。他们坚请庄司长不要动了,好把会期延长一下。他才再坐下。李先生陪他们回到土司宅里,大余换了衣裳,拿了手杖。一同出来。三个人谈了许许多多拜火会的事。这时月已偏西。李先生送他们出了村子,又翻过了小坡,才告别回去。
  这时午夜已过,山野行路时便不免有种恐怖心理。但是他们一心净想拜火会上的种种情色,倒不似来时慌乱。谈话也比来时热闹些。不过脚底步子却要比先前快得多了。很快的他们已经走完山谷,翻上山岭。
  “记得我们到夏令营来时火车上联的故事罢?”大余说:“大宴的话是很对的;原始风味的情节感动人。连原始风味的音乐也容易引人入胜。”
  “好些曲子一入耳便造成非常深刻的印象。”蔺燕梅说:“这种多半是相传很久的民歌。至于那些深奥的乐章要听的人用心去理解的,是另外一种性质。非听好几遍不能懂。现在真用不着那些大曲子。多有几个好民歌,已经很够陶冶我们的好同胞用的了。”
  “中国一定有不知道多少好民歌失了传。”余孟勤说:“现在弄得音乐这么贫乏。‘礼失而求诸野’音乐竟也是这样!”
  “你说!孟勤!”她在会场上说顺了口,不觉又这样称呼了他。为了兴奋她竟不觉:“我念诗词的时候常常想。如果这些美丽的词藻如果连了曲谱一起传到今天,真不知道多好!那么就可以唱了。我们可以听听委婉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是悲壮的‘大江东去。’!”
  余孟勤听她说完,便站住了脚,喊了她一声:“燕梅!”
  她忽然想起这半天名份上的夫妇称呼,不好意思起来。一个人向前跑过去了。
  余孟勤也笑了,怕她跑得太快,跌倒。也就把她追上,叫她再慢慢地走。他又接着说:“连爱情也是一样。‘礼失而求诸野!’原始的,热烈无顾忌的恋爱也只有初民的部落里才有!”
  这时他走得离她很近。蔺燕梅从他身上嗅到了那种威胁性的男子身上火热的气息。她便心跳起来,气喘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嗅到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息。决不是香气,倒也不是难闻的。她就说:“恋爱的心理在什么社会里都是原始的。而求爱的行为还是有修饰的好。求爱时的动物往往有特别夸张的动作,甚至生了特别耀目的毛羽。人类也应该一样,孩气似的在这时期要争胜,要卖弄,要矜持。”
  “你是不得了的!”余孟勤心服口服的说:“女人都有这种见解!今天的世界不知道已经由争胜的男人为了讨好女人而建设到一个多么进步的一个场面了。”
  “那样也就好了。”她说:“也许不知道打成多么稀糟一团了呢!”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已经下山到了余孟勤同顾先生看游泳的地方了。余孟勤就想起下午那一个永远忘不了的镜头,及自己后来一篇联想,与顾先生劝自己多结交女朋友的话。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花似的姑娘在身边又是这么冰雪聪明的,他的思想便停在那里不能再动了。他的口,舌,词令也就全然停在那上边了。这些词令又都是他这样一个人不能说出口来的。他讷讷地走着,说不出话来。
  蔺燕梅似乎也觉出来了。她感到这一静,比刚才那一声亲切的呼唤与透骨的注视更叫她心跳。她便加紧了脚步。她说:“我心慌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快些下到山底下。到了湖边,那是我们的熟地方了。也许可以好些。”
  他们无言地跑下山去。下到山脚时已经可以听到鹅塘镇上的狗叫了。他们仿佛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到了家乡。心上没来由地又是欢喜,又是温暖。
  穿进林中的小路,蔺燕梅实在乏了。她说:“我要倚着这小松树休息一下。”
  大余把手杖按在地上,那神气,他也累了。他说:“别倚!燕梅。松树上净是松香!”
  可不是吗!她忙再站直了时,背后已经觉到被松香粘了一下。回身仔细看时,松树干上正亮晶晶地,小珠子似的一粒粒的松香。摸上去竟是温暖的。
  大余顺手在她背上摘下几粒松脂来。她累乏了。也不躲。她说:“真是!一歇都不能歇!算了,回去。”
  “不要歇,燕梅。”大余说:“比方说沙滩上可以歇。可是我担保,一躺下准睡着,那下子,非病不可!”他像看护一个小孩那样和婉地说。
  他们又走向前去。蔺燕梅说:“松树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能够倚。”
  “松树是好树。”他说:“用它盖成房子才经久呢!”
