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小童说。蔺燕梅已经跑出去捧了个大纸帽盒来。大家围过来看。蔺先生蔺太太也不知道她捣的什么鬼。帽盒一揭开,啊!
“一只蛋糕荷兰鼠!”大家不觉一齐说。这只荷兰鼠胖胖地有兔子大,真是非常可笑的神气。白的奶油,和巧克力,作成一只花的荷兰鼠。两只小眼睛是蔺燕梅自己的纽扣。小童发了愁。“这怎么舍得吃呀!对不对?”伍宝笙看了他说。大家都笑。谁也觉得吃了可惜。那样子实在做得太好看了。
“真是好。”蔺先生说:“把爸爸的帽盒也给送人啦。”大家听了又笑,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就跳起来说:“送给米线大王!”
这一声大家欢呼起来。伍宝笙叫大宴把这米线大王宴请学生的事告诉蔺先生蔺太太。范家兄妹也是第一次听到。蔺先生听了叹息。蔺太太直掏手绢擦眼睛。
茶点吃光大家竟有饱餐一顿饭似的感觉。蔺太大对蔺先生说:“燕梅确是长了不少见识。她的主张真对。你的客人来三十个也吃不了这许多蛋糕!”蔺先生大笑着看他们,男学生也笑,女学生才有那么一丁点难为情起来。
“燕梅!”蔺先生看他女儿收拾了桌子,又给大家添了茶,就说:“你,琴也听了,唱歌也听了,又烦了乔小姐唱了一段奇双会,你用什么招待人呢?净让大家夸你荷兰鼠做得好?”蔺燕梅听了忙用手势叫她父亲不要说。她父亲偏不肯停。急得女儿直央求;“爸爸!爸爸!下回罢!下回罢!”闹得大家都听见了。伍宝笙过去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肯说。蔺先生说:“我要来催场了。”他便走到钢琴前在琴盖上取下一个提琴盒子来开了琴盒,拿出琴便试了试音,蔺燕梅羞涩地向大家闪烁着她明亮乌黑的眸子,说:“不要笑话呀!”便跑上楼去了。蔺先生试好了音,过去请了蔺太大来坐在琴凳上。先合奏了莫扎特的一个小舞曲。蔺燕梅下来了。
她换了衣服。穿了软鞋和长长的白纱舞衣。把头发散下来,一只手提了衣裙走来了。大家看得太着迷了,都不知道怎么好。她的小嘴也微微张开了,因为心跳太厉害了。
“开始了!”蔺先生说。燕梅就把腰略一弯行个礼。音乐一响,她轻轻一耸舞步便旋转起来到了琴台前一块没有地毯的光滑地板上。她跳的是一种不急躁也不滞缓的表演舞步。正合她身份年纪。她舞起来如闲话那样自然,如顾盼那样明媚,如蜜蝶那样快活,如白云那样悠暇,如麂鹿那样灵巧,如家鸽那样优美。她舞起来就不觉手足无措那样窘了。在舞步没有规定眼睛一定要看什么地方时,她也敢看了大家偷笑一笑,作父亲的也还她个高兴赞许的鬼脸。
音乐快了起来,她的步法也随了加快,同时拍子还是那么清楚。忽然,提琴钢琴都停,她便如栖息昆明四郊古树上的白鹭那样,轻巧地落在树颠、无声息地敛起了美丽的白翅。
她再站起来行礼,母亲便把她揽在怀里,坐在沙发上。由她伏在怀里,跪在地上,长长的白纱衣服铺在淡黄有光的地板上。大家只晓得拍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弟弟看了姐姐也爱。他就用小孩那蹒跚的步子,也跑过去扑在母亲膝头。姐姐伸开手臂抱了弟弟的小头,遮了羞脸。半天也推她不开。她的脸上此刻倒泛起了一片桃花颜色。
外边日色渐渐暗下来,窗影长长地拖在客厅内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人身上。夕阳已经衔山了,像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春天的梦那样。大家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蔺燕梅就穿着舞衣送他们出来。这时看她穿了这长长的衣裙又不显得不同。正似如她这样颜色,再美些的衣服也好家常穿那样。
范家兄妹和周体予借的三辆自行车也由佣人推出来。大家说一同唱唱走回去罢。蔺燕梅和父母亲送到栅门口。一对狗直送到公路上。
小童捧了大纸盒,大家快乐地一路唱了许多歌,走进城已经是很晚了。大家仍是在一块儿走去文林街,找到米线大王。商量好了,谁也一言不发往后院直走。见到老婆婆才由伍宝笙说明原委,把纸盒递上。老婆婆感动地流着泪,把儿子媳妇喊了进来,叫他们再三谢了,要他们在门口把这荷兰鼠摆三天。
一传十,十传百,昆明城西北角上这个拉丁区里,借了这段佳话,学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无间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
五
寒假开学后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蔺燕梅家茶会之后大家都为了蛋糕制的荷兰鼠一事高兴得不得了。凌希慧课外在一家通讯社作记者。她特别用这个题目,从大轰炸毁了米线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写了大宴他们那九个学生的年夜饭,直说到送蛋糕报恩。因了这故事的线索,顺手介绍了联合大学学生生活。又特别赞扬各地移居云南的同胞与土著连络感情的行动。一篇万多字的文章写来尽情尽理,娓娓动人。更起了个标题叫做“荷兰鼠衔环记”说得这些学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里难搁得下这丰盛的一餐饭,心上却忍不住那温热的一片情。于是口头时时传述着,心上时时记挂着,清贫的日子里,罕能得到一点珍贵的东西,可以来相赠。正巧有了这个大蛋糕,谁也舍不得吃,可是提议作一番慷慨的赠予时,就马上一致赞成了。末尾是伍宝笙的一篇致词,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听了都不免下泪的。那样长得羊脂净玉似的女儿,对了一个陌生的老婆婆倾吐出自己一伙年青人背乡离井,辞别父母的一腔酸辛话来,谁听了也不忍的。这文章刊出后报纸上传诵一时。马上有专门描述战时学生生活的征文,又不知有多少人来到文林街上看那个荷兰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风采的。偏偏在这热闹的场面里谁也找凌希慧不到。
开学一个星期了。寒假开学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旧功课表习惯地去上课。按了下班时间习惯地找同样无课的人玩。谁也找不到凌希慧。大家开始奇怪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征文描写学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阵忙乱中,无暇来上课,但是总不致于忙乱得到学校来注一个册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谁也没想到精明的凌希慧可能忘了注册日期。忙碌之中也没有人去找她。不料注册截止了。公布出被认为是休学的学生名单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这是铁定了无可挽回的命运了。
