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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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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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写此一本小册子!’谁看了能不忙着再写大部头的东西去呢?”
  “也要有材料才写得出来!”朱石樵一向阴沉的脸也露出了一丝欢乐。
  “冯新衔的稿子在副刊上也登了不少日子了。”小童恨不得这几个好朋友全有点喜事。他说:“怎么也不出个单行本?”
  “用不着你愁。”大宴说:“他到了乡下,送我们出他的大门时才说他要另外写一个长篇小说。一半是为了自己要先练习一下写作才好谈了解别人的作品。一方面也是为了要把学校生活的印象留一个整的印象。说不定咱们,大余,蔺燕梅,伍宝笙,宋捷军也全进了小说呢!报馆已经预先答应他出版了。”
  “人家叫你守秘密你又给说出来了。”朱石樵是十分严谨的。
  “左不是为了怕写不成,被人笑话!”大宴说:“说出来了,他不好意思不咬牙写完,同时又可以鼓励别人。”他是永远说话有教育意味儿的。
  “想起一件事来。”朱石樵说:“现在也可以省事了。冯新衔不是差一本字典忘了带去叫咱们送去吗?咱们把他的信同帖寄去,他到时候来城里吃喜酒就可以自己拿字典回去了。”
  “信?”小童说。
  “就是这一封?”大宴说:“一看就知道是沈葭给他的。”
  “沈葭?”小童说:“我倒不知道他们要好。”
  “全叫你知道了,也就没戏唱了。”大宴说。
  “这样看来!”小童很懂事的神气说:“恐怕在他的书里沈葭要盖过蔺燕梅,沈蒹要盖过伍宝笙了。”
  “也不见得。”朱石樵说:“冯新衔的观察挺清楚的。他对沈葭的态度是非常聪明的。这个等他将来自己证明罢。”
  “睡觉去吧,小童。”大宴说。
  “小便去。谁去?”他说。两个大的也都说去。三个人又一道儿往厕所走。
  “大宴。”小童说:“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的工作就是工作。”大宴笑着说。
  “怎么讲?”
  “这还不明自?”朱石樵说:“我们是写书,他是作实际的事。”
  “我怎么不懂?”小童说:“立德,立功,立言。作书就是立言。大宴要立功。这也要考我?”
  “不得了。神气起来啦!”大宴说:“今天你大概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地,滔滔不断。我来考考你罢。行不行?”
  “他引的典不少,可惜这才对了一次。”朱石樵笑着说。
  “伍宝笙立的是什么?”大宴问。
  “立德。”小童说:“她的话,她的实验都在这时退为立德的旁例。怎么样?”
  “马马虎虎。”朱石樵说。
  “蔺燕梅呢?”
  “她现在已经立了德。”小童说:“她像是一个传教士用好品格、言行,来使人爱慕。”
  “如此说来她也立了功。”朱石樵说:“因为她已经建立了一种爱美及尊重公共意见的风气。”
  “那么说她还立了言啦!”大宴说:“她唱过‘玫瑰三愿”呢!并且有范宽湖作她言的信徒,把邝晋元开了刀呢!”三个人笑着散了。
  小童回到自己屋里,睡在床上听听风声很大。觉出气温降低了。他知道雨季中的阵雨又要来了。他心上有许多心事,便慢慢地一件件地思索着。他觉得这个学校的环境是好的。凡事皆值得思索。他便不睡,等雨。他爱躺在床上听风,也爱听雨。尤其是夜晚的雨。
