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雷雷在一起,莎莎兴高采烈,一路唠叨个没完。雷雷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陷入沉思,默默无语。青儿与母亲坐着一辆长途汽车,与雷雷擦肩而过,谁也没看见谁。见雷雷心不在焉,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莎莎生气了,埋怨道:怎么不说话啊,让我陪你玩儿,就这么玩儿啊!雷雷问说什么?莎莎说,随便聊啥都成,净她自个儿说话,那不有病吗?雷雷故意认真地问,她有啥病?莎莎白了他一眼说,你才有病呢,还病得不轻。
雷雷咧嘴一乐: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跟幼儿园时候一个德性。
莎莎噘着嘴骂道:你才没变呢!一会抽疯一会闷蛋,真没劲!
雷雷坏笑问:谁有劲?什么地方有劲?
莎莎红了脸骂了声〃滚蛋!〃
雷雷让司机把车停在卫生所门前,他急匆匆奔进医务室,碰见所长劈头就问叶青儿在吗?所长诧异地说,上省城医学院了,怎么他会不知道。雷雷听了也不多问,拔腿就走。
莎莎无聊地拿着石头砸鸡玩儿,砸得鸡咯咯叫着,四散奔逃。她一见雷雷就抱怨地问哪儿好玩儿?干嘛去了,把她扔这儿不管了。雷雷抬腿上车,说了声走吧。莎莎非要跟雷雷在后排挤着,兴奋地问:去哪儿?去那边白桦林吧,还有江边那片芦苇丛。唉呀,可惜没带照相机。
雷雷对司机说,回城!
莎莎不干了,她对雷雷又推又搡,说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拿她寻开心。雷雷问她到底要不要回家,莎莎说她还没玩儿呢,不回!雷雷推开车门就走,莎莎忙问他想干啥?雷雷说他坐长途汽车回去。莎莎气得大骂:王八蛋雷雷,你他妈以后再也甭想找我办事!
雷雷充耳不闻,沿公路走着。莎莎的小车飞驶而过,驶往省城,带起一路尘土,将雷雷淹没。
青儿来医学院报到,韩阳表现得既热情周到,又有礼有节。他帮青儿拎着行李,送她到女生宿舍,青儿四下张望,心情兴奋又紧张。
女生宿舍拥挤不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三张上下铺的铁床。其中五张床已经有主,空着的那张上铺堆满了行李。女生们有的躺在床上看书,有的听音乐,有的伏在桌上写东西。她们见韩阳带着青儿进来,都站起身来打招呼。
对陌生环境,青儿有种本能的戒备心理。屋里的四个小女生打量着青儿,眼神冷漠,显得不是很友好,她的淡雅漂亮让她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嫉妒。
韩阳介绍道:这是叶青儿,咱班新同学。哎,这床上东西谁的,收拾一下。
屋里没人动弹,一个高个女生充满敌意地说,她们屋人挺多的,干嘛还要安排人。另一个胖女孩儿抱怨说,她们的东西都没地儿放了。青儿怔住,还没住下呢,就有人下逐客令了。
韩阳赶紧表明态度说:叶青儿是咱班同学,这床位本来就是她的。赶紧的,呆会儿还开班务会呢!说着他上前去拿上铺堆放的东西,青儿过去帮忙。一个女生冷冷地把青儿推到一边儿,拿过自己的行李嘟囔说:讨厌,别碰我东西!
青儿尴尬地退到一旁,韩阳很是不快,正色道:叶青儿同学在基层工作过,有临床实践经验,你们以后要多向她学习。
此语一出,那帮女孩更是拿着斜眼看青儿,小声嘀咕道:肯定是代培的工农兵学员!