  “不说了。”她说:“明天还要用一天精神来作报告呢。”
  “我早想好了。”他说:“就把四人舞那段配上歌词。加上解说。才有意思呢。”
  蔺燕梅听了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走回万安寺。余孟勤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只在院里两个人轻轻说了一声:“明天见!”便各自摸路回到宿舍去了。
  晓风已经从高空吹下来。蔺燕梅脱下这散民的衣服时觉得上面已经有了露水。她里面原来穿着睡衣的,就上床睡了。伍宝笙似乎被她惊动醒了。她等了一下,发现伍宝笙还是睡着的。她想:“姐姐大概担心害怕地守了我一夜了!”便又下床去在伍宝笙的头发上轻轻地吻了好几下。又回来睡上床。脸上还对了姐姐含着笑呢?人已经乏极入睡了。
  昏昏沉沉地,她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醒过来看看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钟都过了。她疑心自己的表停了。忙起身看时,全室的床都已经摺得整整齐齐的。只有伍宝笙还没睡醒。她奇怪起来:“怎么起床号两个人都没听见?”她便在床上把伍宝笙喊醒。
  “你自己醒了?”伍宝笙说:“那么远的路把你累坏了罢?”
  “姐姐。”她说:“睡是睡够了,还是累呢!”
  “累就再睡一会儿,”姐姐说:“别强打精神说话。我陪着你。”
  “怎么起床号我都没听见?”
  “今天说好了不吹起床号的。”
  “哦?”
  “昨天晚上顾先生演讲完之后,就把你们去参加散民拜火会的事说了。大家热烈的问了许多问题。又凭幻想虚构了许多拜火会上的情景,决定你们今天回来了,要临时加一个集会由你们报告。这些事连我也不知道。我昨晚上送你们走了以后。回来就睡了。她们散会回到宿舍来,把我吵醒。我说起担心你们回来已经累坏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又讲了许多话,又下去和蔡仲勉他们几个负责的人商量,决定了许多事。今天早上不吹起床号就是一个。我等了你大半夜,早上醒了,她们说我眼睛红了,不叫我起来。又见你脱下的衣服,偷偷地拿了去,这会恐怕已经在楼下展览了。你好好儿地歇歇罢。今天一天有你累的呢!”
  蔺燕梅一看,床前放的散民衣服地下放的散民鞋子都没有了。连一顶帽子,一根带子也没有留下。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展览,心上觉得怪难为情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下楼去见人了。
  这时候有几个女孩子上楼来。有些人手里还拿了清早从山上采来的野花。花上还带了露水。看见他们两个醒了,便欢呼一声一起围上来说话,她们要下床来却被按住了。她们两张床是相邻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们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说:“我们没有找到。却找到了这些带着露水的花儿来!”
  “我们昨天晚上说:‘也许蔺燕梅被散民们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范宽怡说:“‘那我们就一齐去做她的子民!’”
  “我们今天早上想也许你累得没有胃口了。”沈葭说:“我们就一大早去村子里把新鲜豆浆带回来一直用小火煨着等你饿了时候吃。”
  “别吵了。”沈葭说:“大家像说酒令儿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坏了当姐姐的了。燕梅,你谢了你姐姐没有?”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亲妹妹,不客气了。”
  “谢谢你,姐姐。”她说。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说:“那边余孟勤呢,还不是早早也起来了。他跟我们一块儿吃的早点呢!可怜,嗓子都沙哑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也就起来了。有人替她们把热水打到屋里来梳洗。热豆浆也竟端到屋里来吃。一边还是不断地问她们话。怎么偷偷溜到湖边去换衣服,怎么敢走那么黑的路。
  “有武官护送呀!”大家笑着喊。女孩子们吵起来嗓子才尖呢!一点也不文气。吵得声音多大呀!
  “留一点话开会时再问好不好?”伍宝笙看南燕梅精神有点来不及,她这么说。
  “出门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们喊:“真是福气呀!”