  昆明雨季的雨真是和游戏一样,跑过来惹你一下,等你发现了他,伸手去招呼她时,她又溜掉了。她是有几分女人性格的。像是年轻的女人。她又像醉汉。醉汉的作风是男子性格中少有的可爱的成分,而年轻女人正有着丰盛的这种成分。她是多么会闹!多么肆无忌惮地闹啊!她在睛明的白日忽然骤马似的赶到了,又像是没来由的一点排解不开的悲愁袭击了她,她就又像是跺着脚,又像是打着滚儿尽兴地大哭了一阵。泪水浸透了人家的新衣裳,躲也躲不及地全身被她打湿得往下滴水。颈子后面顺了衣领,淌了下来冰冷了走路人汗热的脊背,斜飘过来的雨点儿更把那支握紧了帽檐的手上的表也泡湿了。她是带了风来的。她“呜,呜!”地哭得好不伤心!谁也会忘了自己的狼狈反而要去安慰她了。她偏是穷凶极恶放声大哭,再也不肯停住。
  忽然,你又发觉她已经收声止泪了。抬头找她时,除了一点泪痕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大哭过后的女孩子谁不知道是分外娇美?她在梳发她在施脂。对了镜子快乐地笑着。偶而回顾你一下,皓齿明眸,使你眼睛也明亮起来了。草木山林,路上的石板,溪里的波纹都又轻快又明净了。田野便那么悄悄地静寂可爱,耳边只有轻轻的水滴的声音,从自己的衣服上,滴落在路上的碎叶上,细砂上。
  被淋得手无足措的人,恼也恼不起来。笑也笑不成功。她是无知的,无害的,无机心的。她更是美丽的呀!这一点恼只得贮在眉梢成为轻轻地一蹙,这一点喜也只好浮上嘴角成为淡淡的一丝笑。天色又晴好如初。
  到了雨季最高潮,那身段姿势就又不同了。她伏枕一哭就是一天!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一天不尽兴,就是两天,两天还不尽兴,那么就再多哭一天。三天以上不断的雨水就比较少了。除非有时实在太委曲了,那就休息一下,梳洗一下,吃点精致的点心,再接着来上个把星期给你一点颜色看看!虽然说是这样,她也有时在早晚无人知晓时,偷偷休息一下。那时,那体贴的阳光,无倦无怠地守候着的,便露出和煦的笑脸来劝慰一下。昆明是永远不愁没有好阳光的。但是这一劝,窥穿了她心底秘密,就惹起了更难缠的大哭大号啦!她披头散发地闹将起来,又把阳光吓走。跑得远远儿地,连影子也不敢露,心上“别别!”地跳!可怜的太阳!
  这样一度大激动之后,她便感觉到疲倦了,她慢慢地哭得和缓了,眼皮儿慢慢地垂了下来,沉重地压住了泪水。泪珠儿还挂在腮上,她便已经安睡了。
  这时的雨景便如梦如画。细密的雨丝如窗纱、如丝幕。横飞着的云雾乘了风斜插进来又如纱窗门幕外的烟云幻景。濛濛一片里,山村,城镇都有无限醉人的韵致。
  走在这样的雨中,慢慢地被清凉的雨水把烈火燥气消磨尽了之后就感觉出她的无微不至的体贴,无大不包的温柔来了。浸润在这一片无语的爱中时,昆明各处那无名的热带丛草便疯狂地长高长大了。
  看雨景要在白天。看她跨峰越岭而来,看她排山倒海而来,看她横扫着青松的斜叶而来,看她摇撼着油加利树高大的躯干而来。再看她无阻无挡,任心随兴飘然而去。听雨要在深夜。要听远处的雨声,近处的雨声。山里的泉鸣,屋前的水流。要分别落在卷心菜上的雨,滴在砂土上的雨,敲在窗纸上的雨,打在芭蕉上的雨。要用如纱的雨来滤清思考,要用急骤的雨催出深远瑰丽的思想之花,更要用连绵的雨来安抚颠踬的灵魂。
