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湖边去,游泳的地方,在棚里换衣服好不好?”
“谁去告诉大余?”
“我们下去告诉他,叫他慢点来。”她们说着就走。
“还要把你的睡衣带着。”伍宝笙又说:“衬在里边穿着也好。”
湖边上还没有月光。湖水轻轻地浮上沙岸,又轻轻地退了下去。风吹着她两个的衣裳。衣服被风吹冷了,拍在她们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凉凉的。她们挟了衣包进到草棚里去。姐姐帮着妹妹把衣服换好,带子系好,帽子下藏了松松卷卷的头发,脱下她的丝袜子给她的赤脚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详了一下,说:“好美的一个散民姑娘!”妹妹偏了头笑了,脸上烧得热热的了。
两个人不敢大声说话,怕余孟勤已经来了,在棚外听见。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带扎进一点。那细细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这个小散民一下,说:“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回来。”她说。等了一下,她又问:“姐姐,回来在什么地方换衣服呢?”
“回来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罢。”姐姐说:“这包衣服我给带回去。”她们两个把换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经升上来,照进席棚里了。外面听见脚步响。不知道是谁来。两个人就不说话,屏息等着。
脚步声停在棚外。大余的声音问:“衣服换好了吗?”妹妹听了,抱着姐姐。姐姐说:“就出来了。”又小声儿告诉妹妹:“记住我的话。”等妹妹放开了她,带了衣包出来了。
黄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闪闪地放光。山岭,树林却是暗的。林间的小路依稀还看得出来。棚外站着余孟勤,地上一个清楚的影子。手里一根手杖。
“你没换衣服?”伍宝笙问。
“我到那儿才换。”他说:“做姐姐的给我们祈祷,叫我们平安回来。平安地走完这两趟夜路。””
“你带了手杖了?”伍宝笙说:“够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罢。早早回来。你不会遇到更强的敌手的。”
“我还带了口琴。”他说:“这武官同时还是秘书,要记下来他们音乐的调子。也许像远游的探险的人那样把一件乐器送给那原始的酋长。”
“好了,你们走罢。我等到看不见你们的影子时,自己会回去的。”她说着便把蔺燕梅推过去,推到余孟勤身边。
这个小散民姑娘一直不开口,静默地走过去了。月亮底下那宽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见她一双白细的手臂,和肘际细细的腰。伍宝笙看她们走进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见了。自己也无心赏月,心上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心。带了衣服,忙忙走回万安寺,到了寺门口,心才放下。进去看大家正听顾先生演讲,便乘人不见,蹑脚上楼去了。她也不想听讲,便在床上躺着。不久,因为兴奋了一阵的关系乏了,不觉睡去。
蔺燕梅分别了伍宝笙,心也跳得厉害。她完全不知道脚底下的路是怎么走的。余孟勤和她谈的话是怎么答的。心上慌慌乱乱,顺了余孟勤领的路走。这双鞋又有一点儿大。地上又崎岖不平。她脚高步低地紧着走。夜风很凉,从宽大的袖口、裤管吹进来。她不住的打寒战,她一路都走过了些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余孟勤呢,他已经镇静多了。他领了蔺燕梅盘到山岭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个小山坡。看过去,坡那边有火光可以看见。下了坡之后便可以看见拜火会的地方了。夜里看火光是难辨远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可以听见音乐响了。不久,拍手的声音,嘈杂的人声也都听见了。他们走进了一个村落。小路转了一个弯,村屋站在他们眼前看不见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要先到那个小学去的。”大余说:“到这条路上来。”
蔺燕梅随了他过去,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大宅子门口。宅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余孟勤看见了说:“正巧”。便去招呼。原来正是顾先生的朋友。他介绍了蔺燕梅。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这一位先生姓李,蔺燕梅在夏令营中听过他讲演的,他说:“不早了。不用到学校去。你们先在这儿呆一会儿罢,这是土司家的旁门。”说着他就领他们进来。蔺燕梅这时候已经不害怕了。她走进门来,心上奇怪这深山里会有这么好的村庄,这村庄中会有这么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铺在宽大的家院里,花台,石级,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墙很高,院内许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们让到一间屋里。这时候早有两个听差来侍候;掌灯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气派,而且两个听差都会说汉话。李先生叫一个去学校找他的工友把预备好的衣服拿来。又打发另一个去知会土司一声,说客人已经来了。休息一会儿便去见他。
等两个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说:“等一下,换了衣服便去见土司。这土司姓庄。称他庄司长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话,这司长人已经是很开通的了。他还出过洋,到过日本。不过也有他守旧的地方。蔺小姐,这叫难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说出你们是同学,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烦给我们,因为也许引起他的误会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称为夫妇……”
余孟勤,蔺燕梅两个听了这话全呆了。谁也不敢征求谁的意见,甚至谁也不好意思看谁。两个人直了眼看着李先生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由我介绍罢。”李先生接着说:“你们彼此称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现代的学生了。不要自己先难为情起来。”说着自己哈哈大笑了。
门开了。后去的听差先回来。说上司等着他们。等他们一起去看会。说完走了。
“这样更好了。”李先生说:“我们又可以看见他们百姓晋见土司的大礼了,我们还可以有土司保护。不过在场上仍以少说话为妙,别叫别人听出口音来。土司他再三叮嘱过的。”
又过了一会儿,衣服也来了。李先生领了余孟勤进到间壁一间房里去换。他自己再走出来陪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纳罕,怎么会有这么俊的一个小姐到这散民村子里来。他端详了一下,说:“蔺小姐,你难免引起全会的人注意呢!”
