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所长不咸不淡闲聊几句,韩阳起身告辞。在走廊里与青儿碰个迎面,他下意识地想躲,大庭广众之下,他要把自己撇得很清,他很在意好名声。可是青儿的目光逮住了他,说已经见过方书记。
韩阳看着青儿表情已经知道答案,仍机械问一句:他怎么说?
青儿凄然一笑:他让我找许大马棒,我见了许大马棒……下面的话儿没法再说,那个男人想干啥两人都很清楚。他不缺古道热肠,但缺失侠肝义胆的勇气,此刻惟有默然能表明他的态度。青儿苦笑一下,拎着暖瓶孤寂地离去。
别人都躲着叶青儿,雷雷偏不,青儿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悠。工作时他脑子老走神,他索性趁着午休时间,来到医务室找青儿。
青儿边吃盒饭,边看书,神情中有一种不屈和执拗。雷雷冲动地〃咣〃一声撞开门,他眼睛并不看青儿,因激动紧张显得愣头愣脑,平时那种泼皮似的坏劲儿荡然无存。青儿困惑地看着他,弄不懂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雷雷走到她面前,突然伸出手递过一个洁白的口罩。青儿面似寒霜,一句话不说,埋头吃饭看书。
雷雷直愣愣地说:这是你的,我还你。
青儿装着没听见,眼皮都懒得抬。雷雷倔脾气上来,他就像个树桩,举着口罩戳在那儿。屋里的空气逐渐凝固,慢慢稀薄,雷雷知道自己终究挺不过这丫头,便开口问:我给你放桌上?
青儿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两个字〃拿走〃。雷雷问为什么?青儿又挤出一个字〃脏〃。雷雷的机灵劲儿全蒸发了,他傻乎乎说:我洗过了,还用开水煮过,不信你闻这味儿。
他把口罩递到她面前,她厌恶地偏过脸,声音生硬地道:你自己用吧。青儿冷漠的态度并没有吓退雷雷他其实最怕的还是她不说话,只要她理他,哪怕骂他,他都感觉兴奋,他像条濒临死亡的鱼活了过来。
调侃是雷雷的惯用武器,只要他抡起来,就没皮没脸,自我陶醉。这招对沉默寡言、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尤其灵验。雷雷大咧咧道:哎,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这口罩不是你个人的吧,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人呢?公家财产你就这么不在乎?当然你送我,我也不拒绝,但你这是浪费啊,太不对啦!
青儿满脸不耐烦,猛地抬起头:口罩放下,你,走开!说完,她低头干活儿。雷雷规规矩矩将口罩小心翼翼地放桌上,然后呆立在一边,一动不动。
青儿奇怪他既不走,也不说话,就用眼睛严厉地质问他。雷雷低着头,破天荒有了点儿男孩子罕见的羞涩。青儿弄不清这个小鬼头想干什么,也不想知道,端起饭盆就往外走。
雷雷挡住去路,她瞪着她,冷冷地命令道:起开!
雷雷抬头看一眼青儿,立刻低下头,声音非常小的道歉:对不起。青儿没听清,抑或是没想到他会认错,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雷雷嘟嘟囔囔:唉,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个,怎么还让我重复啊。
青儿瞪着雷雷,他起抬头,两人目光相遇,都是一脸针锋相对的固执。互相瞪了半晌,青儿觉得跟这个半吊子较真太掉价,扭头就走,把他晾在一旁。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毛主席游击战十六字方针学得烂熟于心,敌退我进,敌疲我扰;况且他的天性就是喜欢跟人对着干,从中找到斗争的乐趣。现在他想和青儿交朋友,采取死缠烂打的招数,青儿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青儿到院里的水槽边埋头洗碗,雷雷左脚蹬着水槽,右手揪着一旁的树叶子跟她瞎贫:哎,你哪个青啊?青年,青草?还是青红皂白?