  小童睡在床上想:“代价与取值常是公平无私地,无私的可怕!人要本了性情去做。评议。论断,毁誉,曲直,自会发芽,抽条,开花,结果。是非公道在人心里。”他快活地想:“伍宝笙到底被所有的人认出是一位天使。她当初哪会立志说:我要做天使!她真叫人爱慕!明天一早起来去告诉她去!还有,她一定也收到沈蒹的喜帖了。约她那天一块儿去。”“这些受人称赞的人细想起来都是有特别值得人称赞的地方的!”他想得开心,自己笑了。外面雨声正大,他翻了个身,雨声敲敲打打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雨晴了,他起来拿了脸盆去看大宴,问了问时间,他是没有表的。大宴告诉他时间还早。两个人洗了脸之后,他便在大宴那里给冯新衔写了封信,又在空白纸上画了许多小兔子,小鸽子,小松鼠,还有许多小荷兰鼠,尤其是小荷兰鼠画得才叫像真的一样,闹了半天,把朱石樵吵醒了骂他,他忙拿起脸盆跑了。
  他回到屋里,整理了一下床,就去找伍宝笙,走出了校门,小贞官儿喊他喝豆浆,他说:“等会儿再来!”就跑到南区去了。他先到试验室去找伍宝笙不在那儿,他便出了小门往城墙缺口走。那时地上还留着晶晶发亮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小水坑儿,所有的景物都被夜雨冲洗洁净了。空气清新极了,一阵阵飘过野花香来。
  走到南院,找到伍宝笙,他说:“我是来发奖的!”伍宝笙听了莫名其妙。他就讲他们昨晚上谈了许多学校里的人物。觉得最深刻动人叫人景仰的就是她。而他自己是最得到她的好处的。他指手划脚地讲得高兴,也不管旁边上有人听,也不管人家伍宝笙被他当面这一夸奖弄得多么不好意思!最后他说:“我所以要请你吃早点!”听的人,许多许多女学生一齐大笑起来了。
  “小童。”伍宝笙说:“你这些怪主意是哪里来的呀!是不是又是大宴教你的?”
  “不是!”他说:“我今天一早就起来了。一夜惦记这件事!”大家又是笑。
  “好了,好了。”她说:“别再闹了。我去带上蔺燕梅一块儿去,行不行!”
  “好。”他说:“她是第二名。”大家更笑。伍宝笙就跑进去了。
  小童在外面等着。这些女孩子里许多都是认得的。也就因为这个她们才这么开心地笑他。也来和他说话。他说话都是不留情的,他直接了当地说:“学生不管是男或是女,我认为都是该用心的。自己用心而没有成绩的就该用他那一份力量来做鼓励别人的工作。为什么你们笑我?”大家不笑了,他又说:“我来这里请伍宝笙,你们应该注意她,怎么注意起我来了?她是一块纪念碑,我是作成基座中的一块小石头。你们看纪念碑时也是这种看法吗?”
  这种话她们听了并不生气。因为同学们说话常常都是如此的。小童尤其是以好争辩而有名的。谁也免不了在理短时挨他的骂,同时,谁也多少有过一两件好事被他知道而大吹大捧起来。因此挨他骂时从没有人生气的。女学生比较不了解这种性格。她们有时不乐意了,便称余孟勤为“盲目投弹”,因为他为了一点小事不平便猛烈地攻击人,同时他又是性烈如火。他们又称冯新衔为“神经病”,因为他时常和人相处半日只听人说话自己不说。偶然说几句,又是挺难懂的。其中有时也有些美丽的句子是为她们所了解的,便使她们快乐地原谅了那些离奇的话。她们便称他为“神经病,”或者:“神经。”而觉他是很讨人喜欢的。小童的话是率直而无机心的。她们便快乐地喊他:“小疯子。”朱石樵幸亏已经先有了“白莲教”的绰号,所以对于他那些玄玄妙妙的议论也就不用另想别名了。
  过了一会儿,伍宝笙同蔺燕梅出来了。他们三个便一齐往外走。伍宝笙问:“大老远地把我们找了出来,请我们吃点什么好东西呀?”这一句话把小童问怔了。
  “吃豆浆呀!”他说。
  “还得跑那么一大截路呀!”蔺燕梅故意地说:“姐姐。我不去了。”
  “真是的!”姐姐说:“这个小童!咱们白高兴了半天!”
  “你们说呢?”小童窘了起来,也怪可怜的。
  “我出主意罢。”伍宝笙说:“到府甬道,米线二王前面莱街子上买鸡蛋,西红柿去荷花舍吃麦片去。买的东西他们肯替煮的。”
  “荷花舍的麦片你们吃!”小童说:“我看着好了。那一丁点儿麦片,放好些水,又是死甜的没有牛奶!”
