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该蔺燕梅接,她往小童那儿看看。小童正用眼给她示意。她便说:“忽然一阵大风吹黑了半边天。飞砂走石里,把帐篷吹不见了!风才大呢!呜—呀呜——地!”
“快接罢薛令超!”伍宝笙说:“再由着燕梅的性儿讲下去,珊乐显河也要被风吹走了!”
“风过去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头怪兽!像是恐龙那种大动物!”薛令超说:“哇——咦咦咦!哇——咦咦咦!怕人地叫着!”
周体予接着说:“这个动物有一个两只角的大头。大嘴。锐牙!身上有鳞!鳞片上有粘液,粘液又腥又臭沾满了许多碎石乱草。”
“它看见珊乐显河站在那里,它就向她冲过来!”范宽怡说:“它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醉人的香气便想把她吞下去,正像一盆新烤好的蛋糕引来了老鼠那样。”
“这个比喻不像,”小童说:“老鼠一点也不可怕,并且这样说下去他们怎么抵抗得了?故事不就完结了么?”
“你忙什么呀!”大余说:“中间还隔着一个范宽湖哪?”
“这时候忽然另外一匹马赶到!”范宽湖精神奕奕地说:“一个青年的探险家扛了枪来了!”他形容得非常像一幕电影,他的神情令人想到他自己就是那个明星。依了习惯推想他很可能得到珊乐显河的爱,又继穿颜库丝雅而为那个部落的酋长。
下面该小童接了。大余说:“你恐怕又要捣乱了!蔺燕梅一阵风吹走了形容词。你是不是打算爆发一个山洪冲走这个二十世纪的探险家?”
“我也希望有个山洪在这时候爆发,”那边顾先生说。 “为了这怪兽出场之后,镜头太热闹了,大家几乎忘了要讲的故事。”
“所以啦,”小童说:“那个怪兽听见有声音赶到,就放弃了珊乐显河,把头一回,他伸出一个长舌头来,就像食蚁兽那样,轻轻地把这探险家卷下肚去了。不料这探险家虽然已经进了怪兽的肚子,他还是想念着珊乐显河。怕她遭了毒手,就在怪兽肚子里把身边的手榴弹取下好几个,把引线—一拉开。就像小孩子把鞭炮扣在香烟罐子底下燃放那样,‘丁丁,堂堂,’一阵响,血肉横飞。他自己和怪兽同归于尽。外面珊乐显河早惊呆了,直到穿颜库丝雅和他的王后跑来才把她唤醒!”
“换个人记一记罢!”沈蒹说:“全像你这样一路胡编下下去没完没结地,累也该把人累死了。”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小童说:“全为了梁崇榕梁崇槐两大段形容词,惹出了蔺燕梅一场大风。又为了息风,出了怪兽,好容易碰见我这种热心人才把天下又弄太平了,故事正好接下去,你还怨我呢!”