青儿压根儿就不搭理他,使劲甩着饭盒里的水,甩了雷雷一脸。雷雷赶紧躲闪,既不急也不恼。他一个劲儿转着眼珠子,突然叫道:嗳,快看快看,你小弟弟找你来了嘿。
青儿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尖叫起来。原来水槽里蠕动着一只大青虫,肥胖胖的,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雷雷哈哈大笑:果然是你亲戚啊。得,以后就叫你菜青虫吧。
青儿气得用水泼雷雷,他却抓起那只虫子吓唬地往青儿眼前递,吓得她撒腿就跑,雷雷得意地大笑不止。
下班回家,青儿满腹心事地走在路上。身后传来一阵口哨声,雷雷率领着狐朋狗友呼啸而过,青儿依然是我行我素,目不斜视。离家近了,她的脚步变得犹豫,眼睛里流露出凄惶无助的神情。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样的污言秽语或是恶毒行为等着自己,望着自家那片平房,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腰,走得步履沉重。
第11节:甜蜜蜜(11)
令人惊奇的是,长舌妇们都围聚在昨天往她身上泼脏水的那户人家门前,吵吵嚷嚷,议论纷纷。那户人家里浓烟滚滚,像着了火,那个健硕的女人跳着脚骂着: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王八犊子啊,欺负到老娘头上了,给我滚出来,老娘叫你死不了活不成。
围观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帮着她骂,雷雷与一帮哥们儿混迹在人群里看热闹。原来,这妇人家的烟囱让人堵了。妇人边骂边指挥男人爬上屋顶掏烟囱,男人灰头土脸被熏得大声咳嗽,掏了半天也没拿出里面的石头。妇人跳着脚,声嘶力竭地大骂不绝。雷雷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大妈,您不会得罪什么人了吧?
妇人气乎乎地问:得罪谁啦?我家三代贫农,根红苗壮,年年得先进,我得罪谁啦?
雷雷话里有话地提醒道:得罪谁您自己知道啊。我告诉您啊,做人呢,一定要宅心仁厚,那缺德带冒烟的事儿少干点儿,您家烟囱子就能冒青烟儿啦。他说完,带着一帮哈哈大笑的小哥们儿骑车离开,车铃声响成一片。
妇人醒悟,跳着脚喊:你个小混蛋雷雷,你给我回来,你知道是谁干的?是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干的,我告诉你啊,别以为你爸以前在省里当官儿就了不起,现在还不和我们一样,农工一个……
雷雷等人吹着口哨〃甜蜜蜜〃从青儿身边经过,她看着雷雷,雷雷冲她眨眨眼睛,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摆好饭菜。青儿大呼痛快,兴奋地给母亲讲刚才的所见所闻。叶母猜测说一定是雷雷那帮小子学电影里小兵张嗄的损招,青儿说看来这里还是有好人。
叶母也为女儿的事儿发愁,她叹口气道:今天见着方书记老婆了。她拐弯抹角跟我说,金场长要退了,许大马棒肯定当场长,老方不愿意得罪许大马棒,找他一点儿用也没有。
青儿说她想去一趟省城,找校领导说明情况。叶母帮不上女儿的忙,心里有愧,此时无话可说。
收拾完碗筷灶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青儿拿起书,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她想起雷雷,原来这个混世魔王并没有那么坏,也有风趣可爱的一面。而此时,雷雷却没有闲着,凡是对青儿恶言恶语,有不良企图行为的人,都是他打击报复的目标。今晚,他要对付的是谈虎变色、人见人怕的〃南霸天〃许大马棒。
一群人藏在许大马棒家门外树后,个个擦拳磨掌,像打了激素般兴奋。大头问许大马棒真的一个人在家?黑皮说,他老婆打麻将去了,半夜才回来呢。雷雷瞪着眼让小声点儿,他正捏着嗓子酝酿情绪呢。
几个哥们儿倒是噤声,挤眉弄眼表情丰富。雷雷憋着气,将嗓子逼得又尖又细,猫叫春般喊:许副场长,许副场长在家吗?大家伙儿咬住嘴唇,硬是生生把笑声镇压下去。屋里许大马棒拖着腔调问〃谁呀?〃雷雷尖细着嗓子,学娇滴滴的女声:我是三队小丽啊,许副场长,我有点急事儿。
这帮小子笑得要晕过去,又不能出声,一个个憋得满脸通红,青筋直蹦,好比下不出蛋挣扎的鸡。可雷雷一本正经,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雷雷打了个手势,众人迅速躲到树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桶猪泔水〃咣当〃砸下,连桶带泔水一股脑儿砸在许大马棒头上。他当时就蒙了,想不出谁敢暗算自己。
哥几个看着许大马棒的狼狈相,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之声决堤而出,骑上自行车扭头就跑。许大马棒愤怒又疯狂,扯着嗓子骂:他妈的有没有王法啦,被老子逮到抽筋扒皮、关禁闭……
男孩子们疯狂地骑车猛跑着,既兴奋又害怕。黑皮激动得直结巴:雷……雷子,就不怕许大马棒报复咱啊?雷雷不屑地说,398恨许大马棒的人多了去了,想他死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他们根本都排不上号。末了他提醒说,大家伙儿别犯傻,自己招供去啊。
众人把头摇成拨浪鼓,异口同声说:那不能,那不成傻子啦!