  “你肯看着就行!”蔺燕梅小声儿跟她自己说。
  “真是!就怕你看都看不周到。”姐姐听见了附和着说:“我进去找我妹妹,说这是一种光荣,要尊敬人家好意一点。燕梅听了我的话,洒了一点香水,还涂了一点口红呢?都看不出来!”小童听见笑了,他觉得这类似的情形似乎什么时候曾发生过。他们走到莱街子上,先买了西红柿又买了鸡蛋。看见有一只大公鸡羽毛十分好看。
  “看这只大公鸡。”伍宝笙说:“顶多两年,便长得这么神气了。你呢?小童。一天到晚闹笑话。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我已经长大多了!伍宝笙。我至少比才进学校的时候高半个头。喝!也是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了!”
  “走罢;走罢!”蔺燕梅说:“别吹了。你看看这儿,这个笼子里装着的半大鸡。你就是他们,吱吱喳喳地,刚换毛儿,才叫难看呢!”最后一句是她轻轻儿说给自己听的。
  三个人走进荷花舍,把蛋同西红柿交给他们煮,先叫来麦片吃。伍室笙告诉伙计说煮成三个双盆儿的。少放糖。对小童说:“这个成了罢?”小童笑了。等一会儿煮好了拿了来,一人面前二盆,直冒热气,商燕梅身边拿出一个洁白的信封袋儿,倒在每人盆里一大些奶粉。小童太高兴了,便先吃起来。吃得好香。他一气吃了半盆,抬头一看,蔺燕梅手里的白磁羹匙边上染上了一块口红。他叹口气说:“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光是添麻烦!亏你带了奶粉来,不然我要骂你们耽搁时间久了!”
  “什么事你也管!小疯子!”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说。
  “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伍宝笙说:“刚才找我们的时候,你何必那么大吹大擂地?刺激了别人情绪对我们也不是好事。”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罢?”小童说。
  “我私下里高兴。”伍宝笙说:“因为我留恋我的学生生活,我也爱这个学校。”
  “那就够了。”
  “别人呢?”
  “谁糊涂,就攻击他!”
  “小童!”蔺燕梅说:“别费事罢!省点精神行不行?”
  “精神我省不下来!”他说。他的一盆麦片早吃完了。这时鸡蛋同西红柿才煮了来。他又多吃了她俩个一人分给他的小半盆。
  谈起了沈蒹的婚事,大家都挺高兴。觉得居然这么快当,不像沈蒹的本色。
  “不过毕业也确实是一个刺激。”伍宝笙说。
  “那你自己呢?”蔺燕梅问。
  “我嫁给血清培养了。”她说。她的话是叫人相信的。而她一向的作风也是如此。还有她的韵致也令人想不起谁能配她。
  说着话,商量定了婚礼那天大家去帮忙。送一点花,不选什么贵重的礼。沈家很有钱的,不用他们去显穷。只要他们一个人情便够了。小童付了钱,蔺燕梅规规矩矩地说:“谢谢。”他脸红了。正要出门。门一开傅信禅进来了。
  “小童,有事没有?”他说,神气之间很有心事的样子。小童便告诉她俩个说他要在这里陪傅信禅。蔺燕梅本来要说点抱怨他请人出来又不送回去的话的。活到嘴边改口说:“真忙呀!又要请第二批客了!”她俩个也看出了傅信禅神色不对。只向他打了个招呼便先走了。
  “既然这么说了,你当真请我一请罢。”傅信禅说着便要了包子同面。他知道小童是只要口袋里有钱便先花了再讲的。他从不计算。
  “你刚才从哪儿来?”小童问。
  “南院。”
  “看何仙姑去了?”
  “看见了。”
  小童看他心上有事,偏又不肯讲,问一句答半句,心上又可怜他,又气他这种提不起精神来的脾气。他说:“毕了业就做了事,跟着没多久搬到了法院里去,少说罢也有一个月了。难得见一回面,这种有气无力地,真叫我别扭得慌!”
  “别忙。”他说,“等我吃完了,外边说去。”
  “鬼鬼祟祟地!”小童骂他:“当了司法界的人怎能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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