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为学态度正派,拘谨小心。只拿上课来说,她从不缺课,笔记是又整齐又干净。参考书必读,图书馆按时去。因为她心静,心专。事半功倍,人人夸奖。余孟勤耳朵听得熟了。心想:“会有这样的事!”有一天他见到金先生,使闲闲地谈了起来:“金先生,保护人制度实行以来。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一点也不错,”金先生正在写一点东西。一句话问在心上,便抬起头来摘了眼镜:“不但实行上有了问题,连这制度的名字竟都要改。”
余孟勤听了大笑起来。他笑声朗朗震人。目中一排整齐的牙齿也都雪白有光:“比方说,沈葭带范宽怡罢。一起走,很明显地,这个小孩还没有完全弄清她的新环境,她很听话,也很柔顺。这不过是她的一种表演罢了。现在她渐渐露头角了,就不服人了。沈葭是个好姑娘,处处不防人。有时一两句玩笑话,范宽怡不肯让,她能尖酸地把沈葭说哭了!”
“你以为范宽怡的心理是怎么样呢?”金先生说:“这情形沈蒹告诉过我了。”
“我看。”余孟勤说。“也没有什么。她在家大概是骄纵惯了。又天生偏偏也有些可骄的地方。加上气质不淳厚,便处处想争强。不能忍受别人当面去恭维他人。伍宝笙告诉我说,几次都是因为沈葭忘其所以地称赞蔺燕梅她便说刻薄话。”
“所以我想,保护人制度一个名称竟不如童孝贤说的大姐姐大哥哥制度好。哥哥姐姐是可以叫弟妹气哭的,但是对带领弟妹不妨碍。”金先生笑着说:“不过你提起伍宝笙来,她倒是极成功的一个。蔺燕梅不用说了,就像她自己的妹妹似的。又像是到大家心上来做她的替身的人。她明年毕业走了,大家心上可以不致空虚。蔺燕梅竟似她的小时样子。至于她带的那两个弟弟呢,一个蔡仲勉,本来很害羞的,现在也很肯玩。听人家说,他还参加比球,一定要拖伍宝笙去看。另一个薛令超,方才还在这儿,到我们系里来看杂志。我问他:他的大姐姐好不好?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伍大姐真奇怪,什么全懂,蔺燕梅学外文,那英文她教得了,我学国文,说话用字全不及她带神。我看看心理系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考考她不能!’他还说他母亲要他把伍宝笙请回家去看看,是谁家的小姐使他们孩子夸成这么个样儿!她真能!就会把感情弄得这么好!”
余孟勤看金先生说得高兴,便也不敢拦。一听见说到一个段落,忙引回他的题目上去:“伍宝笙是个成功的。男生里也有些很成功的。说起蔺燕梅是她的小影儿来,我想起,蔺燕梅此后在学校的动态,是大家要代她考虑的。这是上苍有意派的一件责任。我们不能失败。她的处境已不甚好。”
金先生听了说:“不过她现在很用功。她的心情大概还是很简单的。我们不必插手。”
“就是这个话。”余孟勤郑重其事的:“方才提起的范宽怡便显然有嫉愤的心理。那可以看得出来,不久或者今日大家所爱的人,来日为大家所妒!”
“这推理是可能的,可是太简单了。”金先生说:“何致如此?这个关乎个人性情。以蔺燕梅的好性情来看决不致的。 不过我们仍有工作可做,你说是不是?”