注册刚过期第二天,凌希慧单身一个人来了。迎面碰见蔺燕梅挟了笔记本子正要去上课。她抱住问:“你姐姐在屋里不在?”蔺燕梅说:“在呢!”她说:“好,我去看她。”蔺燕梅见她神色不同平时,也便不去上课跟了进来。到了屋里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宝笙都在屋里。大家一齐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强忍不住,两行眼泪扑簌直流下来,索性放声大哭了。
原来凌希慧处境很与别人不同。她自小父母双亡,一个奶妈听了她母亲临终遗言说:“这孩子自幼死了父亲,我苦了这些年也没有能看见她长大,亲戚朋友中恐怕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疼地的。我把她托给你,你带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无论如何求他看顾!”又说:“她父亲死后这些年,家里的产业全是由她叔父经管,我没有过问过一句话,给一个花一个,少一个省一个。现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个孩子,要他多费点心罢。”这个奶妈是个有良心的人。几年来看了凌家产业两房如此不同,心上难平,蛮想,这位小姐长大,也挣口气,不料又飞来横祸,太太也死了,竟要成个无人理的孤女。她哭着答应了。看着本家们埋了太太。自己带了省城捎来未用完的钱同了小姐从蒙自搭了小火车到了碧色寨,换乘滇越路车直往北来。本家人见到遗嘱,听到凌太太临死的遗言,因之并无一人拦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妈忠心的,肯另外赠她旅费。奶妈心中感激,都一一记在心上,准备他日报答。
凌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来各房也都分得远了。各房景况也都平常,只有凌希慧的父亲叔父兄弟两个人肯要强,不愿守了那点长不多,变不大的祖先遗产和年年添加的人口争粮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来作生意。据说是从批小担子卖针线洋货作起的。到了三十头,靠四十岁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俩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两所大楼,一家万昌源,一家万隆源两个大百货店。万源两字是凌家堂号,昌,隆是老大,老二两弟兄各人的名字。两个大店包办,批发了全省洋货的生意。走到各州县的洋货店去问,没有不知道省城凌家弟兄的铺子的。批发生意做多了,门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两个,都近四十了还没有娶亲,提媒的人把门限也踏穿了。弟弟说:“这样事要办,二十多岁时就该办。现在过了年头,不必办了。”老哥哥却不大赞成,他说:“咱们若是不从老家出来,咱们祖先还不致绝了后,现发达了,倒要作出这不孝的事来,你我将来伸腿一去,这一生辛苦所为何来?”当时作哥哥的大概已经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广东商人的女儿,便决定娶她,弟兄两个就算闹翻了。
据本地传说弟兄两个当初来到昆明时断了盘缠,睡在大东门城门楼上时,曾经有神人托过梦。说他们弟兄命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钱财天生的不能两全。辛苦一辈子也是如此。勉强不得。如果有心求财,就要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如果在来日发了财,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灾,所有产业由上天收回去。兄弟两个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对证,做的梦皆一样,就奇怪起来。两个人商议一下子,觉得这梦很有道理。两个人即使是讨饭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饭吃。有间房子住。娶亲生子都是当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说:“家乡里不短传宗接代的孝子贤孙。我们既然辛辛苦苦出了来,万无这样回去的道理。苦上几十年挣个家业分给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时候两个老头子了,还娶什么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对。眼看都要讨饭了,先许下这个发财的心愿再说。顾不了那么远。
他们当下叩了头许了愿,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来,一个钱也不乱花,挣了后来那样大的家业,亲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着钱变成的钱,没有一个小钱是平白来的,算盘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觉得娶亲的事也不妨进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极力反对。这事真假无人能晓,总之,哥哥提出一笔大现款来,娶了那个广东女儿,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两家字号都交给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来。还没有等她会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场病,死了。谁也不明白死人当初的打算。家中的钱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钱度日。虽说不多,总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过不得苦日子,在女儿长到五岁时也就过去了。所以凌希慧就是五岁上由奶妈带上省城的。这些话都是奶妈讲给她听的。她也同她奶妈一样不信什么神道,不过她倒也不在意产业。入了联合大学以来只想努力求学,那怕家产全和她断了缘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个古怪的老头子也断了缘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学,见她聪明也很喜欢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没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联大。自己还在外面作着新闻采访员。也不管叔叔对她的打算。