韩阳有事儿匆忙离去,几个女生冷脸相对,让青儿很不自在。还是代培生华华的到来,替青儿解了围。华华为人质朴,阅历丰富,善解人意,她一边帮青儿整理床铺,一边自我介绍。跟她在一起,青儿感到温暖亲切,心情立刻放松下来。
青儿与华华都有着基层工作的经历,为人低调谦和,能聊得来,很快就出双入对,亲如姐妹。华华对韩阳很有好感,向青儿打听他的情况。青儿由衷赞赏道,韩阳是他们医务所最出色的医生。华华问韩阳有没女朋友,青儿笑着说她不知道,不过她可以替华华问一问。华华不好意思地说,千万别说是她问的,班上好些女生都想打听呢。
第20节:甜蜜蜜(20)
傍晚,雷雷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闲逛,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骑到医学院门前时,他停下车,看着出出进进的男女学生,想起青儿在这里读书,不觉发起怔来。他推着自行车想进医学院大门,被传达室的老头拦住。老头指指他胸前,意思是除了学生,闲人免进。雷雷看周围的男女学生胸前都戴着校徽,心情沮丧,扭头骑车就走。
回到家门口,雷雷突然想起没去补习班上课,没准儿老师会给家里打电话。他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揪揪头发抻抻衣服,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进门就给吓住了,父母同时坐在沙发上瞪着他,母亲是一脸寒霜,父亲则没有表情。
雷雷不说话,靠在墙上,不去看父母。逃课的事儿看来是败露了,他只能装聋作哑。雷母又是那套车轱辘话,听得雷雷想打哈欠;雷父看着儿子,眼中有深深的厌倦,可他说出话却有板有眼,像对下级般问,为什么不上学?
对父亲雷雷不敢怠慢,说他不想再上高三,跟那些小孩儿一起上课他自尊心受不了,学不进去。他想在家自学。雷母气呼呼挖苦说,雷雷野惯了,要是能有那个自制力,她还会操碎了心?雷雷顶撞说,打死也不去复读。气得雷母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雷父看不过眼,马上制止道:讲道理,别动不动就上手,孩子大了有自尊了。
雷雷扭过脸去,满脸委屈。雷母气得站起身,嚷道:他要有自尊,早就不是他了!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雷母走进卧室,〃嘭〃的一声狠狠关上门。雷雷转过脸,看着父亲,等他的指示。雷父神色淡然地问:自学需要毅力,要持之以恒,你能坚持下去吗?
雷雷抱怨说,从小到大,父母就没信任过他,希望这次能信他一回。雷父说,考大学是他自己的事儿,关系到他一生的命运,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他自己能不能信任自己。
雷雷最反感说教,皱着眉头不吭声。雷父也懒得管他,站起身道:给你一年时间,再考不上,就从家里搬出去吧,男人20岁必须独立!
青儿的父亲曾是省城著名中医,家境殷实,住着一套四合院。然而自从他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后,叶家的光景便日渐黯淡,连住房都被人瓜分得四分五裂。虽然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可在这大院里,正主还是只能偏安一隅,忍气吞声。
老叶人是回来了,可他的魂儿却没了。外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瑟瑟发抖,惶恐不安。他甚至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神,走路溜着墙根儿,畏畏缩缩,低三下四。
青儿得到父亲回来的消息,喜不自胜,课都不上就往回跑。可当她看见父亲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时,悲从中来,眼睛顿时湿润了。老叶看着女儿,竟然也是低眉顺眼的神情。青儿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将头抵住门,低声哽咽着。多年的屈辱让她养成习惯,不在家人面前流泪。
见女儿这样,叶母也禁不住一阵难过。老叶想起身安慰女儿,可他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声唤道〃青儿〃。青儿擦干眼泪,换上笑脸,她让母亲陪着父亲聊天,自己去厨房张罗吃的。
待女儿出了房门,老叶神色黯然地对妻子说,青儿太敏感,太脆弱了,他还以为在农村锻炼这么多年,她能坚强点儿。叶母叹着气说,她已经够坚强了。这些年她遭大罪了。她一个小姑娘,多脏的水都往她身上泼,她都受着,没抱怨过一句。说着她眼泪流下来,老叶愧疚地说,他有罪,他是罪人,连累了女儿。叶母忙叮嘱说,以后别老当着女儿的面说有罪,她心里本来就有阴影。
老叶点点头,长叹一声。