“就是!”余孟勤说:“今日蔺燕梅还是幼女的心理。我们要像看护一个危险期中的病人。要到她平安渡过这时间到了伍宝笙那种有见地、有了解的境界。”
“你说应当怎么办?”金先生又问。
“我就是来向金先生问这一件事的。”余孟勤下了他的结论:“她现在非常用功。而她在别人眼中又被看得很高,这种尊荣可以延续她用功的力量。很可能她今日如此是因为初入大学十分兴奋,同时环境太新,使她觉得只有专心读书是最简单的适应办法。我们乘此使她养成习惯,暂时不妨加重她功课上的负担,一面灌输学术尊荣的心理。不久,她习惯成自然,那时学业便是她的保护人。她可以有东西来维系那很可能受到干扰的心了。”
“女孩子的心无时不是在受干扰的。”金先生说:“这是一种本能。你想用书本来转移天性又何必呢?我们可以保护她叫她能保护自己。我们不必用学术来造成一个壁垒把她锁在里面。我们顶多可以引起她对课业的兴趣,如发起文艺创作之类。不必教她带发修行!我说一句重点儿的话:我宁愿看她成绩平平,而风头极健,为同学指示人生的另一方面成功。不愿用她来作一个死读书的代表,头也不梳,衣服也不讲究,过不了两年戴了副大眼镜像我这样,然后又用如簧之舌去蛊惑后来千千百百新来的蔺燕梅。”
“那么金先生想她未来的结果如何才是理想的?”
“出嫁,嫁一个年貌相当的!”金先生感慨的说:“我们学校里可称为理想的情侣是很少的。不知道那些好男生都作什么去了。是不是用功太过度?也成了带发修行?只让些运动员、纨绔子弟出来,追女同学,胡闹?”
金先生这些话不是无所指的。他常说,就是因为好男学生不出头交际,便越使洁身自爱的人不敢涉足情场。自为因果此情形更弄得可怖。战时生活本身困难,又加上一层束缚的原因。既然缺乏豪杰之士出来打开僵局,促成恋爱的自然发育,当然更使纨绔子弟们来表演无聊的活动。余孟勤就是在这方面性情太偏激。他好比是性情焦躁的古董收藏家,为了保藏不小心,把一只花瓶弄了一点残缺,他便索性把它打得粉碎。他不晓得这花瓶可能是个只此一只。而人是有生命的东西,人生的一切是在随时改进的。他现在攻击恋爱,他是消极地攻击而无积极地建设。偏偏他心思周密而辩才又是一时无敌的,结果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他只赞成三种活动,便是念书,念书,还是念书。
金先生是他所佩服的。金先生独身到如今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一生著述极丰且复孜孜不倦。但他的心得代替了他的本能,使他很有在最近寻觅结婚对象的可能。这很使余孟勤失望,似乎这样一来,他的独身主意也有点动摇了。至少是没有同伴了。所以他要救自已使自己不至崩溃,便是攻击金先生的凡人必须结婚的说法。他知道金先生看中了历史系四年级尊贵有少妇型的沈蒹。他便说:“男人若是娶一个有头脑的女子,便是消灭了一个文化的工作者。金先生若是娶了那少妇型的沈蒹,就是这话的反面;自己放弃了工作。”这话当然传到金先生耳朵里。金先生说:“我起码要作两件事;”他说着便笑了:“第一我要作他的先驱,结了婚,不论是和谁结了婚,尽可能造成一个完善的家庭。第二步叫他也放弃独身的看法。”这话,余孟勤也听到了。他的偏执的想法更动摇了。
今天他本来只想说出如何用对学业的兴趣来保障蔺燕梅在学校生活的宁静。没想到被金先生一句话将传来传去的一场辩论给揭明了。他有点措手不及。他镇静了一下,说:“情形因人而异,蔺燕梅若是在合乎金先生的理想的明天出现,那我赞成金先生的意思。可是今天仍是今天,好男生还在带发修行,她可能遇上的还是纨绔子弟。我们不愿意把她保护得好,使她成为伍宝笙吗?”
“看看我的胡须。”金先生说:“我四十岁的人了,还要想得比你积极些。你不会叫今天变成明天吗?那么说,叫蔺燕梅这么一个人为了明天牺牲了我都觉得比用死知识把她消灭了值得。也许非待这么一个人人关切的人,不幸地作了牺牲者,这辈少年老骨头醒不过来!可怜的蔺燕梅,只有牺牲你了。”他看余孟勤态度显出不忍的样子,他接着说:“还提伍宝笙呢!伍宝笙的下落该是什么样子才能称你的心!称你这种吹了号筒领导别人一批批的去舍本逐末,不追求人情,却追求人情之末,那道学之心!我看伍宝笙抱了一匹小羊,或是一匹小兔,往试验室走的神气,我心便当真恐怖起来。可是细看她天生温柔的面貌,又觉得她必会把一个小孩抱得舒舒服服地睡在怀里。她只是在试验室那一刹那之间是“非人间”的。而她实在该抱一个小孩。她今年有二十四岁了。你不难把蔺燕梅在三年之内也造成这样。那样更成功了。三年后蔺燕梅才二十一岁!”