麻杆突然好奇地问雷雷,怎么想起折腾许大马棒来啦,跟他有仇吗?雷雷眼神变冷,声音冷刀子似的说:仇大了去了,这老东西糟践了我一个……他截住话,不知怎么说下去,他还弄不清青儿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大头义愤填膺地骂,死催的许大马棒敢糟践咱雷司令的亲戚,往死里折腾他。其他人也纷纷讨好地说狠话,大骂许大马棒。
雷雷也不好说明,临分手时他警告说:都给我记住了,许大马棒诈死也不能说啊!谁说谁是叛徒!
黑皮兴致勃勃地问:雷子,明儿咱恶心谁去?
雷雷冷静地说:明儿想起来再说吧。
复仇大计得以实施,雷雷心情大好。家里黑灯瞎火,他估计母亲已经熟睡,正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时,灯〃啪〃一声亮了,吓得他一哆嗦。雷母端坐在桌前,瞪着儿子,雷雷赶紧陪着笑脸道:我晚上加班来着。
第12节:甜蜜蜜(12)
雷母冷着脸说:正经班都不好好上,还加班?睁眼说瞎话!
雷雷嘿嘿笑着:其实我特想闭眼说实话,可一见您吧,这本能就想编瞎话。这都是打小给您逼得,从来不信任我,我说什么您都不信。
雷母生气地说道:你就贫吧,早晚有一天坏在这张嘴上!
雷雷不满地辩解:您当我爱说话呀,我在外面话少着呢,我不为逗您一乐嘛。要不,您又该想我爸了。
这句话杵到雷母痛处,雷母神色黯然。雷雷见状拔脚就想往自己房间溜。雷母喝住他,问二强家烟囱是不是他堵的。雷雷神色坦然,当下矢口否认。雷母说二强老婆来告状,说他一晚上都在他们家周围瞎转悠。
雷雷火了,张口骂道:我操,他们家在不在农场啊?我爱转哪儿就转哪儿,她管得着嘛!
雷母抬手就是一巴掌:嘴这么脏!
雷雷也不躲,生生挨母亲一嘴巴。雷母立刻心疼,赶紧过来查看,责备说:这孩子怎么不躲啊,你以前老躲的……她搬过雷雷的头,看他的脸是否红肿,雷雷丝别着脸不让母亲看。
他声音伤感地说:妈,我都快20了,您别老动手,别老打我的脸。
雷母闻言手松开,雷雷神色黯然地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和衣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青儿,手习惯性地去枕边摸收音机。枕边是空的,他着急地翻身下床,在屋里乱翻一起,怎么也找不着。他知道收音机被母亲没收了,沮丧仰面倒在床上。
雷母为伤了儿子的心惴惴不安,她敲敲门进来。雷雷躺着一动不动,雷母在床边坐下,母子俩一时无话可说。沉默半晌,雷母伤感地说:妈知道你大了,以后不会动手了。雷雷依然没有吱声,雷母叹了一口气,满脸忧伤地站起身,把一个崭新的收音机放在儿子枕边。
雷雷眼前顿时一亮,翻身坐起,喊了一声〃妈〃。雷母转过头,爱怜地看着儿子:我托人到省城给你买的,场里那台明天还了吧。
许大马棒被人恶搞的〃好事〃不胫而走,传遍398农场,人们议论纷纷,怎么解气怎么腌臜他,到处是压抑的欢笑。青儿听着高兴,脸上水平如镜。
许大马棒的老婆被吐沫星子淹得喘不过气,尽管满脸愤怒,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恰好青儿映入她的眼帘,不禁怒从中来,往路边唾一口唾沫,骂道:臭不要脸的,破鞋!