这样,故事便比较平妥地展开了;大风怪兽之后,三个人失去了粮食同马匹。那时已经是到了一个山丛底下,他们认为是神意如此,便祈祷了上天之后,相携徒步入山。在山中经历了许许多多惊险的旅程,也见了许许多多奇禽异兽。王后所要找的几种动物更是常常看见,无奈从没有三个同时在一起,如他们三个这样。她心上便一直是闷闷地。
他们越走入山越深,有一天在一个甘泉旁边休息。听着泉声,王在草地上睡着了。后偷偷地拉了珊乐一下,要她一同沿了泉流向上去找一个小潭去洗浴。她们便提了衣服,赤足从水里走上去。
珊乐这个名字是大家答应沈蒹简写的。因为珊乐显河四个字说起来省事记下来便太费事了。
两个贵妇人走上去不远便找到一个极可爱的小石潭。上面一个四五尺高的小瀑布。那里可以洗沐头发。整个小潭到处都是三四尺深的清水,正好浸润全身,解一解几日来的疲乏。珊乐忖度王在下面睡觉一时不致醒来,便听从后的怂恿,也解下全身衣服一同洗浴。
这时在瀑布下洗发的后看见石穴里游出两尾鳞色鲜丽罕见的鱼,她便唤珊乐来看。珊乐这时在自己腿旁边也发现了一尾。便也告诉了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奇怪。这时后那边的两尾沿了小石潭转着游了过来。还没有碰到这边的一尾,这尾单独的鱼就又游进一个方才未被珊乐发现的洞里去了。那两尾鱼,差不多相并的,同在潭里游了三周。又回洞去了。
看了那两尾鱼像是餐后散步似的,庄严地游了三周就回洞去的样子,后和珊乐都觉得很可笑。对于那另外一尾的行径她们也觉得很诧异,她们又很奇怪这石潭中只有三尾鱼,奇怪何以这种美丽的种族这么孤零零的。
洗浴完了,王后想起了心事,便在下山找到王之后,请求王不要问缘故,让她们在此地再盘桓一天,她说她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释她的梦了。
第二天,王又午睡的时候她再邀珊乐上小石潭去玩,两个人又下水去嬉戏。她告诉珊乐注意三尾鱼都出来时,便各守住它们的一条归路,看看是什么结果。
不一会儿,那庄严、肃穆,幽灵似的一对鱼出来散步了,后使用身体堵住了那个石穴。这尾单独的看见那两尾出来游近了,就要回洞。洞却被珊乐挡住了。三尾鱼一下子遇在一起。
单独的一尾显然是想逃避的。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闪避。但是那两尾鱼便四处拦截。终于有一尾把她咬住。等候另一尾也追上来。另外一尾却又不肯上来。这样相持了很久。没有结果。
忽然,先追上去的一尾鱼默然地游开了,游到石潭边上,一纵上了石岸。她左翻右复在硬石上跳,摔她自己,砸她自己,终于有一下碰开了她美丽的头颅死在石上,耀眼的彩鳞也没有了光泽了。又一忽儿她化成了一块白石,仍是鱼形,和大石连在一起,移不下来了。
水里两条鱼全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年月,这三尾鱼一直是这样生活在同一池潭里的,如今失掉了一尾,以后的年月将如何渡过呢?
后命令珊乐说:“去捉那一尾单独的鱼,却又不要当真抓着她!”珊乐从命做了。这失去伴侣的一尾鱼忽然活跃起来冲了过来援救。后忙令珊乐停捉,于是看见那尾一直冲过来把这一尾咬住。那举动之猛烈又似爱抚更似仇杀。一切皆由于亲昵。
“你能明白吗?亲爱的珊乐?”后问。
“聪明的王后,”珊乐恭谨地回答:“我实在不能明白。”
“让我们的王来教给你罢。”后庄严地说。她说完将自己的头猛向岩石上一撞。珊乐忙去拉时,眼前不见了王后只有一株玉色的小草。她跪在那里哭了。
那玉色的小草慢慢长出一个小花骨朵儿来,一霎间又开了一朵花。白色,镶了黄色的边,如后平日所戴的冠一样。而后的冠仍遗在岸上。
王在山下久等她们俩个不见下来,便顺了水寻上去。走了不远,听见了哭声。他急向上跑,一下子看见了裸体的美丽的珊乐。
王在山上收珊乐为新后。给她加上了冠。就在山上住了一年。他们护了那王后所化的小草下山回宫时,石潭里已有一群新生的小鱼了。
珊乐回宫后便生了一个男孩。那种族也荣盛了。那尾石鱼仍在潭边常常有人去凭吊。
这样一个结果,不可避免地慢慢演化出来。顾先生也听得入神了。他把沈蒹的记录要了去细看。大家对这神话也很满意,不过也引起了热烈的争执。
大宴是那个打破僵局说出那尾美丽的鱼自杀的人。蔺燕梅是那个说出王后化为玉草的人。是大余描画的小鱼的热爱。三个转折点把故事给规范成了定型。
“这岂不是成了提倡多妻主义的宣传文字?”桑荫宅说:“我们穿颜库丝雅是不负这责任的。”
“不过那王后和那自杀的鱼本来是虽生犹死。”陆先生说:“个体终久都是死的。我们只有在种族的繁盛里可以见到长生草的影子。”
“这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余孟勤说:“活着就是为了延续种族?那么延续种族有什么意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小童说。
“延续种族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是不能问的!”金先生说:“你一有了生命,你便开始对这责任负债了!不论男性或女性。”
“我看这事没有辩论的余地,”一个新学生说:“故事之中还有另外一个意识,就是说三个同时存在是不合宜的,是丑的。这正是反对多妻或多夫制!”