这些话余孟勤完全懂得。他想的事本来不止这一端,不过这一方面也是他爱听的,所以他听了便默默地走开。他心里想,不谈恋爱的事,蔺燕梅的问题也实在多得很。她一下子由一个娇养在家中的小姐,考了个同等学力,入了个这么多同学的大学。这种环境她如何适应?还有那自然而生的嫉妒的人如范宽怡者,她会不会遭遇诽谤,她将如何应付?这些难道都是金先生一句:“关乎个人性情”几个字便解决了的?这些话是另外一个题目。他认为有再谈之必要时便要再提出。而他的解决办法还是不分心。专去念书。事实上在一个学校最单纯的生活方法本来也只是专心念书。
范宽怡的想法固然也有一部分为人家看得出来,另一方面她也是有些心眼儿的。故她也是为风吹不歪的一棵大树。她自己有时想起来也很得意。不过那种不为风吹,却乘风遨游的伍宝笙心上是一种什么境界,她便未必能懂了。范宽怡见到了蔺燕梅心上也是暗暗吃惊。她吃惊之余,倒也不就是生了嫉妒。人只是在有所争时,或有观众时才会有妒嫉的心理。范宽怡她觉得不必讨这个没趣。她很少接近蔺燕梅。后来她想到一个念头,她觉得能如蔺燕梅的女孩子实在很少,她何不撺掇起她哥哥的野心?这样,以她哥哥来看是件很有希望的事。对她自己来说,对手变成助手。她是想到便实行的。她很撺掇过她哥哥几回。但是蔺燕梅心上一尘不染,谁也摸不清头脑。她的学生生活还是美丽得如水中的花影,雾里的山川,梦中的年月,那种引人憧憬却又是茫茫然不着实际的。
一个学期总是很容易过去的。转眼大考完了。每个学生都多少有了些变化。范宽湖功课甚好,得到很多称赞。范宽怡偏偏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大家也都看出她有心事来。蔡仲勉也成了有点小名气的人物。因为运动场上出了风头,薛令超的谈吐也与以前大大地不同。一个新生是不难造成自己身份的。他们也都是成功的人物。小范虽说不得意,但是大家皆知她得天独厚,这点打击说不定便奠定了她成功的基础。
余孟勤是大家崇景的一个人物,他的作业是稳扎稳打的。他常被人谈起,大家的口吻全像翘起了大拇指说:“此,我校之千里驹也!”伍宝笙则是个十全的人物。性情不偏激。人缘儿好。学业,及试验工作简直是她一种心爱的游戏,至于她平常永远是活泼、健康的样子,那一副快活的神气,叫谁见了心上也高兴。她是快毕业的人了。她也有论文要忙。但她的一切全是那么从从容容的。不似余孟勤那样一切全是苦学深思的。
此外各人也都有一学期的成绩及寒假后的打算。寒假与暑假不同。它不是一个假期。倒是紧张工作中的一个接济站。冯新衔下了决心不懒一次,也下决心抛下书本一次,在寒假为他这整个大学生活写个片段描写的小集子。朱石樵虽是才三年级则要把早已拟好的一篇论文动笔。他是不管学校课程进行程序的。他自己想做什么便作什么。有时即使是考试,他心上若实在有丢不下的要思索的问题,他是可以连考试都不去参加的。
周体予很受范氏兄妹的鼓励。他出身贫寒,但向上要强心切。他与傅信禅是同乡,两个苦干的湖南人。他心上有点羡慕范氏兄妹良好的家庭。他想平地一声雷,也要打出一个局面。一学期来,球也打得少了。倒是范宽湖常去找他出来没事时运动一下。
蔺燕梅是个生活得最平静的人。她轻易地适应了她的新环境。她成功得很,这倒是叫余孟勤很奇怪的。他暗暗佩服金先生稳健的看法。蔺燕梅慢慢地使大家对她那些与众不同之点习惯了。她衣饰逐渐与大家一样不那么像明星似的了。不那么美艳得叫人觉着浓得化不开的了。但是天生的丽质也自有她掩遮不住的地方。然而这既经改造,化合后的风韵,便是全校公有的一份骄傲了。谁全会沾沾自喜地夸赞:“我们的蔺燕梅!”