父亲的谦卑还是影响到青儿的情绪,她没想到,劳动改造把父亲从里到外都换了另外一个人。肉体的折磨,精神的凌辱,抽空了人的精神,剩下的就只是一具空壳。
回到学校时,已是黄昏,青儿神情茫然地在校园里游走。韩阳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看见青儿便上前给她打招呼。青儿告诉他父亲回来了,可精神状态特别不好。韩阳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听人家要诉苦,他就本能地躲闪,意识游离,嘴里支支吾吾去应付。青儿很是失望,把话题截住,她实在搞不懂韩阳,想跟他说会儿话,他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怕被她株连,真是毫无情趣。
青儿面色平淡地与韩阳道别,转身走进女生宿舍楼。她缓缓地走上楼梯,楼道传来邓丽君软绵甜美的歌声,她瞬间被击中,神情恍惚,眼睛湿润。泪光中,他嘿嘿坏笑的面容在浮动。两个室友迎面而来,想跟她打招呼,见她眼中含泪,神色痴呆,便侧身走过,低声议论说,看来她是失恋了,好可怜。
宿舍熄灯了,青儿躺在上铺,拉上布帘,从枕下拿出雷雷送她的收音机,插上耳机,轻轻调着频道,邓丽君的歌声时断时续,就像她若隐若现的思念。
雷雷给父母立下军令状,力争考取一所理想的大学。雷母对儿子的话将信将疑,说每天中午回来给他做饭。雷雷说家里没有学习气氛,他要到图书馆去看书。雷母警惕性极高,说她去图书馆给儿子送饭。雷雷当时就撂下脸子,生气地说,如果母亲这样不信任他,干脆关他禁闭,送看守所得了。雷母嘲笑说,他就没做过几件让人信任的事儿,凭什么让人信任?
第21节:甜蜜蜜(21)
母子俩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互不相让。雷父打断他们说,雷雷都快二十岁啦,也该自立了。他怎么学,到哪里学甭去管啦,高考是要靠成绩说话的。雷雷高兴地拍父亲马屁说,不重过程看结果,这才是领导干部的水平。他扭头看母亲,揶揄道,妈,您是幼儿园的书记吧?雷母气得给了儿子脑袋一巴掌,雷雷闪开,拎着书包溜之大吉。
雷雷让人给弄了个医学院的校徽带上,他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推着自行车自由出入。医学院的规模并不很大,雷雷东游西逛到处踅摸青儿的身影,想给她一个惊喜。说来也巧,他看见青儿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说笑着往图书馆走,忙悄悄跟上去。
青儿背着书包,穿过一排排书架,左顾右盼,在角落里找到个空地儿。她把书包放在身旁的空座上,一本本地往外掏书,摊在书桌上,认真地翻阅起来。雷雷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拿起她的书包放在桌上,稳稳当当地坐下。
青儿对来人的霸道无礼很是反感,看都懒得去看,边看书边说,对不起,这里有人了。雷雷想笑,拼命忍住,青儿还是那样清高冷漠。见来人没有动静,青儿皱着眉头扭过脸重申:跟你说了,这儿有人。
她见雷雷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愣住。好半天才又惊又喜地问他怎么进来的。雷雷得意洋洋地挺着胸,让她看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青儿捂着嘴直乐,低声问他哪儿弄得。雷雷耳语道,他偷来的。青儿笑着问,怎么啥都偷,这儿可不是卫生所。
两人窃窃私语影响到旁边一位戴眼镜的男生,他不悦地用钢笔敲敲桌子,青儿与雷雷抬头看他。那人用钢笔指指墙,示意他们不要喧哗。雷雷特腻歪这种人,便探起身子,把头伸到他耳边,凶巴巴地瞪着他问:谁喧哗了,请你告诉我。
那人往后侧歪着身子,躲避着雷雷,青儿赶紧拽住雷雷,飞快地收拾完书包往外走。雷雷一边走,一边回头龇牙咧嘴扬起拳头威胁那人,那人气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吱声,青儿抱歉地冲那人笑笑,拽着雷雷走出图书馆。
一出图书馆,雷雷就忍不住放声大笑,问刚才那男生脸红得像不像农场的憋蛋鸡,青儿也跟着咯咯地笑。跟眼前这个坏小子在一起,她心情总是轻松而愉悦的。她揪住雷雷胸前的校徽问,就不怕被学校发现了送保卫科啊。雷雷大咧咧地说,只要她不说谁知道他是冒牌货。他吊儿郎当地问青儿自己像不像医生,青儿端详他半天,嘿嘿乐着说,还真像,不过是像兽医。雷雷倒满不在乎,说兽医也是医生。
乐过半天后,青儿一本正经地问雷雷来他们学校干吗?雷雷脱口而出道,想你了呗。青儿当是玩笑话听,埋怨着问他为啥走时连招呼都不打。他与母亲之间的谈判交易不能让青儿知道,他去398农场找青儿的事儿也没好意思提,便以微笑作答。
青儿想把收音机还给雷雷,他不置可否地问,还听邓丽君吗?青儿点点头,雷雷轻声哼起甜蜜蜜的曲调。
青儿的室友经过,满脸惊奇,便问青儿:嗳,叶青儿,这人是谁啊?