青儿脸色一变,看了那妇人一眼,见她正虎视眈眈瞪着自己,准备拿自己杀鸡儆猴,便忍住怒气,绕道而行。阴谋不能得逞,妇人怒火熊熊,她吃准青儿这个软柿子,不捏得她骨断魂销,这口恶气怎出得来。丈夫对青儿垂涎三尺,她早就有所耳闻,今日借机打杀一顿。打定主意后,她拦住青儿去路,不去正眼瞧她,指桑骂槐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天白日勾搭男人!
此招果然灵验,众人停止嘻嘻哈哈的非议,围拢过来看现场的热闹。青儿脸色苍白,不敢招惹母老虎。妇人欺软怕硬,越发张狂,跳着高儿叫骂:到398就神气活现了?谁不知道娘俩儿在双犁都臭大街了,逮谁跟谁啊,还白大褂白口罩人模狗样的!呸,恶心死人!
雷雷和哥们儿骑着自行车过来,闻声都捏闸停住。看见青儿当众受辱,雷雷眉毛跳了一下,想着对策。青儿无法忍受妇人羞辱母亲,上前猛推她,回嘴道:你骂谁,你才恶心死人呢。
青儿这一上手,正中妇人下怀,她索性撒泼放刁,大声叫骂:你敢打我,你个臭不要脸的臭破鞋!
妇人骂着伸手去抓青儿的头发,一声车铃响,一辆自行车适时横在两人之间,别住那妇人。青儿不承想来了救兵,定睛一看是雷雷,他一脸无赖表情,单脚支着车瞧热闹。
妇人行动被阻,够不到青儿的头发,恼羞成怒大骂:小王八犊子,找死啊!
雷雷耷拉着眼皮懒懒地道:你骂谁?再骂一句?
雷雷手下的小哥们儿团团将妇人围住,形成一种威慑阵势。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妇人暗叫倒霉,雷雷这浑小子什么都不吝,事情让他一搅和就无法收拾。当着众人的面儿,她不能怯场,仗着许大马棒的权势,她只能嚣张下去。她伸手去挠雷雷的脸,嘴里骂道:小混蛋你也勾搭大破鞋啊,小不要脸的。
雷雷架住妇人的手臂,把脸凑过去,威胁道:我说过,不打老娘们儿,你再放臭屁我可要食言啦!他说着一推一拉,就见妇人身上〃咣当〃掉下一个东西,一旁的大头立刻上前拣起,大惊小怪地叫:这不是场部丢的那个半导体嘛,原来让你偷啦。
青儿一眼瞅见那台半导体上写着奖品字样,猛然抬头,正撞上雷雷冲她眨眼,她一下愣住。雷雷回过头一本正经地教训妇人:我说你肚子怎么那么大,原来全是赃物啊。
他从大头手里接过半导体,端详着说:这半导体可是上级给咱场的奖品,你偷了去干嘛?不会和许大马棒天天躲在被窝里偷听靡靡之音吧。
第13节:甜蜜蜜(13)
妇人遭此羞辱,气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她臊得扒拉开人群往外走,边走边骂:雷雷你这个小混蛋,我找你妈去!我告你和破鞋鬼混,小小年纪不学好。
雷雷嬉皮笑脸根本就不理会,他把半导体往身上一装,骗腿上车,领着那群哥们儿骑着离去,一路狂喊:民兵连,抓小偷,抓小偷!
妇人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青儿静静走开,心里很受用,嘴角不觉流露出笑容。
回到卫生所,青儿思量了半天,向所长请假,说想到省城医学院说明情况。所长为难地说,许副场长最近抓考勤很严,希望她不要往枪口上撞。青儿赌气说,反正她请了假,下午就走。所长神色淡然地说,她可以拍屁股走人,可她母亲怎么办?她们的户口档案都在398农场。
青儿鼓起的勇气慢慢弥散,她缓缓坐下,神情呆滞。所长见状心有不忍,语气和缓地劝道:你去医学院一个人也不认识,去了有什么