“对了。”梁崇槐说:“那王后最初的理想是她仍做王后,珊乐做王妃。于是总不能实现,结果还是只有放弃。”
“事实上我还嫌这故事太人性了。”陆先生说:“我愿他再天性一点。孝贤,你说说看。”
“这事我也是同样看法。”伍宝笙也发活了:“这该轮到学生物的人发言了。可是小童,好好地说,别一张口又是上帝。”
大宴,大余,朱石樵几个知道小童脾气的人全笑了。小童听了陆先生的活正要开口讲上帝,被伍宝笙一句话拦住,差点说不出来,他说:“这小鱼事实上太像小人儿了。只有人间有这些新花样,什么这个制,那个制的。在生物界这一方面要凭争夺的。独身主义更是没有了。爱情的力量是大的。所以爱的争胜便推动了进化,也同时延续了种族生命,我们的故事描写的本是人间的事。至于独身之后反过来问种族生命的意义的事生物界中就更少见了!”说得大家大笑起来。
“我们还是不要马上下结论。”金先生说:“从我们半日的工作里得来的一点又原始又荒诞的感觉,是我们参加夏令营的好心境,一种异于平日起居生活的心境能给我们休息,不要用热衷肠的讨论给驱走了。第二,结论留到后日他自己从思潮中跳出来时,再捉住他,或者更好些。”
“我说本来是瞎编派么!”蔺燕梅说:“现在倒弄得像是一种什么经典了。好像举出了一种寓言之后又从而训导一样。我们不要那些个。我们只拿它作当真的一件传说。爱怎么解释都随便,而这传说依然存在。”她充分表现了年幼的爱好文艺者的浪漫心理。
“这故事是很生动的,”朱石樵说:“可信可不信没关系。正如那一对由狼乳喂大的弟兄建立了罗马城,或是中国的泥马渡康王的事一样,神话的根上生了史实的花叫人难解难分,也是不错。”
大家正说着车到了水塘站了。这里是滇越路全线最高的地方。车从山岭上走来再开出不久路右边现出一片水色。明净深蓝的扬宗海已经看见了。车不停地在半山腰上转着走。陡立的山坡直下到湖边,一跌出车去,非直滚到水里是不会止住的。车滑着向前走,机器声停了。只间断地听到气闸放气的声音。车内的谈话也停了,大家聚到这一边来看。有白鹭随了车飞,追着机车的蒸气飞了一段,又侧下翼子一滑顷刻间便小成一个白点。许久才落到湖面,然后在水面上一擦,又过对岸去了。慢慢看见了水边不远有村落,村边一个小山上还有一所庙宇,红色的庙墙清楚地可以从远处看见。
“那所庙就是夏令营的营址。”蔡仲勉指着说。这样一句话把沉寂打破了。大家又纷纷说笑起来。都说这风景轮廓和广告画上的差不多,而比想像中的还要清爽,还要美。说着又有唱歌的。
“这里水真清。”小童说:“有点像珊乐她们看见鱼的小石潭。”
“你见过那个石潭?”大余笑他。
“但看钓得起那种鱼来时,就一定是了。”朱石樵说。
“穿颜库丝雅!”桑荫宅合十膜拜。用一种祈祷的腔调说:“都坦诺其,都斯坦诺其尼!”
“念经?”小童说:“土耳其文?”
“不是。”桑荫宅郑庄地说:“是穿颜库丝雅文!意思是说,我又看见你了,我终能又看见你了!”说得一车人都笑了。顾先生也高兴起来说:“这样一个旅行团体出游怎么会不快活呢!”