“那怎么好?李先生。”她害怕起来:“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没有穿对?”
“不是,不是!”他忙说:“都穿对了。”正巧大余也换好衣服走出来,他便把话岔开。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话中的意思。就低了头,不再问了。
余孟勤身上的衣服与平常的裤褂差不多。不过袖口特别小,而裤脚管又非常大。蓝色的布质的,没有花。胸前对襟的扣子特别多密密地排着。脚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头发怎么办?”他问。
“没有关系,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他们里面梳分头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两撇仁丹胡子。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昆明读书,今年暑假回来时还穿了西装呢。”李先生又过去把大余小褂上领口地方几个扣子解开了,说:“这领口上几个扣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们三个走出屋来。大余问:“见过土司就一直去看会不再回来了罢。”
“大概罢。”李先生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纸笔。”他说。
“不要临时记什么。”李先生说:“免得叫人注意。”
“我还有一件东西。”他说:“口琴。”
“口琴?”李先生想了一想,“也好。也许用得着。”余孟勤便去取了出来。
“乐曲凭记性记好了。”蔺燕梅说:“只要用口琴找一找调门就是了。我想跳舞曲子一定是重复的地方多,不会太难记。”李先生听了才知道这位小姐是个极合格的人选来参加这散民拜火会的。
三个人,又进了一重院子,再进了一个月门。便有人去通报了。不久见一个半老的穿长衫的人出来接。长得很严厉的相貌,脸上却充满了诚意的笑。看见了他嘴上两撇仁丹胡子他们知道是庄司长了。也不等介绍,庄司长就殷勤地往堂屋里让,到了屋里才由李先生介绍了。蔺燕梅满心委屈的听人家称了她一声:“余太太!”余孟勤竟比她更狼狈。再加以穿了那种衣服,他竟如一个羞涩、迟愚的村汉。好在庄司长未看出来。
大家随便谈了几句。蔺燕梅请求见一见司长夫人。庄司长说她已经故去了。遂又说起他两个孩子在昆明念中学,现在离开学近,已经回昆明去了:“否则现在可以叫出来见见了。”他说:“不忙,等我写一封信叫他们拿了去见余先生,余太太。还望多多指教!等一下余先生留个地址给我罢!”
这下子可把他们两个吓坏了。幸好李先生把话题转了,他说:“余太太是音乐家,等一下子她可以把会上奏的曲子记下来,编一下,将来也能把此地的音乐在外面宣扬一下的。”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庄司长说,他显得十分高兴:“古时君王特设采风之官,专司此事!我们敞处人民素来是极好音乐的。而且这音乐别有风味。我在外面求学的时候,每逢思乡必定联想到家乡的音乐。这倒是很值得一听的。这确是很值得一听的。好了,不多谈。我们就这么走罢。”说着大家站了起来,外面侍候的人早传下话去,灯笼,随从早准备好了。庄司长笑着让他们先走。他们推辞不过便告罪走在前面。李先生同他在后面走。这回出去的是大门。顺了正街才转了一个弯,沿了大道走出庄去,不远便看到火光人影。那边已停了舞恭候着了。
李先生便上去拉了他俩一把,他两个便预备退下来。庄司长笑了说:“不要紧,不要紧,一同走好了,一同走好了。”于是四个人并排走进一大圈人里去,鼓声震人地擂了起来,观众和衣了彩衣戴了面具的跳舞的人,全伏在地下。
庄司长走到草地上铺了一块毯的地方,坐到一把高椅子上。又叫旁边几个人让出三把椅子,请他们三个坐上。
李先生身边另外有一个女人。衣服华丽得很。李先生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向大余他们这边望望。笑了一笑说了几句不能懂的话。大余对蔺燕梅说:“这大概就是李先生的配角了,招呼一下罢。”他们便向那边点头笑了一笑。他们真的不敢说笑。只是静静地看着。
跳舞又开始了。李先生走过来坐到大余身边说:“好玩罢?不用害怕了。其实没有什么大大的关系的,这个村上的人多半认得我也知道我是汉人。不过是怕远处来的误会罢了。现在和庄司长在一起,更保险了。”