蔺燕梅的母亲起初很不放心她寄宿在学校里;也怕她在学校里受不了苦。起先常常来看她。后来蔺燕梅便害羞别人打趣她,说她还要吃奶,就求着母亲不来看她。有时父亲有事。来到文林街米线大王这一带昆明的拉丁区来,便有时也把女儿接出来。后来看看女儿很爱这新环境也便随她去了。作母亲的也有时想起学校中的饭菜不会好吃,便常着人送来,或者在女儿回家去时自己带来。她拗不过才带了来。带到学校使分给大家吃。这本是最受人欢迎的事。不过在蔺燕梅便不同了。她的家庭如此出色地好,使她显得这么与众不同,倒叫她怪羞见人的。别人吃她带来的东西还要说惹她着急的话。玩笑的事说说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凌希慧每逢叫她去吃那些精致的点心时她的闲话就多了。有一次她说:“燕梅的妈妈像把女儿送进了地狱似的,想给女儿点心吃,偏要撤点在四周,喂饿鬼,怕女儿抢不着。”她不知道一句话伤了人家的心。她回家又说不得。下次再有东西强她带来,她便在文林街上偷偷送给洗衣妇给他孩子吃。不敢带回宿舍来。有时小童找她要吃的,她才特别给小童带。他们孩子的心,倒是合得来的。
她的妈妈不许她把衣服交给学校中的洗衣妇,说:“他们把什么男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洗!衣服别怕麻烦,带回家来洗!”她便不肯,便说别人会笑话。妈妈就说:“有了学校什么都是学校好了。我全依你。只有衣服非带回来洗不行!脏死了!要是嫌麻烦,用汽车去接你!”“我带回来!我带回来!妈咪!”她就赶忙哀求:“千万别拿汽车接我!”说着她就会往妈妈怀里撒赖。妈妈就搂起她来笑着说:“算了罢!别装大学生幌子了。瞧你这个样儿。头发全钻乱了。还要妈咪梳辫子?”女儿就只是笑,不说话,直要在妈妈怀里蘑菇够了时候才起来。
可是衣服她听妈妈说了也不大敢交给人洗,大件的带回家去。小件的便自己学着洗。有时把手洗得又酸又疼,也咬牙作。这样回家时,回校时还都要带着大包包。伍宝笙便笑她说:“燕梅嫁到联大来还好,离娘家近。若是嫁远了,这一趟一趟地回娘家也够累死人了。”
寒假来到。大考才考完这下午,那辆大家熟识的车子便来了。母亲名正言顺地来接女儿。蔺燕梅也早收拾好了坐在屋里等着。大家都到她房来送她。看了她那穿戴整齐了等候的样子,又像是由学校嫁出去似的,在等花轿子。沈家姊妹早日已回家了,净剩下些没有家的。大家看了,彼此心酸,弄得蔺燕梅也不知如何才好。史宣文的床上已是空的了。她想再搬空了一个床真不知道叫这慈爱的姐姐怎么受。凌希慧是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由叔父教养大的。叔父是个单身汉,做着很大的生意,家里没有年纪相仿的姐妹,她宁愿留在校里,找无家可归的姐妹玩,不愿回去。今天她也来送。还有多病寡言的倩垠,也因为蔺燕梅是第一个使她乐意交友的人,因为有了蔺燕梅她才有了朋友,也羞涩地来参加这非正式的送行。范宽怡又是同她哥哥去玩了,没在这里。
母亲到了。她自已找到了宿舍。一下子多少女孩子来喊“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