到了可保村站,夏令营的负责人已经来接了。他们这一节车厢是包下的,放在可保村站不再开了的。大家从容地分配了重量,一起把行李搬到那宿营的鹅塘镇后寺里去,一路上快乐地唱着歌。新来的人又称来接的人为穿颜库丝雅人。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这庙叫做万安寺。占地不大,是依了一个小山头而建的。寺内只剩下有限的几个和尚。其余的地方空了出来办小学校。夏令营占的是一间大殿,和两边楼上楼下的厢房。这几处原来也是空着的。金先生同沈蒹另外有一间单房。同时他们还给陆,顾二先生也准备了一间房子。他们听从负责的人指导,先整理好住处,一再去打水盥洗。然后休息一下。午饭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休息对他们是不需要的。他们有着多余的体力。在摇铃招集吃饭时,范宽湖,小童,桑荫宅他们都是从寺门外赶着跑回来的。
午饭是很丰盛的。这里的规矩是轮流做饭,其余的人可以放心地去玩。夏令营的人希望客人们能做几天好饭吃,所以这一天特别卖力气先准备一顿好饭食向他们示意一下。半日的火车,一肚子的水果,和方才近一小时的休息,兴奋了一早上的客人们全饿了。于是极丰富的一顿饭被他们狠狠地吃个精光。饭才吃完,下大雨了!
下午的游泳算是完了。雨下得非常之大,气温非常之低。大家穿了衣服在寺院殿前和两廊下看雨闲话。瓦上的雨水直淌下来,把地上铺的石板冲洗得非常清洁,溅起的水珠乘风飘到脸上,发上,凉飕飕儿地。大家看着雨谈了许多话,认识一下新朋友,又辩论珊乐的故事。慢慢地有人散去休息,直到晚饭时候雨才晴。饭后,随便去田野看水,看将熟的庄稼,去村子里玩。所有的乡间石板路都非常清洁。树叶,小草都绿得可爱,不久夕阳下山了。他们回来睡觉。到夏令营来第一天所得的印象是一张寂静无声的田野图画。及一个神异杜撰的故事。
从第二天才开始正规的营中生活。团体活动,短途旅行,地质,生物,社会的常识讲演,边胞的研究,晚会及时事辩论会,唱歌等等。游泳是必修的一个课程,其余是可选择的。
这里习游泳极好。清清浅浅的黄色沙滩在小山背后湖边上展开。这样的沙滩,湖边别处也还有两三处,不过以这一块为最大。沙滩后面,离岸二三十丈的地方就是密密的一片小松林子。都还是年轻的树,也就是两个人高罢,一片都齐齐整整的。松林下可以避那直射的太阳,也更可以鉴赏美丽的肤色。细沙土上青草长得很满。草地上曲曲折折地现出一条黄沙的小路,直向那边穿出树林爬上层叠陡峭的山上去。小路上面泻下阳光来,耀得松树干上流出来的松脂亮晶晶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露着充沛的生命力,都显示着整齐饱满的节律。
在水里面梁家姐妹最惹人注意,不会游泳的女孩子由她俩个一手包办来教。她们不但热心地要把每一个人教会,甚至有谁的姿势不美,不悦目,她们全看不下去。这样就不容易了。有的人天生的四肢长短比例不好看,或是肥瘦得不顺眼,便很难在几天之内的游泳练习中把身体上积年的缺点弥补过来。还有些赢弱的体质走下去就心跳,水深及胸便要眼晕的,就永远鼓不起勇气来把头浸下水去。受大家的鼓励性的嘲骂所激动,拼死横心地扑通几下水,必是把人家梁崇榕梁崇槐满脸都溅得水淋淋地再去水里把她捞起来,这样已足使她这一整个下午驻足沙滩上不再试了。
蔺燕梅和伍宝笙这天来得晚一点。她们在草棚里换好了衣服,扎起了头发就一同走了出来。她们俩个是不爱戴游泳帽子的。梁家姐妹都戴游泳帽,那尖尖滑滑的帽子正是要她们姐妹那样的人带。像鱼似的迅速地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