他俩因为看那戴了面具的鬼神纵跳,把那些心事也忘掉了。
四个鬼脸的人和了鼓声跳了一阵,向土司拜了一下,就散下去了。走到火堆前面又拜了一下,把彩衣同面具全投向火里烧了。火前有一个案子,上面有香烛有酒,每人又斟喝了一点。
土司吩咐了身边一个人几句,那人走向前去大声说了一阵。就有十几个人捧了乐器过来。土司对他们说:“余先生,余太太,你们先看着这乐器。等一下我叫他们奏一奏。”
他两个站起来,一件一件的看了。没有一件叫得上名字来。有些像是笙,有的像号角,有的像三弦。他们为难起来。李先生说:“不必记他,这些乐器名字我那里都有的。”他们又捧了乐器下去了。
庄司长又问要纸笔不要。余孟勤看了看蔺燕梅。她说: “可以不用了。谢谢。”
“你怎么说不要?”余孟勤说。
“当了这许多人,记也记不下。”她说。
音乐开始了。许多男女便站起来走到中间圆场子上去跳。他们是一边跳舞一边围着火转了圈子走的。那十几个人的乐队是在前边领着转的。乐队的人穿了长袍,绛紫色,黑色的绸袍,却是黄色里子,跳着走起来,袍子上下翻飞,映了火光花蝴蝶儿似的。
他们两个又看又说,庄司长看了他们拈须微笑。场上转了几圈,乐队不走了。参加的人也各退回去。这时又有几个人走到乐队站着的地方,举起了各人手中木架上的一个小单面鼓,和了乐声一齐敲。场上就又有四个女子走出来。她们先拜了土司,便一人占了一方,跳起舞来,四个人跳的姿势完全一样,并不十分齐。衣服是不同的颜色的。式样上身和蔺燕梅借的这一件差不多,下身多好几条带子,前面又多一块围裙似的花布。这上面绣的花最热闹。
这四人舞的一段最精彩。音乐也最悦耳。跳得姿势也活动轻松得多,不那么震得地也动。看的人有的便跟了音乐唱,有的用手打拍子。
“调子很高。”余孟勤用口琴试了说。“在G之上。”
“很高。”商燕梅说:“全是四拍子一小节,又全是五度音阶。容易记的。”
“惟其是这种简单的曲调才容易动人,才这么美。”余孟勤说。
旁边李先生说:“这是有歌词的,大意是说:‘我知道梁玉山前’一个山名,‘有一个村子,那儿有个美女,她心里爱我,我现在没有力量娶她,我便不说出来,等我积够了钱,我就去当了那些被拒绝的求婚者的面前,把她接来。’等一下,便可以明白了。”
“这步子很有规律呢!”蔺燕梅说:“音乐也确实好。就可惜不能听懂每一句词。”
正说着,又上来了四个男子,他们仰头一笑:“哈!哈!”又低头一笑:“哈!哈!”再各携了一个女人的手,两两成双,跳了几个旋身。群众蜂拥上来,围了他们又跳,又叫。音乐,鼓声便响极了。大家又转了几个圈子,拜了火下去。
庄上司笑着问他们好不好。他们高兴得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蔺燕梅更能举出许多曲谱上动人的地方解说给庄土司听。
“到底是‘会者不难’!”庄土司说:“听一遍就记住了。余太大既能音乐,可以不可以给我们一个表演?”
蔺燕梅没有料到有此一问。便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那边李先生已经敲起掌来,又向方才传话的人说了几句,传话的人向大家说了。全场欢声雷动,鼓噪欢呼,闹成一片。李先生说:“不要怕了。你们懂音乐,他喜欢极了,一切有他担保,他是土皇帝呢!”
蔺燕梅只有答应了。她同大余商量说:“歌是不能唱的。一开口就露了相了。还是跳舞罢。给他们跳个六拍子的舞步,新鲜新鲜。”大余便掏出口琴来,两个人商量了个曲子,就一同站了起来。场上立刻静下来了。大余陪她走上青草地。自己站在火前的供桌旁边,蔺燕梅站在供桌前正中央。她只轻轻地摇着身子。不跳,让大余把曲子先奏一遍。第二遍一开始,便见她两手一举,一转身,随了拍子快慢就跳了起来。
六拍子的舞步是最灵活快乐的。她的旋身纵跳,忽起忽伏。身子俯仰之间,又轻巧,又柔软。连大余也想不到她有这么现成的表演。四场看的人都呆了。
她像是月光中无声落下的一个仙女,又像是象征青春的快乐之神。她的眼睛明媚含笑。快乐的步子在空中送着音乐,跳动着的衣襟下面仿佛散出花香来。圈子外的人不觉渐渐聚拢来了。这时她又是两手一并。先是由足趾站着的。现在慢慢落下来。白蛇一样的两臂象征着波浪式的动态的,盘旋绕下她的身子。又是一个俏丽的散民姑娘站在那里了。什么仙子,什么快乐之神,又回到月亮上去了。
土司第一个先鼓起掌来。大家更是拍得响。他俩又走回座去。
“露了锋芒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