雷雷嘴快,不等青儿回答,便接茬道:这都看不出,我俩双棒啊。
那女孩儿好奇地边盯着两人看,边自言自语:龙凤胎啊,怎么没听叶青儿提过?嗯,有点像,也不算太像。
雷雷满脸正经地说:一般来说,龙凤胎都不太像。
女孩儿故作天真地问,他俩谁大点儿。雷雷挺着胸膛问,还用说嘛!青儿推了雷雷一把,让他没事儿赶紧回家。那女生说时间还早呢,问雷雷有没有邓丽君的新歌带。雷雷赶紧说,当然有,刚从香港那边带回来的。
女孩儿高兴地邀请雷雷到她们宿舍,一起听邓丽君的新歌儿。
雷雷跟着那女孩儿往女生宿舍楼走,回头直冲青儿眨眼睛,她一脸无奈。
女孩儿领着雷雷推门走进308宿舍,屋里两个女生正嗑着瓜子听音乐聊闲天,见到雷雷都很好奇。不等她们开口,雷雷就大方地招呼道:晚上好,聊着呢。
圆脸女生问:你是谁啊?
带雷雷进屋那女孩儿赶紧介绍:嗳,你们看他跟叶青儿长得像吗?他和叶青儿是龙凤胎。
那两个女生〃啊〃了一声,立刻凑过来上下打量雷雷。雷雷大模大样地坐着,任凭她们观瞻。青儿一进屋就脱鞋上了床铺,见雷雷拿室友寻开心,捂着嘴偷偷直乐。
圆脸女生盯着雷雷的校徽问,他是哪个系的,怎么没见过他啊。雷雷拿出磁带,放进录音机,嘴里瞎贫:我精神学系的啊,不知道吗?我们那个系全男生,根本不要女生,考分特别高,绝对培养国家最优秀人材。
女生们狐疑地问:是嘛?精神学系是学什么的?
雷雷继续神侃:是神经病啊。哎,佛洛依德、荣格知道吗?
仨女生面面相觑,一起摇头。雷雷见状立马信心大增,抡开膀子侃道:佛洛依德是精神学系鼻祖,专门分析潜意识,给人治心理疾病。雷雷指着圆脸女生问,比如就拿你来说吧,哎,你做梦吗?
第22节:甜蜜蜜(22)
那女生点头,雷雷问她昨晚梦见什么了?女生认真地回忆说,她上大学后,老梦见自己一脚踩空从楼上跌下来,每次都吓醒了。
雷雷一本正经地分析说:这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心理疾病。她在高中学习时肯定名列前茅,进大学后考试老有两门功课不及格……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女生打断道:真的啊,你怎么知道的。
雷雷拍着胸前的校徽,得意地说他是精神病大夫嘛。青儿从上铺探出头说:别吹牛了,赶紧听歌吧。
几个女生还要缠着雷雷帮她们解梦,雷雷玩笑说那他得收咨询费啦。邓丽君歌声响起来,大家一起跟着哼唱,屋里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温馨和谐。
天色渐晚,楼下看门的大妈催着让雷雷走。青儿送雷雷下楼,她笑着说雷雷净会瞎扯,谁跟他是双棒啊。
雷雷叫道:不就是嫌我没你长得俊嘛,直说得了。再说你懂不懂什么叫辩证法啊,双棒双棒,就得丑美搭配,没有丑怎么衬出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