  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个样儿。每逢人多说笑的时候,她偏想到凄凉的时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样想了会难过。但是她心上偏认为热闹之后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点看穿了,免得悲愁来袭时抵抗不了。这会儿她没来由地想了很多心事。
  她最常想起乔倩垠来,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疗养,一面觉得她凄惨可怜,一面又觉得她有清福可享,并且常觉得她这一场病一定使她如同进了修道院那样对她有好处,她一定对人生有了更透彻的看法。从乔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这里不敢再多想下去。因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还有幻想,也有许多憧憬着的缥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隐起名姓作一个冷眼旁观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这舞台上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幸运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愿好景长留,时光不换。
  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虚幻的迷恋是不会长久的。于是那种冷凄的风雨马上把她冻醒。她就又郁郁不乐了。她就这样交换着忧喜。
  近来在夏令营中女生们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随,又处处体贴如师如父的金先生伴着而生羡。为了是自己的同学同师长,也便常在宿舍里畅怀谈论。这沈蒹的下落当然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觉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个好丈夫便受人羡,嫁了一个坏丈夫便该受人怜,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儿去了呢?充实自己培养自己辛勤小心了这许多年就只为这么一件事?仅为这么一件事?
  沈蒹结婚的那一天,她们许多人去帮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觉得仿佛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去虽不见得一同去,回来却要一同回来。而且要同往常一样,要在回来的一路上大家无顾忌地谈论,无顾忌地笑。但是这次便不一样。回来的时候便没有沈蒹了。连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里!沈蒹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们回来不能乱谈,不能乱笑。因为被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妹了。她们不忍谈论,不忍笑,因为她们太关切这一转变对她们姐妹的影响了。是祸是福?尚未分晓!
  即使是福,也补偿不了这一口傲气,这一口女孩儿的傲气。“某某太太!”这为自己所爱恋,由自己所选择的名字,竟因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点委屈的感觉。再到了学习去爱他的友人,容忍他的亲人时,更不免想到日渐离远了的自己亲骨肉。于是才发现了所付的价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乔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们两个在同学中还没自己的地位这么炫耀,也许各人还都知足。然而已令她为她们不甘。她自己该是一个什么下场呢?
  有上场就要有下场。想根本不上场行不行呢?笛卡儿说过:“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场,也来不及了。有聚会,就有分散。才感到欢聚时已来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护,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么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细心去读书,也能虚怀接受别人的意见。她从先哲思想,及师长的讲授中也晓得如何使生命充实,及什么是人生的意义。然她太年轻,又早熟。不等这种健全的心理长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这些教条的真价值时,那种忧郁,感伤,醉人,又美丽的出世情绪便占有了她了。 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给予生命以意义。生命本身是空虚的,没有斤两的。他所做的功绩充实了他,给了他身份。有了目标的生命,是有根的树,没有目标的生命是无根的浮萍。有了劳绩的生命如同发电的水力。没有劳绩的生命如泛滥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觉得是释去重负,得到了休假。醉生梦死的人,才觉得是一场春梦。自私自利的人死时,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从这世界带走。这些个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劝过乔倩垠:“我们谁都应该好好儿地活着,一直到死。”然而这一点哲学修养治不了她自己的忧郁。从不能坚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这也许是动乱时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个问题,一个难关。过得去与过不去,是几希之间的事,然而其影响之严重,直如千钧一发!从这一关之后,他们便分路了。将来也越走相距越远!
  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动荡着。世事变得太快,太离奇,不给青年人一个思想,分析,了解的时间,景象又已改换了。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
  这种心理的不安,是极不利于受教育时的年青人的,也同样不利于任何有感觉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这些个人利害,不为高尚有志的人所关怀,我们还可以不去理他。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方才准备着手一件事的,一个轻换那事件也许整个倾覆了!
  白痴与疯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静水。疯子是激流。疯子的心底是有着热力的。聪明人,急肠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疯子。这种热衷的青年,有这种喊不出,打不着的苦闷,他们的难过比无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们眼前不是没有一条路可走的。然而远远高处的云霞大引人,太富丽了。他们眼往远处,脚在近处。口中乱喊,手上乱指。云霞仍是够不到,人已为地上乱石绊得通体是伤了。
  看见报纸上什么地方有了天灾。立刻在脑中绘出一幅哀鸿遍野的景况。又想到那里还有战事,又想到身边的社会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无一是处。马上做到刺客?马上作兵士?全杀不完各种的敌人!马上去救灾?马上捐掉所有的钱?明天报上的灾情仍是严重。
  书本丢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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