这年旧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商人模样的人。并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饭才走。从蔺燕梅家茶会后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诉她一个可怖的消息,说是已经把她许配给那个人了。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她叔父毫不为所动。并且说一个月之内就要把她嫁出去。并且把她父亲留下的万昌源也陪嫁给她。凌希慧听了简直呆了。她的梦。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义都要放弃。又要回去守那份产业,作她父亲在这样年纪时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从五岁起便服从叔父的话成了习惯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妈商量,奶妈说她叔父把这话和她商量过的。这复产一节是她多少年来每日祝祷的,她极端赞成!于是凌希慧便是孤立无援的了。
她身里还传了她父亲另外一种气质,那点创业的欲望。加上她几年来的教育,她闷了两天之后决定抗命,但是事机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险的。她便装做顺从,竟连上学的话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晓得联大注册已过期的第二天,听她来说要上学来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应。她便独自跑来了。
见了亲爱的同学,想想蔺燕梅家的欢会,看看大家欢欣地又开始了一个学期的课业,自己思量一下今后的打算和来日的艰难。人生幸与不幸竟差得这么远!不觉就大哭起来了。
大家听她说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来。伍宝笙说:“怕什么呀!你现在求不着他!注册上学好了。他能怎么样?”凌希慧听了止住哭,说了她的历史。
“你们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说:“他的想法和当初我父亲一样。只是比我父亲见到得晚了这二十年。他到现在大概感觉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来不及了。平时他觉得我还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肯这样独断地压迫我。你们想想看,这两家店在云南有多大名气,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无后的,在转这两爿店的主意。他也觉出他死后无力抓住这局面。我也是不会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想在他还有精神的时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并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个人,在他手下接头管理这买卖。他是毫无坏心的。”大家听了静下来。
“从过去的事看来,”她恢复了平日说话的口气:“也可以使人信得过他的。我父亲结婚时,一下子抽用了一笔钱,几乎相当于一家店子整个所值。做这种批发生意其实受不了这样大变动的。那两年又赶上欧战,洋货价高。资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几乎也被带倒。他们对这些消息是讳莫如深的,所以对经济之不宽裕,并不解释,倒叫家人,外人,误会了许多年。特别是我母亲,总以为当初婚姻的事,他反对过。想他必是乘我父亲去世来欺凌寡母,孤女。谁想到那时他借的大笔款项到今日才算连本带息还清,恢复了旧业。这一次波动,使他觉出老了。总有逼我结婚的意思。这事从他立场看来,是一点不对的地方也没有的。说老实话,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环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选的。我的处境也许还有人羡慕。不过我自己确实常常怨恨。宁愿我没有这叔叔,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没有这家财,这值得眼红的家财。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过去平静的日子,是不稳固的。小学,中学,而大学。我早就提心吊胆的,中学毕业就是一个大关。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学,使他高兴。北方三个大学的名气说服了他,才准我入学,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袭,他心上那种无常的感觉也叫他有了一点变,也肯听我一点主张。我便抓住这机会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机会,努力于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毕业不发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发生了。心上还是不甘。我想除非放弃自己的理想,否则不免要受点磨炼。因为这大战争中的商业,经营起来与太平日子里大不相同。叔父对于他的生意有点觉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